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的一声,栓子落在了地上。岑杙开窗翻了进去,又把李靖梣接了进来,随后关好窗。屋里黑咕隆咚的,岑杙不敢点灯,凭着记忆摸到西内室的门,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茶室,里面家具摆设不多。岑杙在屋里绕了一周,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是眷恋。李靖梣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奇异的感觉。
果然。
“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也是我娘亲最后一次给我梳头发的地方。”岑杙歪着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不过,那时候已经不能称之为房间,因为白天家里刚来了好多官兵,把值钱的东西都搬光了。屋里只剩下几张破到没人要的被子,门外有士兵把守着,大概应该叫监牢才对。”
李靖梣鼻子一酸,眼睛慢慢泛红。
岑杙走到一个地方,以手抚触冰冷的墙壁,似乎想借这个动作,感受当年留在这里的余温。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已经不再是‘我们’了,我娘不再是一品诰命夫人,我也不再是都察院高品御史的掌珠,我们只是一对被没入贱籍的罪人@妻女,某个时刻将会被带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终身戴罪,受人奴役。”
“那晚,我娘就坐在破被子上给我梳了一整晚的头发。我娘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女子,不仅知书达理,梳头手艺也巧,我爹每天的头发都是她亲手打理的。但那晚她为我梳了好多好多个样式,却始终不满意,一直梳了拆拆了梳。每次梳完,作为奖励,都要我亲她一下。为了公平,她也亲我一下。娘亲很温柔,那晚睡觉前,让我心甘情愿地亲了她好多好多下。她也得偿所愿地亲了我好多好多下。”
岑杙讲到这儿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带起一丝笑意。李靖梣却有些难以承受了,她不敢想象那一晚,已历家破人亡的岑夫人,面对未经世事的稚女,内心经历了怎样刻骨铭心的变化。而这些都和自己目前正寄生的势力有关。
不出所料,那晚应该是她们母女的诀别。
第83章 重修旧好
岑杙深深吸了口气:“那晚,我记得娘亲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话,好像要把平生所有语言都讲给我听。天明时她问我:‘小诤长大了想做什么?’我那时年纪还小,不明白一些事情,但也察觉到了家中的变化,情绪很低落,问她我还可以做什么?,她鼓励我说可以像刘氏女子一样,‘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我对那些都没有兴趣,恹恹地问她:‘学会了这些爹爹就能回来吗?’她沉吟不答,我已知那是不可能了,便倔强道:‘那我不要学,要学也要学爹爹一样“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我娘满眼泪光,紧紧抱着我说:‘好,那就做大夫,像你爹爹一样,做个不畏死的士大夫’。”
岑杙嗓音有些哽咽,胸腔义愤几乎要破体而出,她紧紧攥着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缓了很久才继续:“我那时不知道娘亲在跟我诀别。天亮时,师父带着师哥以超度亡魂的名义来到我家,师哥偷偷溜进来,塞给娘亲一把剃刀,又脱下一件僧袍给我。那时我才知道她为何整晚都在为我梳头发。她忍着眼泪为我落了发,告诉我说:‘外面那个摇铃铛的大和尚将是你师父,他是一个有道高僧,以后你跟在他身边,要时常听他的教诲。’我有点不情愿,她又转向师哥问他今年几岁了?师哥当时已经十岁,但他发育的迟,才和我差不多高。加之穿了两件僧袍,热得满头是汗,就跟个憨小子似的。他挠着头回答:‘十岁。’娘亲微笑着招他过来,给他擦去脸上的汗,对我说:‘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哥了,小诤不是一直想有个哥哥么?以后就把他当作你的哥哥罢。今后你不仅要听师父的话,还要听哥哥的话。’我感觉她要离开我,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问她:‘那你呢?’她捡起僧袍为我换上,从背后削下一绺长发,系在我的袖口,挽着我的手,温柔地对我说:‘“天难谌,命靡常”,吾儿将往,菩提下,母为绵风,日日牵袈裳。’”
李靖梣看着黑暗中那人举袖掩泪的动作,有凉凉的液体顺着面颊滑落,她从未如此冀望能长成一棵菩提,抚平她内心的所有伤痛。
