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忽然一顿,毫无防备的罗锦年差点栽出去,稳住身子探出个脑袋刚要斥问车夫,不想却和一富态圆脸对上。罗锦年愣住,这是谁?
圆脸男人也不打伞,立在雨幕中,身上都浇透了,他一笑,水珠子顺着泪沟往下滚:“郎君,我乃城卫军二军的屯长,唤我刘良便是。前方十里处,有一伙盗匪逃窜,我特意率人来护送郎君回京,不得已之下才拦下郎君车架,万望勿怪。”
京郊怎会有盗匪流窜,真把我当草包糊弄?不知有哪个胆大的小蟊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罗锦年火自心头起,认定了拦车人是来故意找茬的,正纠结着是踹胸口还是踹脸时,一道声音从车内传来:“有劳大人了。”
罗锦年哑了火,恶狠狠甩了个眼刀甩下帘子坐回车内不解的问:“你信他的鬼话?京郊怎可能闹匪?”
宋凌挑起车帘往外看,圆脸人招呼着一列人马将牛车包夹在内,脚底一踩一个水坑,黄泥渐在裤脚上,隐约可见粗制袍甲里包括写的黝黑冷铁——精兵
圆脸男子对上他的目光,嘴角咧到耳边露出森白的牙,朝他笑道:“郎君还是将帘子放下吧,天寒,仔细淋了雨。”
声音隔着雨幕有些虚幻,宋凌放下车帘。车内罗锦年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是哪个小兔崽子整他这一遭,他显然已经认定外头这阵势是京中那群少爷搞出来的下马威。
分析来分析去,这口黑锅眼见就要扣到张凭越头上,宋凌开了口:“岁安,你觉得陛下知道你的打算吗?”
罗锦年一撇嘴,不以为然道:“陛下莫非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他打哪儿……”话说到此,再无下言,罗锦年目光透过车帘缝隙看向雨幕里成合围势的兵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恐惧?或者该说愤怒?
宋凌暗自叹息,罗锦年是罗家上下放在心尖上的明珠,他也不例外。如果可以他宁愿罗锦年一辈子懵懂,一辈子都眼里都只看得见盖在腐潭之上的雪白狐皮。可惜天不遂人愿,日后上京必定步步风雪,寸寸泥泞,再不能如此天真。
一时静默,罗锦年惯爱用嘻嘻哈哈粉饰太平,他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样问道:“你最近见过傅明心没?这小子不知何时带着他相好的跑了,一点消息不给我留。忘恩负义的!有了娇娘便忘了媒人,也不说请我吃酒,下次再见我非得狠狠宰他一顿。”
一路颠簸回府,罗锦年推说自己乏了,一溜烟回了自己院里。一人独处时,罗锦年左手握拳,骨节咔咔作响。
他用尽全力挥拳砸在酒瓶上,“嘭!”酒瓶染着红炸了一地,鲜血顺着凌厉弧度蜿蜒而下,罗锦年恍惚间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宋凌立于青石之上眺望远山,他愤怒又绝望的低吼,
“好一个鸟笼!”
十日后,四更天宋凌惊醒,府中似冷水入油锅吵嚷不停,他披起外衣走到院外——只见北边的天烧起来了,黑纱被烧透露出橘红的底色,似新一轮大日。有灼人的热度蔓延千里万里涌到上京,宋凌忽然出现幻听,呐喊、哭嚎,求救声与府中切切的惊呼声议论声揉在一起,如亿万蚊虫振翅,吵闹不休。
宋凌捂耳蹲在原地,天上开始奏雪。他抬头用手接住一片,茫然的想,四月怎会飞雪?手指轻捻腹间黑了一片,原来天上落的——非雪,为灰。
烧透了的骨灰。
作者有话说:
依旧是抽风的半夜更新,糟糕,又忘了定时六点
第121章 小荇
快入夜时小荇又被阿姊赶了出来,小荇被推了个踉跄,足尖在门槛一挂差点跌了出去,她反应快拧身抱住门柱。
一动作,三皮五瓦支棱着的皮草棚子差点被晃散架,用麻绳挂在棚子的红布翩翩落了下来,正好罩在小荇头顶上。小荇歪头一笑,抬手把红布摘了下来递给急匆匆赶来怕她摔了的阿姊,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说:“阿姊,风刀子甩我脸上了,冷得很,你大发慈悲好歹赏我块挡风的破布吧!”
