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听得渐入了神,至此方明白,为什么同属一母同胞的姐妹,待遇会如此不同?为什么在卫阳城那一晚,李靖梣会那般痛苦?一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妹妹,竟然是仇人的女儿,两人之间隔着杀母、杀兄的血海深仇,换谁心里都会接受不了吧。
“听起来匪夷所思是不是?”李靖梣瞧她怔住了,便问。
岑杙忙摇头,不知不觉坐端正了,“那倒没有。那件‘商人猎户杀妻灭子’案,我其实早有耳闻。如果我早能想到这一点,兴许就能早一点察觉你的苦。这些年你独自面对了这许多,我却不能为你分忧,还时常气你。实在……”她尽力调整着合适的语言,却发现这件事本身不是消灭语言的漏洞就能弥补的。
李靖梣看出她的不安,捧着她的脸道:“你不用对我有任何歉疚之意,即便你能早些察觉,也不能代我承受这些痛苦。何况这样隐秘的事情,你哪里能想到?就连我母后这样的枕边人,也是最后几年,才觉察出父皇的不同。”
岑杙心情复杂地紧紧握着她的手,只觉眼前的女子,比她认为的还要珍重。
听到一阵沙沙声,原来是李靖梣膝上的卷轴失了掌控,往下掉落。岑杙眼疾手快,抢在画轴坠地前,一把捞住,重又放回她的膝上。目光灼灼地盯着画,似乎想从上面捞出更多的宝藏。
李靖梣的注意力又回到画上,接过道:“这幅画是我母后五月份所做。母后是八月份回的京,因为当时我不慎落水,幸而被朱家姐姐所救,醒来时便一直心神不宁,哭嚷着要见父皇。母后心疼我,加之思念京中的父皇和哥哥,便带着我回了京城。当时舅母也陪同前往。”
岑杙道出她心中的困惑:“这么说,你母后回京时已经怀孕四个月?那怎么会……?”关于先皇后的故事,她想问又不太敢问,生怕触到李靖梣的逆鳞。
李靖梣眼波倒是平静,“有些事我也只能靠一半事实一半推测,我听舅母说,母后在渔阳县养胎之时,朝野内外纷争不断,母后因为忧心父皇和哥哥,整日茶饭不思,人也日渐消瘦,所以这一胎一直都不怎么显怀。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这件事才被隐瞒了过去。”
岑杙恍悟,“原来是这样。”
“后来我又问过眉姨和凉月,就连他们也不知情。不过倒也并非母后刻意隐瞒,那个时候他们受母后所托,在京中寸步不离地照顾哥哥。母后回京时,他们恰好又护着哥哥北上,替父皇慰问灾民,一去就是大半年。回来时,黛鲸已经快要出生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段时间父皇的病总是时好时坏。他当时做得许多决策,也是朝令夕改,自相矛盾,甚至连字迹都大不一样。我想邪魔就是在那段时间频繁出没,侵占了父皇的身体,导致父皇精神大乱。”
岑杙愕然,猛然想到,那段时间正是她父亲与涂家周旋之时。先帝的犹豫不决和政策反复,某些方面就是将一切推向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君王朝令夕改,臣子必然举止失措,行事失去准绳,酿成悲剧是必然的。她叹了口气,原来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母后怎么会想到,同一个皮囊下会寄居着两个不同的灵魂?父皇的性情大变,让母后很是受伤。那段时间,她留下的手书,大多隐忍而哀伤。后来她去栖霞山养胎,大约也是因为不堪其扰。我印象中父皇和母后的离心也是在那段时间开始的。”
岑杙点了点头,“难怪。”夫妻一旦离心,什么样的隔阂都有可能产生。