“后来师父将我扮作他的小徒弟带出了门,守门的官兵以为我是师哥,便没有阻拦。而师哥也在守卫换班后,以‘误睡一觉醒来找不到师父’为由偷偷溜了出来。师父一直将我送到城外三十里的一户农庄托为照管,临别时我扶着车辕满怀希望地问师父,能不能把娘亲也换出来?我直觉师父微笑是答应我了的,但三日后等来的却是他的一声叹息,后来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了。”
李靖梣喉咙梗塞难咽,在她所知岑骘抄家案诸多细节中,岑夫人殉节只是旧纸上寥寥数语,然而投映在现实里却是岑杙此生再难以忘怀的记忆。
正因为经历过那种伤心和绝望,所以从不敢奢求她能放下仇怨心无所碍地和她在一起,这是强人所难,也是对她极不公平。
“我不愿意相信娘亲已经走了,不吃不喝很久,也不愿意跟师父走。是师哥代为转告了娘亲临终前的遗言,她告诉师哥,她的小诤是世界上最勇敢无畏的小姑娘,没有父母陪伴一样也可以坚强长大。”说完她揩了揩眼泪,长出了口气,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回过头来,对着黑暗中的人影道:“这便是我作为岑诤的全部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替父母报仇,我恨涂家,恨他们害死我的父母,令我从小颠沛流离。更恨他们至今仍横行无忌,强大到让我无能为力。我不甘心,所以,从知事的那一天起,我就憎恶和涂家有关的一切,包括与之联姻的东宫,也包括曾经素未蒙面的你。”
李靖梣犹如被人劈面打了一耳光,咬着唇滢然注视着她,即便她知道岑杙之前对东宫没什么好感,但是听她亲口说出“憎恶”来,且是这样不留情面,她心里仍觉备受打击,目中流露出一股受伤的神色。
岑杙像是还嫌力度不够似的,微微仰着小尖下巴,不客气道:“你猜的不错,我之所以没有参加清和十九年的考试,就是不想跟东宫跟涂家沾染上哪怕一丁点关系,即便是最微乎其微的一点关系,也足以让我难受到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李靖梣红了眼睛,酸楚和委屈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扭开脸。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岑杙叹了口气,有些沮丧道:“老天蛮不讲理地把你送到我面前,告诉我说,这个人你要么去爱,要么去恨,绝无第三种可能。”
李靖梣忽然打了个寒噤,冷得抽了口气,但岑杙像没注意似的,继续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天林子里的阳光没有那么明媚,那个带兵赶来的十七岁小姑娘没有那么明亮,她没有穿淡青色的长裙,没有裹红霞似的披帛,也没有走到我面前‘梆梆梆’地敲了三下桌子,命令我马上跟她走,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李靖梣微微发起抖来,捂着脸不让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岑杙走到她的面前,黑暗中将那试图闪躲的颤抖的身子拢到怀里,手指穿过她滑凉如锻的青丝,心中种种复杂难言的纠葛好像都被这温柔捋顺了,殷殷道:“我娘曾经告诉我,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很多两难的选择,爱和恨是其中最容易也是最艰难的,如果遇到了,不要试图回避它,要用自己的心做出选择。如果不能拒绝爱,就不要选择恨。一旦做出选择,就往这个方向排除万难。”
“可是我当初并不明白。我不想为自己开脱,可是,当初选择离开你,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虽然这后悔已经太迟。我不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因为不信任就离开你,更不该四年时间音讯全无,回来后不见反省,始终坚持自己是正义。我从来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考虑过问题。你不信任我、惩罚我都是应该的。但是说我和你在一起是委曲求全,就要和我分开走,我不接受。”
李靖梣猛得咳嗽一声,在她怀里恸哭出声。岑杙下巴上亦有滚珠坠落,腮颊贴着她的耳鬓不住厮磨,哽声道:
“我是恨涂家,但我更爱你。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肯定选你,永远选你。这是我娘亲告诉我的,也是我自己的心告诉我的。”
李靖梣圈上了她的脖颈,好像要将她绞进自己的身体中,从此再也不分开。
“至于你说的,感情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理解你并尊重你,这种事情本来就因人而异,你没有必要觉得这样就是委屈我,薄待我。我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至于涂家,你更不必担心我现在会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来,我心里有底,以我现在的力量根本动不了他们。那就让它暂时杵在那里好了,还能帮帮你,反正,我始终相信坏人自有天收!”