阿姊没分出心接红布,满心满眼都是小荇,拉着她上下打量,没好气道:“皮猴。”嘴上骂着,心里又舍不得妹子挨冻,让小荇在原地等着自己转身回了棚子。
小荇百无聊赖的仰头将红布盖在脸上,隔着布睁眼,枯枝上的跛脚黑鸦觑着眼正在等树下老汉咽气,不远处的野狗也在等,再往远看些百里尽霜土,寸草不生,这里是柳州边城小镇——碧柳镇。
周边景色小荇尽管从小看到大,仍有些害怕。但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蒙上层暖融融橘光,很温暖。用力一嗅,还有阿姊身上的香味。
小荇今年虚岁十二,从她娘怀孕开始就落户碧柳镇,前些年她老子娘被一齐征调去修路,再没回来过。小荇既没看见修的路,也再没见过阿爹阿娘。阿姊其实不是小荇亲姊姊,她阿爹阿娘没了,许多天没饭吃,饿红了眼。蹲在路边上看见细皮肉就嗷嗷往上扑,咬得阿姊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滚。
小荇挨了顿打,也多了个姊姊。
阿姊将她带回了草棚,一住就五年。
原本正会儿他们不该在碧柳镇,北边有恶鬼,三四月里啖人肉,是祖辈口口相传的训诫。
恶鬼来了,快跑!
小荇没见过恶鬼,却见过饿鬼留下的痕迹,有传言说这霜土就是被恶鬼诅咒了。
每年三四月他们边城人都会迁往更里面一些的内城,但今年新来的大人却说,放心吧,今年是丰收之年,恒久不化的霜土会生出绿芽,恶鬼永远不会再来,今年不必去内城。
如果真这样该多好啊,小荇憧憬的想,到那时碧柳镇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碧柳镇,处处碧柳连天。但阿姊却不这样想,她一直念着前头的大人,从不信新大人说的话。阿姊总说以前罗大人在时,罗家在时,碧柳镇人人有带顶的房子住,人人都能吃饱饭。
正如阿姊不信新大人的话,小荇也不信阿姊口中的碧柳镇,实在太美好了,如果信了,她会活不下去。而且既然罗大人那样好,那他为何要抛弃碧柳镇,抛弃柳州?
正出神,小荇突然闻到一股子恶臭,是阿姊香帕都掩不住的恶臭,像死了多天的鱼,又像躺在树下的老汉。还不等小荇回头去看,腰上似被水蛇缠绕,她一时透不过气,紧接着足下一空,整个人腾空而起。
小荇想尖叫,却不一只从背后探出来的手死死捂住,叫声破碎成呜咽。好臭,恶臭越来越近,红布落在地上,沾满泥灰。
有粘稠涎液顺着脖颈滑进衣里,小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腥臭的舌头沿着她耳廓舔允,似滑腻的蛇。她开始疯狂挣扎,大腿用力在空气中乱蹬,犹如被大虫衔住脖颈的羚羊。
“咚!”
小荇被重重砸在地上,她疼得失去知觉,一只沾满黑泥的大脚死死踩在她脸上,小荇被钉在地上,浓郁的腥臭让她胃里止不住的翻涌。有浑浊的男声自头顶传来:“臭婊/子装什么呢!骚到把招客幡盖脸上,底/下想男人了?千人骑万人睡的臭婊/子!赶紧自己把逼/张开给爷肏!”
什么招客幡?什么婊子?小荇停止挣扎,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啊!!!!!”
