第80章 百相(二十九)
“去岁老爷为了磨砺伤儿顽劣性子,托关系在禁卫军中寻了个外围的差事。”
“看守禁卫军所属,城南武器库。上京城高官云集,世家贵族多如天上繁星,我杜家着实不够看,没了家中撑腰伤儿也安分了段时日。”
“可好景不长,他染上了赌瘾。不止将月钱输了干净,还败了家中大半财产,老爷下了狠心断了他银钱。令他即刻返回青葙庄,老爷本以为他没了银子挥霍,很快就会回青葙庄。”
“然而等了一月又一月始终不见伤儿返家,老爷只得亲往上京城。”
“最后老爷发现,伤儿竟然将武器库中的兵器私自偷运给同福赌坊,充作赌资。而同福赌坊正是狄戎在上京的一处据点!”
“为时已晚!狄戎握着足够让青葙庄全族死无葬身之地的把柄,为了伤儿,为了杜家,老爷无奈只能听从狄戎人吩咐,替他们办事。”
“所幸只让老爷帮着他们藏匿行踪,提供米粮,并未胁迫老爷做不忠不孝之事。”
杜春杏断喝一声打断晚娘子,怒道:“出了如此大事,你们为何不来寻我!狄戎好比豺狼,这是引狼入室作茧自缚!”
晚娘子指尖泛青,护甲掐进手心软肉中,她眼神中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悲痛几乎将人溺毙,声音颤抖:“杏娘莫非忘了,老爷当日求上门来是你拒不相见。”
杜春杏明显愣住。
宋凌倒是想起杜老爷确实曾上过将军府的门,但那时杜少伤欠了赌坊大笔银钱被打断了胳膊的事,上京的富贵闲人都清楚。
罗府还因着这门亲戚,又成了众人茶余饭后充作谈资的笑料。
连他都以为杜老爷是为了借钱平事才寻上门来,没想到内情居然是这样。
晚娘子收敛情绪接着道:“狄戎有眼线藏在青葙庄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老爷多次排查也没发现是谁,反而惹来狄戎警告。现下看来恐怕正是黄知翁。”
“上月,许是老爷的多次试探惹恼了狄戎,他们派人掳走了伤儿,此后之事你们也就知道了。”
“老爷在伤儿失踪那天就预感事情有变,让我藏在青葙庄地室中,他按照狄戎要求独身去寻伤儿。”
罗锦年听得心里直犯嘀咕,解开了一个困惑又有更多困惑冒出来,杜老爷不肯报官是怕官家介入发现青葙庄与狄戎有染。甚至以死为局将与狄戎勾结之事栽到管事身上,可现在这位晚娘子又为何将一切和盘托出?
事到如今,他也全然信了宋凌推测,古丘巴勒是受二婶指使,引他们去发现杜少伤尸体,除了四婶再没谁会想让青葙庄与狄戎之事曝光。
如果没有古丘巴勒引出杜少伤之死,或许他们不会发现青葙庄的秘密。
那二婶现在的表现是在演戏?罗锦年用余光偷偷觑着杜春杏,见她神色灰败仿佛受了莫大打击,不由得心中一阵发凉。
这人世间究竟有什么是真的?
“夫人不必卖关子。”宋凌眼神锐利,步步紧逼:“夫人恐怕是察觉到我等已经快触及到藏在水面下的秘密,不得以之下才现身说出真相,想获得我等信任。”
“任由我等发现青葙庄与狄戎勾结,和夫人主动说出以求戴罪立功,事态可大为不同。”
“凌有一惑,夫人是如何得知我们在查青葙庄与狄戎的关系?不说清楚,凌可不敢信夫人口中的‘真相’。”
晚娘子勉强一笑:“公子好利的眼,奴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她叹了口气缓缓道:“老爷曾交代过,若你们信了一切都是管事所为,那奴会一直待在地室,等你们离开后悄悄离开青葙庄。”
“你们要是没信,继续追查,奴手中握着的证据也可保全奴性命。”
“老爷曾在武器库留下暗手,如若有人来问起杜少伤。暗手便传回一张白纸,通知奴有人仍在追查。”
罗锦年脸色一白,按在杜春杏肩膀上的手紧了紧。
是守卫!他真有问题!