李靖梣被呛了一下,泄愤似的捶了她后背一下,岑杙故意夸张地喊疼,闷闷道:“真没天理,我都忍让到这地步了,你连这点小小的诅咒的权利都要没收吗?真是护短。”
听她半开玩笑的说出“护短”两个字,李靖梣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她知道岑杙做到这一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和敌人共处的。这样的她值得自己用最大的爱好好珍惜。
“你才是我的短,要护也是护你。”
听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这样缠绵的情话,岑杙心旌一荡,享受似的眯眯眼,“嗯,这话我爱听。”
站得有些累了,就抱她到椅子上坐着,岑杙揉揉她的脸,“那我们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你都不知道这一年我有多难过。好不容易在宴回上见你一面你都一眼不瞧我,这多让人伤心啊,我那么高兴地来,结果却败兴而归。”
“是你先不瞧我的。”李靖梣扑在她肩上,声泪俱下地控诉,嗓音里搀着莫大的委屈。
岑杙叹了口气,心里一片湿热:“好了,好了,不哭了,从今以后,我们谁也不准不理谁了好不好?”
“嗯!”
两人当下解开了心结,就偎在一起说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明明当初撕心裂肺的,现在却变得有意思起来。
岑杙饶有趣味道:“欸,你知道吗?当年你第一次来江南筹粮时,我想着报仇的时机到了,就使了一点坏心思,想给你点颜色瞧瞧。”
“什么坏心思?”
岑杙“咳”了声,“我事先散播了一些谣言,说国库现在已经是个无底洞,亏损到了逮谁坑谁的地步,这次谁捐了粮,下次指定还被卯上,一而再再而三,一定缠到你血本无归为止。”
李靖梣暗恨地咬了咬牙,她想起当初刚到江南筹粮时,江南粮商对她避之如虎的窘况,当时就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果然都是拜这位“秦大官人”所赐。
岑杙一脸得意,“我是江南粮商界的风向标,人脉通天,消息灵通,他们都得看我的脸色行事。要不是你们后来找上了花卿,我觉得很有趣,就想陪你们玩一玩。否则你还得跟没头苍蝇似的转上个好些天呢。”
“你信不信,那天如果换个人闯进桃花庄,我肯定要把花盆砸在她脸上。”
李靖梣愤然地瞪着她。
“但可惜,那个人是你!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要栽了,前功尽弃。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哼,我就知道你鬼鬼祟祟坐在那里没安什么好心。”
“……”
“还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并没有裹红霞似的披帛。你这记忆是从哪来的?”
“这……就不用计较了吧?”
两人好久没有亲昵了,偎着偎着便如干柴烈火。岑杙嘴巴蹭到她的腮颊,慢慢往下噙住那阔别已久的唇,迫不及待地吻在一处。岑杙感受到对方同样炽烈的热情,醉心于她的唇舌纠缠,心中燃起熊熊野火。要不是之前扒了泥土,手有些脏,她真想动手解对方纽襻。好在二人尚知避讳,干柴烧完以后,慢慢地配合着彼此放松下来,松开柔齿,只偎在一处享受难得的静谧。
忽然有脚步声朝窗口走了过来,岑杙一惊,连忙抱着人藏在了椅子后面。那脚步声到窗口止住,从窗上映出一个佝偻的背影,应该是起夜的仆人,他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动静,没听出什么,就又转身离开了。
岑杙长舒了口气,突然“咝”了一声,李靖梣忙问:“怎么了?”
“被猫抓了一下,刚才没觉得,现在有点疼了。”
“让我看看。”
李靖梣把她手从脸上拿下来,但屋子里太黑,根本瞧不出什么,手刚一点到伤处,岑杙就疼得咝咝抽气。
她有点埋怨道:“我那香囊里放了一些薄荷,可能是猫喜欢的味道。你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自作自受。”
岑杙一脸无辜。
“好了,快回去上点药,不然得疼上一宿。”
岑杙又笑起来:“没关系,不要紧的,也就抓破点皮,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李靖梣不放心,看看天色,快四更了,强拖她起来就走。岑杙还有些舍不得,拖拖拉拉又绕屋一周,才和李靖梣一起按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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