有人替她叫了出来,小荇艰难的转过头,余光里她看见阿姊疯了样扑上来,如同护崽的母狼,瘦弱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猛地将大虫扑倒在地。
一口咬在大虫鼻尖上,大虫也不甘示弱抓住阿姊的头发往上提,两人在地上拧打起来。
小荇躺在地上两眼无神的望着浑浊的天空,一行又一行的情泪滚滚而下冲散脸上污浊,忽然间她听见阿姊的声音。
“小荇!跑起来!”
小荇坐起身,看见阿姊脸上被血腥糊花了,头上秃了大块,只一剩对眼珠子清明。大虫很快占据上风,将阿姊压在身下开始撕扯她身上少得可怜的衣物。小荇忽然红了眼,捡起落在一旁的红布扑了上去,死死捂住大虫口鼻。
枝上的黑鸦没料到是大虫先咽了气,它歪着头打量尸体边的二人,确定不会与它抢食一拍翅膀落到了大虫脸上,野狗也很快跟了上来。阿姊用手捂住小荇眼睛,止不住的责骂:“让你跑你怎么不跑,你总不听我的,我养你来做什么,当年就该让你饿死!”
小荇环住阿姊的腰,止不住的发抖,倔强的重复:“阿姊,我不跑,我不跑。”
视线不可及的远方忽然传来闷雷声,滚滚烟尘盖住了昏黄的天,顷刻间烟尘奔涌将碧柳镇也湮没,震动由远及近,很快小荇所在的地面都震动起来,仿若地龙翻身天倾地倒,小荇攥紧了阿姊衣服,茫然又无措:“阿姊,阿姊,阿姊。”
阿姊站起身,目光恐惧又带着解脱,喃喃道:“来了。”
很快,跛足乌鸦在翎羽上擦干净鸟喙振翅飞上云端,野狗也夹着尾巴跑远。死寂又腐朽的碧柳镇动了起来,数不清的人从各种角落钻出往外跑,恐慌不断发酵。
唯有小荇,她不知什么来了,也不知他们在跑什么,她能倚仗的唯有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阿姊转身看向四散逃亡的人群,又在说小荇听不懂的话,“没用的,樊震岳已经把城门关了,跑不掉,逃不了。”
小荇拉着阿姊的手,看着人群一个接一个的越过他们,她不知道该跟着跑,还是站在原地与阿姊一起,最终她轻咬下唇决定相信阿姊。
“以前我们玩捉鬼游戏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小荇点点头:“我记得。”与阿姊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阿姊说的地方是后碧柳镇外一处干枯的暗河,里面有个仅容一人藏身的小洞,有一次她同阿姊玩耍藏进了洞里,直到天黑透阿姊也没找到她,后来挨了顿胖揍。
“那现在玩个游戏吧,你去那里躲着,等外面没有声音了才能出来,知道吗?”阿姊蹲下紧紧抱住她,力道之大像是漫长余生里所有的拥抱只剩下这一个,说过的话,没说过的,无法以话语文字表达的情深都蕴含在内。
“小荇,你总是不听话,这最后一次我求你听话行吗。”
小荇觉到后颈有点滴冰凉坠下,她想,下雨了。
“阿姊,我听话。”
“小荇,跑起来!”
这是小荇最后一次听见阿姊的声音。
她将自己团成一团,贴着潮湿泥土,想象自己在阿姊怀中。外界喧嚣经泥土过滤已经小了很多,但马蹄声,兵戈刺入人体的声音,惨叫声,求饶声,哭嚎声,犹如响在耳侧。她想,恶鬼来了,要把所有人吃掉,她也不例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安静下来,小荇已经成了泥人,她手脚并用从洞里爬出,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泥土,往碧柳镇方向眺望。
烧起来了,万事万物悄无声息,只余火焰的飒飒声,半边天都被映照成火红。汹涌的大火吞噬碧柳镇,也吞噬了取名自荇菜的孤女最后一位亲人。
小荇拔腿往碧柳镇跑去,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阿姊,阿姊,我日后都听话了,都听你的话。我再也不乱跑,我再也不吵着要养小狗,我再也不了!我再不敢了!”