而杜春杏仿佛被抽了魂,一动不动。
宋凌不置可否道:“足以保全夫人性命的证据,才是夫人约见我等的目的。”
晚娘子按住袖口,声音一冷:“有两个条件,保全奴性命只是其一。第二,我要罗府将青葙庄之事压下,杜家是礼朝的杜家。”
“自然,此事关系到二婶名誉,我等自不会外传,事关重大我会将事情如实禀告给父亲,由他决断。”
晚娘子松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长条状的玉盒,目光在罗锦年与杜春杏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将玉盒递给宋凌。
随后她回头,撩起散乱鬓发别在耳后,出神的望着一汪池水,自语道:“老爷到死都在念着他的骨肉。”
杜春杏眼神暗淡,全身力道都被抽空,软软的靠在罗锦年身上。
罗锦年扶住杜春杏肩膀,表情复杂难言。
宋凌打开玉盒从中取出一张地图,上京城的大小街道,府邸宅院都绘制在内,足有半丈长。
有的地方被红色朱砂圈起。
他瞬间明了被圈起来的地方是什么,狄戎在上京的据点,居然如此多!
大大小小,共有十余,其中一处果然是同福赌坊。
宋凌将地图卷起放回玉盒,严肃道:“事关重大,我们即刻回府。”
他还没自负到自己去捣毁狄戎据点。
“夫人随我们一道回府。”宋凌嗓音虽柔和,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
见罗锦年与杜春杏一时都缓不过神来,宋凌决定先行回客院准备,令同羽看住晚娘子。
冬风卷起白绫,飘飘扬扬。只过了短短数日,青葙庄接连去了两位主子,萧条已现。
宋凌行在小道上,止不住的咳嗽,一声比一声更剧烈。
他冷白的皮肤上升起酡红,瞳孔却亮得吓人。
根植于地的生命力充作柴禾,熊熊燃烧。得于天授的精神愈加明亮。
有趣,真有趣。
青葙庄有趣,杜少伤有趣,最有趣的是唱晚与杜春杏。
你们到底在隐瞒什么?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第81章 百相(三十)
此前他曾推测,杜春杏由于不好亲自出面因此会在青葙庄留下暗手,由暗手拿出确凿的证据置杜家于死地。
然而拿出地图的却是晚娘子,晚娘子说的话也没有可疑之处。根据杜春杏所言,晚娘子就是害了她娘的凶手,这二人互相都巴不得对方死,怎会有联系?
难道他的推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布局之人并非是杜春杏,她真的一无所知,一切都是狄戎所为。
只需要再见一面古丘巴勒,一切疑问都可迎刃而解,但自当那夜引罗锦年往黄知翁小院去后,古丘巴勒再未露面。
自己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刻意躲藏的他。
只有从晚娘子身上入手,看看她这颗乱入棋盘的棋子,是真无辜还是另有绸缪。
宋凌绕到杜少伤此前的停灵处,此地已经被废置,杜老爷死后杜春杏将法师道士全数撵走,寻了个草席一裹将杜少伤草草葬了。
因为曾停过灵,平日里少有人来。
宋凌两手互相拍击。
“啪,啪,啪。”
三声脆响后,一名作丫鬟打扮的人从大门进入灵堂,她面容平庸至极,让人见过就忘。
她走到宋凌身前,单膝及地,低垂着脑袋:“主子。”
正是血刃中的另一人。
“将消息带给守在同福赌坊的私卫,让他们即刻入庄,暗中保护锦年。”
“你该知晓,锦年才是府中正经嫡子,他但凡少了半根头发,莫说我,全府上下都饶不了你们。”
“二公子才是属下的主子。”
宋凌一挥袖袍打断了她的表忠心:“查一查唱晚来历,以及她与二十三年前青葙庄主母之死的关联。”
“遵命。”
又过了一日将青葙庄收尾处理完后,宋凌将书册竹简尽数装好,准备返程。
看着手中竹简沉吟片刻,转身他对同羽说道:“去寻大少爷来一趟,就说我有事和他商议。”
客院由一两开间的正房,一座偏房,一间灶房组成,呈四合格局。
罗锦年住在另一间正房内,同羽来时他正在离客院不远处的练武场内演练一套剑法。
出剑收剑都带着一股子狠劲,仿佛空地里站着惹他烦闷的罪魁祸首。
听见同羽声音,他将剑往身后一掷,背后仿佛长了眼睛,长剑如臂使指的插入武器架,紧接着足尖一勾,地上的一柄长枪腾入空中。
他单手接住,又演练了一套枪法。
足足折腾了一刻钟,也晾了同羽一刻钟,才提起长枪看向同羽,拿腔捏调道:“何事?”
好一个冷酷大少。
同羽配合的恭维道:“大少爷剑法宛如游龙出海,枪法好似雷霆落九霄,都是这个。”同羽比了个大拇指:“二少爷有事请您过去相商。”
罗锦年哼了一声,将长枪扔给同羽,不屑道:“没我果然什么事都办不成。”
……
“烦兄长暂留青葙庄。”宋凌淡漠道。
“凭什么?”罗锦年杏眼睁得溜圆:“那你呢?”