李靖梣忽然讽刺道:“而且我了解那邪魔的心思。如果他回头翻看当时的起居注,很容易会发现只有自己的记录。加上黛鲸又碰巧晚生,月份对得上,被他误会是自己的孩子,也就理所当然了。”
岑杙对她这个解释稍微持了点保留意见,但又不敢说出来。
“可惜邪魔终究是邪魔,他不知道‘棹歌’是父皇和母后留给黛鲸的小字,竟然在黛鲸两岁的时候,把‘棹’字赐给了敦王。所以,自那以后母后就彻底识破了他。”
岑杙一愣,猛然想到,敦王的名字就叫李靖棹。敦王是在先皇后去世前半年出生的,也许他的出生正是压垮先皇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靖梣的心情是混合着愤慨和鄙夷的:“我在一次宴会上听文贵妃说过,敦王的名字是裴妃分娩前,无意间在父皇案上看到了这个未写完的棹字,觉得好,就问父皇要的。我想这邪魔自己也未必明白为什么会写这个棹字,所以轻而易举地赏赐给了那个女人。自此以后,母后在所有场合再也没有提过棹歌。那邪魔,不配拥有母后的美好回忆,更不配拥有黛鲸!黛鲸是父皇和母后的爱情结晶,她是那样鲜活、灿烂、光明,和那阴暗的邪魔有天渊之别。”
她的唇际飘出一抹淡漠的冷意和凉薄,旬又转为平静,“只是他的那些子嗣倒也无辜,无端被注入了不该有的野心,如果是上天非要借黛鲸之手清理门户,也算是他的报应。我是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同情和负疚的。”
岑杙晓得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巴不得那些人眼不见为净,这些年又从未放弃过寻找他们。权利的争夺固然有不近人情的一面,但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骨肉相残。当然,利欲熏心的人除外。
“当年母后为了保护我们兄妹三个,不得不与那邪魔委屈周旋。我还记得,母后临终前,让我和哥哥拉着黛鲸的手,对天盟誓说:‘玉鲲、绯鲤、黛鲸要永远在一起’,当时那邪魔就站在我们身后阴森森地注视着我们。我只要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就觉得毛骨悚然。
母后为了保护我们,倾尽了她所有能倾尽的气力,她知道,如果邪魔一直占据父皇的身体,我们兄妹三个早晚会成为他的腹中食。唯有被他误会成自己血脉的黛鲸才有可能救我们。所以母后的话是说给我们听的,也是说给那邪魔听的。她希望邪魔能念在我们和黛鲸的兄妹之情,能够宽宥我们。
她让舅母家死守着这个秘密,不许向任何人透露,甚至连我们兄妹也不可以。一直到我追问之下,舅母才向我交代出这件事的来龙始末。舅母说虽然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听到母后说,若此事泄露,我们兄妹三个可能一个也活不成,便配合母后把渔阳县所有知情者全部封了口。”
“我承认,在得知黛鲸不是父皇血脉时,我心里恨死了他们。我恨不得将他们每一个人挫骨扬灰,给我父兄,母后报仇!我恨不得提剑冲上殿去,一剑刺穿那老贼的脖颈!但是黛鲸何辜?即便我把她送去了最不想去的西南联姻,她也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爱她的,我这么做一定有我的苦衷……”
在她说出自己残忍卑鄙自私等语之前,岑杙先一步道:“过来。”没有得到回应,她便离开自己的藤椅,挤进了李靖梣那张藤椅所余不多的缝隙里,凭借自身的纤细愣是给自己争到了一席之地。
“……”
藤椅虽然很大,但两个人并坐,多少有些拥挤。加上李靖梣被骤然打断,显然有些不高兴,“你做什么?”
