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那里还有伤,他闷哼一声,皱紧眉头,他强忍着痛意想站起来,却被侍卫一把按到了地上。
双手被桎梏在身后,谢砚头紧贴地面,侧目看着在侍卫怀里哭的小姑娘。
大雨滂沱,毫不留情地堵塞了耳道,他闭上眼,却听得格外清明。
有雨击打在地面上的声音,有女孩的哭声,有侍卫的指责声,有那死去之人的喊冤声……
有千千万万的声音,在他耳边叫嚣着……他们化作无数头带着血污的野兽奔向他,要将他吞噬在雨幕中。
他们在说:怕什么?不就是杀一个人,有我们陪着你啊……你在赤潮见了那么多人死,还会怕杀人吗?
谢砚吼了一声。
烦死了……
他们在说:“这是你杀的第一个,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那里肮脏,充满污秽,你不杀人,就会有人杀你……你做得很好……”
谢砚青筋凸起。
烦死了……
他们在说:“你身在地狱,他是天潢贵胄,就算不杀人,他也瞧不起你啊……有什么好抖的?
你亲手斩断了联系啊,和他好好道别吧……回到赤潮去……人世间的情,在泥沼里长大的你配吗?”
谢砚:“烦死了!闭嘴!”
谢砚烦躁至极。
但一想到那人不用死,好像……就没那么糟糕了。
六公主那日惊吓过度发了烧,所有人都觉得赵叁是谢砚杀的。
谢砚杀了人,又意图伤害六公主,皇上下令处决他,不过时间问题。
谢砚消失半个月后,赵叁的哥哥赵二不小心说漏嘴,萧罹感到蹊跷,命人一查,得知是萧然命赵叁去他府里做眼线。
明德帝知道后大怒,身为皇子,这个时候不帮着平息右符风波,反倒掺和一脚,和兄弟起了内讧。
萧然母妃和他萧然所做被彻查,包括云雪山一事。
萧然母妃被送去剃发为僧,不堪这般屈辱而在路途自刎。萧然则是坐了一月牢,发烧烧坏了脑子,变得比之前还不灵光。
明德帝看他刚变成傻子那会儿,实在是模样可怜得紧,想想他也不可能成为太子了,便留下他一命。
萧罹知道所有事情,刚见好的心病一夜之间再次复发,甚至愈加严重。
他给自己掌嘴,疼得耳边发出嗡嗡声。
他打一下就冷嘲自己一声。
那个人明明没杀人,可他当时站了一日,想出来的法子就是让他欺君。
他一开口,就是认定了赵叁是白凤杀的。
那个人该有多伤心……
那时所有想说的话和恨意,都在脖子那一口上了吧。
他逼着他欺君。
他真的欺君了。
萧罹终于懂了那日的笑,为什么会让他心下害怕。
因为那个人,对他失望透顶。
那个绝望的笑,是对他笑的。
疯狗最后,好像并没有挽回小凤凰的心。
16、第 16 章
永昭殿内,明黄的琉璃灯照亮了明德帝的脸庞,两颊略显苍白,失了润色,看起来比往日削瘦不少。
究其原因,一半是病症,一半是心事。而病症那一半,却被他周身散发的君王气所掩盖。
在众人眼中,君王是真龙天子,得上苍护佑,百病不侵,还能带领大楚盛世几十余载。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立太子之事不能再拖。
明德帝看起来气血不足,眼中的厉色却仍旧不容人直视。
他眉头微蹙,俯视着殿中的青年,良久,方才开口叫他起身。
萧罹依旧跪着。
明德帝不悦,要跪就跪着罢!
他顾自说下去:“朕说过,下次要讨代价。”
萧罹低头不语。
明德帝话锋一转,声音带上点不明的意味:“那个七年前就要被处刑的孩子,就是谢砚。罹儿,你之前可没和我说这个。”
萧罹手指微攥,仰首看向龙座上的人。
明德帝起身看着萧罹,用浑厚的声音问道:“七年前从诏狱凭空消失,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是他自己跑的,还是有人助他……他的底子,你可探过?他的来历,你可查过?”
萧罹指尖陷进肉里:“当年之事,已经查清,是六妹她……”
“别说这个了。”明德帝打断他,语气带上点不耐,“他走后你查了七年,可查出什么?”