“我与四婶先带着晚娘子回府。”宋凌解释道:“黄知翁院中地道还未疏通,不知通往何处,我想请兄长留在青葙庄照看着。”
罗锦年眼尾瞬间泛红,他原以为宋凌是要向他低头,只要宋凌能唤他一声锦年,他就愿意大发慈悲的不再和他计较,谁让他是哥哥。
但宋凌却让他留在青葙庄,这是多烦他罗锦年啊,甚至不愿和他一道回府。
罗锦年直勾勾的看着宋凌,不肯移开视线,不肯错过宋凌每一个心软的表情,但看了半晌,宋凌还是那副淡漠的模样。
他心中一哽,声音隐道哭腔:“就因为一桩小事,你就这样待我?”
宋凌垂眸看着手中地图,似乎丝毫不在意他:“兄长多虑了。”
“好,宋凌你好得很!”
罗锦年飞速扫了眼地图后连连后退:“我罗锦年也不是犯贱,非要上赶着与你这野种做兄弟,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只管自己回府,我绝不会觍着脸非要与你一道。”
说完后将脚边圆凳踹得四分五裂,转身逃也似的离开内室。
宋凌捏着纸页的骨节微微泛白,盯着很久没翻页的书册出神。
同羽收拾好圆凳残骸终于忍不住劝慰道:“主子,这是何必,何必伤大少爷的心。”
宋凌怔怔抬头,茫然道:“他还不能回去。”
片刻后茫然被坚毅取代,他放下书册吩咐道:“血刃留在青葙庄,看好他。”
宋凌豁然抬头看向同羽:“包括你。”
同羽急道:“主子那你身边……”
“又忘了规矩?”
“遵命。”同羽垂下头艰难道。
“主子。”一道女声打破沉寂。
宋凌看向门口处,来人正是昨日做丫鬟打扮的人,他一挥袖袍示意同羽退下。
丫鬟跪在同羽站过的位置,不用宋凌问话连珠炮样的将自身打探到的消息一一道来:“唱晚的来历被人刻意遮掩,属下原想从青葙庄中伺候十年以上的老仆下手,但奇怪的是,青葙庄曾经换过一批下人,眼下伺候的都是近些年采买的。”
“属下打探良久,一无所得。”
“属下只好去青葙村中寻找线索,但村人也对唱晚来历说不清楚。只有住在村头猪圈中的一疯汉,言行疯癫。”
“属下看见他指着青葙庄咒骂,一群娼妇,戏子当家。”
“尽管疯话不可信,但由于没有别的线索,属下还是抱着侥幸,带着唱晚小像往京中去寻。”
“真是天佑主子,上京中一家从江东来的唱黄梅戏的班子,唤作越家班,里面居然真有一人知道唱晚。”
“那人是前班主的儿子,现任班主。”
“班主说在三十三年前他爹还健在时,越家班本是一走南闯北的杂耍班子。其中有一位表演口技的女童,和小像上这人有几分相似。”
“女童名唤茵奴,后面有一位好心夫人见她可怜花了三两金子将她买了去,杂耍团也是靠着这笔钱才摇身一变,成了越家班。”
“班主说,那夫人出手阔绰,直接把这命比草贱的小丫头带走了。”
作丫鬟打扮的血刃成员撇了撇嘴,不屑道:“那班主真是黑心,仗着夫人心善,居然狮子大开口,这与抢钱何异!”
宋凌解下腰间系着的玉佩扔给她,沉声道:“你唤何名?”
丫鬟美滋滋的接住玉佩,放在口中咬了咬,欢喜道:“谢主子赏,属下没有名字。”
“从今日起,你就叫五言。”
丫鬟心下不解,五言,这名字好怪。
“五言谢主子赐名。”
宋凌大发慈悲的解释道:“五言,勿言。日后罚你每日只能说五句话。”他是真没料到,向来神秘莫测的血刃居然有这么个话唠的奇葩。
第82章 百相(完)
五言一愣,忍不住反思,真的话这么多吗?
宋凌扶额问道:“青葙庄主母之死呢?”杜春杏虽说她母亲是被唱晚暗害,但他却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唱晚受青葙庄主母大恩,没道理恩将仇报。要说她是觊觎庄主,想一朝飞上枝头,也过于牵强。唱晚出现前,庄主与夫人恩爱十数年,怎会突然就成了负心郎?
五言却低着头不说话。
宋凌无奈道:“今日除外。”
“属下无能,并未查出青葙庄主母之死的内情。”
“无碍,我明日动身回府,今夜你去杜少伤下葬处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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