“阿姊!”
渐渐地她精疲力尽跌倒在地,黄土被滚烫的鲜血浇筑,她寸寸摩挲血土,喃喃道:阿姊,大人没有骗我们,霜土真的化了。”
亘古不变之霜土终于在血水的浇筑开出荼靡花朵。
“报!陛下!柳州八百里加急!狄戎八部在狼王带领下出兵三十万,两日攻破柳州,二十万常胜军不敌,全军覆没!狄戎大军马上攻破一线峡!”
昌同帝脸色铁青,差点从龙椅上跌落,福官见状大惊失色,惊呼一声陛下,连跪带爬的托住昌同帝。
群臣皆惊,跪倒在地,直呼万岁。
昌同帝一把推开福官,摇摇晃晃走下龙椅,扯住告命官衣领子把人从地上带起来,状若疯癫的嘶吼:“樊震岳呢!樊震岳人呢!寡人的铁山骑呢!这不可能!”
告命官脸色涨成猪肝色,费力挣出一口气,吼道:“樊震岳跑了!弃军而逃!铁山骑都是一群银枪蜡头的少爷公子,还没开打就逃兵数万!能撑到现在全靠我常胜军苦苦支撑!陛下,您不是万岁吗,不是天子吗,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孩子呀!那为何要舍弃我常胜军,为何要舍弃柳州百姓,又为何要将罗将军调回上京?您可知,敌军垒了人骨墙,全是我常胜军的尸骸,全是我柳州百姓的冤魂!”
话到此处,告命官泣不成声:“陛下!您去看看啊!您去看看啊!尸骨垒了七丈高!柳州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声震寰宇,轰隆一声落雷猝不及防的炸响,九天亦发不平音。
告命官本就是常胜军一员,全因回京报信才逃过一劫,然,父母兄弟,手足同袍都已垒在了尸骨墙上,他焉能独活?
他只盼高高在上之天子听了他这话番话后,午夜梦回时会问心有愧。
深深看了眼武官首位,
将军,我们还能信你吗?
高命官挣脱开卡在脖子上的手,以义无反顾之势一头碰在紫宸柱上。
血溅三尺来高,昌同帝离得近被浇成了血人,他眼底一片红,刺鼻的血腥味裹挟着柳州的惨烈呼啸而至,他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福官费了命扑上来趴在下,正好垫起软倒的昌同帝。
紫宸殿万籁俱静,没人敢说话。平日里为修个宫殿都能你参我,我参你,吵嚷半日的大人们竟齐齐患了哑病。武官们比之文官犹有过之,文官最多被拎出来出谋划策,他们万一得了陛下青眼打包被送去柳州,这可如何是好?
谁不清楚柳州如今是人间炼狱,去了与送死无异。
待昌同帝眼风扫过,文官都成了鹌鹑,武官更有甚者像患了多年风湿,站都站不住。
有一人分列而出,众人俯首唯他能当万一,能撑起摇摇欲坠的天。
那人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尖上,此时众人方知,镇国二字之含义。
何为镇国大将军!
罗青山走到高命官身前单膝跪地,亲手替他阖上眼皮,掷地有声道:“陛下,臣愿领兵去柳州。”
昌同二十四年,圣有旨。
“特令镇国将军罗青山为征北将军,率除皇城禁卫军外所有人马,前往柳州,诛灭蛮夷。”
“罪臣樊震岳,弃军而逃,罪无可赦,株连九族!”
第122章 诀别(一)
青天白日里一声滚雷扰了无数人午梦,田婉抱着狸奴倚门而望,身上批了件火红的披风,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狸奴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到,一口好牙咬在田婉雪白的腕子上,蹬着后腿想扭糖花样想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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