“七年查不到一个人,找不到一个人。”明德帝走到他面前,低吼道:“抬起头来!”
萧罹抬首,目视着皇帝的眼睛。
明德帝冷着声音:“罹儿,身为天家的孩子,无论何时,都要抬着头!”
萧罹道:“儿臣知错。”
“这个人,就像凭空变出来的一样。”明德帝皱着眉头:“他待你可是真心?将来若反咬一口,你追悔莫及。”
萧罹:“他不会的。”
明德帝:“怎么不会?当年他在你府中一月,你身上的伤何时消褪过?”
萧罹:“那是我先咬他,他咬回来很正常。”
明德帝声音骤冷:“那他咬完了吗?!你这是冥顽不灵,顽固!七年前你咬了他那么大一口,他就这么离开,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次回来是干什么?”
他在萧罹面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他是来反咬的,对不对?”
萧罹看着明德帝,眸子微动,答道:“不是。”
明德帝道:“那他回来做什么?七年前右符一争时候他出现了,如今黯玉之争他也出现了。你敢说,此人不会参与那些苟且?”
萧罹道:“我看着他。”
明德帝冷笑:“上次也是这么说,朕让你看好,可你看着了吗?”
萧罹顶嘴:“看着了,没看住。”
明德帝:“你那不是没看住,是你放纵他,你看着他搅这趟浑水。”
“他会受伤的,罹儿,你不制止一下?”
萧罹:“我们不怕疼。那时就看出来了,不打架,我们俩就没点活着的盼头。”
明德帝咯噔一下,站了起来。
他用了「我们」而不是「他」。
在天子膝下多年,萧罹怎会看不出明德帝最想要的是什么?
选太子不难,只需一道圣旨。
他想要的,是一个能让臣子真心拥护的未来君王。
大楚下面太乱,上面却风平浪静。明德帝想要看儿子们争储,用实力来说服大臣们。
萧罹这句话,无异于直接告诉明德帝,谢砚要搅浑水,他要陪他一起搅。
他露出锋芒,但不是因为争储。
明德帝退后一步,突然一展愁眉,在殿内大笑起来,许久,他收敛笑容,眸底深沉:“好啊……萧罹,朕要看着你们打架,看你如何护他。你们在浑水里淹死,朕选择冷眼旁观;你们遍体鳞伤,朕不闻不问。”
“为大楚未来也好,为那个人也好,朕要看你出击,看着你一步步登上太子……”
他转身,指着殿堂上的龙座,他吼道:“这!将来上面坐的,朕不要看到萧然,也不要看到萧斐,而是你!”
指尖嵌进肉,那里被掐出血来,萧罹低着头,哽咽一般,声音嘶哑:“儿臣……遵旨。”
冗长的沉寂。
明德帝看着低首的萧罹,头愈发疼痛,他长叹一口气,声音冷淡:“回去后,将书房那张画像烧了罢。朕要的是太子,不是心在沙场的将军……战场腥味太重,戾气治不了国。”
把谢裴将军的画像烧了。
萧罹心里一顿,没有回答。
末了,明德帝道:“萧斐遇刺,你去看看他。做做样子也好,别太冷淡……帝王也不是无心的。”
萧罹起身,眸子浑浊:“是。”
明德帝又是一个人了,他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眼眶因方才激动的情绪而染上微红,许久,独自咳嗽了起来。
皇家无情,注定孤寂,他感受到了。
原来也就是这么个滋味。
他尝够了,要让儿子也尝一尝这苦涩。
恨吧,朕别无选择。
没有多少时间了……
而萧罹,在出了永昭殿后,并没有去二皇子府。
帝王心在寰宇,恩泽众生。
可萧罹的心,冷淡惯了,仅存的温热,他想留给谢砚。
他舍不得分出来给别人。
这也就注定了,帝王之位,他终究不愿。
临安靠南地,京都则近北,等到临安的杏花开始凋零,京都才到了花季。
四皇子府里一时间百花盛开,摆在那儿艳丽动人,香气跟着悠悠蔓延开来,不仅融化少女的心,还连带着激起了婢女的劲儿,干活都不用老管家催促。
谢砚常在赤潮,自然是没见过这场面,有事没事喜欢站外头,心情一好,见着婢女无意间笑一笑,打个招呼。