岑杙根本没打算和她并坐,等撤去李靖梣身上的画轴障碍后,便毫不迟疑地覆了上来,蛮不讲理道:“不许说自己不好。”
李靖梣扭头避开那近在咫尺的容颜:“我本来就不好。”
“但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在黛鲸心里也是,在清浊心里也是,在臣民心里更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犯下错误,在我看来,你们姐妹两个,都是方法用过了头,其实心里一直都很在乎对方。闹到如今不可收拾的地步,双方都有责任,都该各打五十大板。我现在特想看看李靖樨醒来的表情,闹了这么大乌龙,你说尴不尴尬吧!啊?尴不尴尬?我都想替你们的父皇母后教训你们。”
“……”
李靖梣扭回脸来,看她一脸灿笑,特别来气,“你下去。”
“不下,”反而抱得更紧了,撑起脸来,和她平视,目中有深情的东西在流动,笃定地说:“相信我,如果你们的母后在天有灵,一定会希望她的绯鲤和黛鲸能够和好,成为彼此最坚强的倚靠,就像当初承诺过的那样,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李靖梣定定地瞅着她,那些原本想掩藏的东西,此刻全都崩断,情绪一个不剩,全都涌了出来,埋进岑杙怀里痛哭不止,“这些年我都干了什么?为了一个邪魔,我伤害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岑杙安静地搂着她,任她将憋在心中多年的懊悔、委屈、伤心,不顾形象,不计后果地倾倒出来。自己心中的酸涩也感同身受,痛了个畅快淋漓。
发泄之后,她的位置也从上面换到了下面,安静地搂着怀中已然脱力的人。
“你觉得她会醒来吗?”
“当然。”
“为什么?”
“嗯——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段世间的黑暗,才能迎来自己的棹歌。她现在就在黑暗中,但她本身就是棹歌。”
虽然这话毫无逻辑,但女皇还是充满希望地笑了。
“话说回来,你母亲的那幅画为什么那么巧,正好有你们几个人的名字?凉月如眉也就罢了,为什么越中、镜中、兰溪也在里头?”
“越中、镜中、兰溪是当年和朱姐姐一起跳水救我的人,母后感激他们,给他们赐了名字,后来越中、兰溪就一起入了东宫效力,而镜中其实是越中的弟弟,比他们晚几年入的宫。”
“原来是这样啊!”
“嗯,我记得你很久之前曾问过,为什么云栽、云种的名字会叫暮云栽,暮云种?”
岑杙迅速想起,那是在桃花庄第一次遇见他们的时候,“对啊?为什么?”
“因为我哥哥名植,植,就是栽种的意思。当初我遇到他们的时候,是在傍晚薄暮之时,我怕哥哥不让我收留他们,就给他们取名栽种。以暮为姓,以云为伴,希望哥哥能把他们留在东宫。”
岑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小小的年纪,还挺有想法的么?知道这样留人。”
李靖梣突然双目晶然雪亮地望着岑杙:“其实,你也在画中。‘兰溪三月桃花雨’,有个花字,不就是花卿么。”
熟料,岑杙一点不配合,哂笑着摇摇头,“欸,牵强了,牵强了,就算是花,我也是梨花,不是桃花,这种热闹我就不参与了。”
李靖梣怒而变色,愤而推开她,拿着画就跺脚进了殿里,还留下一句,“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
“这……这从何说起啊?我跟你说,咱们孩子都有了,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样曲解我意。”
没听见回应,岑杙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舒服地躺在藤椅上,心情大好地晒起太阳来。
两年后,女皇微服私访途中,接到京城叛变的消息,担心十二年前那一幕中枢失陷的悲剧再度上演,当即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往回赶。疾驰三天三夜,到达皇城时,却发现百姓秩序井然,不见任何异常。
来接驾的文武百官在华凤门前列队,有惊无险地恭迎陛下还朝,云种着铁甲钢盔走在最前面,刚要向她报告叛乱平定的喜讯。
这时,一只黑色的风筝从城楼最高处突然升空,像挣脱了线似的,越过重叠的殿宇,明灭的金光,往天蓝色的穹池中震翼而去。
“黛鲸!”
*
作者有话要说:
啊,改了这么久,终于把能想到的都改完了,想不到的以后再说罢。凡是(大修)的地方,都有重要的情节补充。或者是调整了事件的顺序。不忍分别的小伙伴请继续收看《损皇一家》,想尝鲜的小伙伴请看《狡凤压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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