然后某人的脸就肉眼可见地黑了。
谢砚仗着萧罹把他当小凤凰,连吃个饭都要去亭子赏花。萧罹闻惯了花香,只觉腻得难受,盖过了饭菜味,宛如一口口吃下去的,全是花。
而这正是谢砚想要的。
自他住进四皇子府,大概过了七日,在苏辞没查到消息回来之前,谢砚无事可做,只能在府内干等着。
每次在屋内用膳,萧罹都会屏退众人,趁他不备做些小动作。
谢砚自然每次都在他出手前就挡住了进攻,但问题是,他用个膳都要时刻防备着,不得安生。
他是出来做任务的,不是来和萧罹比谁厉害的。
于是府里的花季,成了谢砚的救星。
用膳的时候,花香馥郁,周围又有人修剪枝丫,萧罹头晕目眩,到底不会在旁人面前对他做什么。
谢砚总算清净一回,可以放心吃饭。
他这两日在亭子用膳,见到了许多往日不曾体会过的:百态的鲜花、新绿的嫩芽、年迈的管家、娇羞的婢女、黑脸的萧罹、勤劳的蜜蜂……
“啊……”
这两天沉浸在逃离萧罹纠缠的快乐中,谢砚叹一声,差点忘了正事。
皇家狩猎快到了,他要想办法让萧罹带他去。
这天晚上,谢砚悄悄推开门,里面灭了灯,萧罹已经躺下了,却还没睡着。
萧罹在气谢砚,这两日明显就是故意的。好不容易找回小凤凰,结果那个人什么都不让他干。
连碰一下都不行。
听到门开的声音,萧罹侧目,眼中闪过诧异。
谢砚看到床上的人,二话不说,一溜烟从门口跑到了床边,脱了鞋,钻进被窝。
被窝里突然多了个人的萧罹:“……”
他不对劲。
萧罹毫不留情:“说。”
被一下戳破心思的谢砚整个人一僵,直截道:“小凤凰要去狩猎。”
萧罹:“七日后带你去。”
关于此次狩猎,谢砚问过阿聋,是在三日之后,为期三日。
“是皇家狩猎。”谢砚知道萧罹是不想带他去。
萧罹微微抬眸,盯着谢砚看,一言不发。
萧罹淡漠道:“不行。”
“不带算了。”谢砚瞬间没了好态度,不想与他多争,萧罹不同意,他到时候自己偷跑出去便可。
同样,讨好的法子不成,他也没必要委屈自己,说罢,他起身抬了抬腿要下床,却被萧罹突然搂住脖子,萧罹顺势一勾,谢砚重心不稳,摔了个满怀。
萧罹在他耳畔呢喃:“不许走。”
来都来了,送到身边的人,他哪里舍得放回去?
谢砚气道:“我去和花过!”
萧罹轻笑:“你来这儿陪我睡,不就是为了去狩猎?如今你已在心里盘算着偷跑,到底是完成了你的目的,那我呢?”
他伸手轻揉了揉谢砚的青丝,“去了狩猎,却不陪我睡。是谓言而无信。”
谢砚问:“你会带我去吗?”
“不会。”萧罹道:“但你会自己去。”
谢砚冷声:“那你就当我今夜不曾来找过你。”说罢,他推了推萧罹,反被他抱得更紧。
“不行。”萧罹重复:“不许出去。不行。花有什么好的?小凤凰只能看疯狗。”
谢砚:“……”
他不过就是和花过了两日,萧某人思念成疾,对小凤凰的爱已经上升到连花的醋都要吃了吗?
半夜的时候,屋外传来一点细微声响。谢砚警惕性高,登时睁开眼睛,起身要出去看看。
却发现萧罹把他抱得死死的。
他这一动,萧罹自然也醒了,却没睁开眼睛,“别动。”
谢砚小声:“屋外有人。”
萧罹:“嗯,没事。”
谢砚:“你不怕是来杀你的刺客?我可不会救你。”
萧罹不说话了。
谢砚:“我去看看。”
萧罹不理他。
谢砚:“萧……唔……”
谢砚微弓身子。
搭在腰上乱碰的手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谢砚求饶:“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萧罹!”
萧罹终于停了。
谢砚脱力,生无可恋地睁眼瞪着窗外:“……”
他等了一夜,还是没等到刺客进来。只听那刺客在外头窸窸窣窣,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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