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因为姚继广之死,此刻无论什么机器上,都没了纺织的织娘。
汪峦刚看了几眼机器,便见着四五个人从院东匆匆赶来。
他们身上都穿着匆忙裁制而成的白衣,为首的那个约莫四十来岁,眼睛泛红应是真的哭过了。
见着祁沉笙后,那几人忙热络而又恭敬地迎着:“祁二少,您来了。”
祁沉笙略一点头,对着那领头的男人道了一声:“姚大掌柜,节哀。”
原来眼前人却也不是别人,正是这天锦坊的大掌柜姚继汇。
“正是继广新丧,坊中乱得很,二少爷您可千万别见怪。”
汪峦虽听着祁沉笙管眼前人叫大掌柜,看面相来说,他却觉得这位姚大掌柜清贵文气,但并不是个擅主事的样子。
只不过这等疑惑,自然不便当面问询,汪峦耐下心思,继续听他们来往。
这时候,晚他们一步的张丰梁,也终于赶了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依旧面色复杂的张茆。
起先张丰梁已经来天锦坊仔细探查过,不过他并未说什么,就带着人走了。姚继汇以为警察署就这么走走场面,正满心愁苦闷着呢。
此刻看着祁二少与张警官都来了,姚继汇那颗悬了半日的心,才算是堪堪落了下来。忙苦着脸,向他二人说道:“二少爷,张警官,我那弟弟死的实在蹊跷,你们可要作主啊--”
这话一出,汪峦更确定了之前的判断,这位姚大掌柜确实撑不起事来。
“姚大掌柜放心,三掌柜的事,警察署这边一定尽力。”张丰梁素日里也与天锦坊打过些交道,对这里头三位掌柜的脾气,也算摸得着。
当然,再怎么摸得着,也比不得如今天锦坊实际的主家祁沉笙。
但祁沉笙对着姚大掌柜的话,却并无太大的反应,那根细长的绅士杖,不知何时又落到了他的手中,敲点着地面说道:“既是如此,还请姚大掌柜带路,引我们去看看三掌柜吧。”
姚继汇听后赶忙应道:“好,好,二少爷,张警官,你们随我来便是。”
一行人穿过满是织机的坊厅没多久,就来到了设有居所的后院之中。天锦坊传到这一代,兄弟三个并未分家,但各人年纪大了后,住在一起又多有不便,故而就把原本不大的后院,又分辟成了三块。
大掌柜姚继汇居于正中,老二老三分住东西,眼下他们直往姚继广身死的西后院而去。
刚进院子没多久,迎面便又遇到了几个人,他们手里头都拿着办丧事用的器具,正有条不紊地摆放安置。
汪峦不由得又看了眼前头的大掌柜姚继汇,觉得这怎么都不像是他能安排得出来的。果然没多久,他便看个身穿西装的男人。
他戴着副眼镜,手上还抱着许多账本,看着姚继汇带着祁沉笙等人来后,立刻得体地招呼着:“祁二少,李警官,劳烦二位为家弟的事又费心思了……”
也不必人介绍,汪峦便猜到了眼前这人,应当就是天锦坊的二掌柜,大约也是如今这天锦坊真正能做主的人。
不过眼下这位二掌柜,可是里外忙碌得很,没多久就借着治丧的名义,又匆匆地离开了,依旧是大掌柜姚继汇带他们进了西后院。
因为姚继广算得上是突然而亡,家里并没有给他预备下什么寿材。此刻尸体就摆在房间中的床榻上,用一块白布蒙了起来。
而昨晚亲眼见着姚继广死去的两个丫头,也被绑了押在旁边,以便随时审问。
得了姚继汇的应允后,张丰梁便让张茆掀开了白布,露出了姚继广的尸体。
汪峦抬眼看过去,倒是当真如何城东打听到的那般,姚继广应是被生生勒死的。他的双手死死地扣在脖子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蹦出眼眶,高高地向外凸出着。而他的嘴巴,也张开到一个骇人的程度,其中被人塞回了那截,齐根断裂掉出的长舌。
家眷们为他整理遗容时,当是尽过力的,可姚继广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改变不了分毫,只能留他这般狰狞的死状。
祁沉笙揽着汪峦,手中的绅士杖时轻时重地敲击着地面,而汪峦却俯身伸手,托起了姚继广那残余的、一头仍深深勒入姚继广脖子里的丝线。
如他之前所设想的那样,那样几根蚕丝捻成的一撮,也仍只是细细软软的,即便有韧性,也绝不可能挂得住一个成年男人,以至于要将他活活吊死。
祁沉笙并不怎么赞成汪峦去碰那线,但两人目光交汇间,却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要么,是当晚的两个丫头撒了谎,要么……这姚继广之死,当真是执妖所为。
另一边,早上来时便注意到问题的张丰梁,再次审问起两个丫头。但这两个丫头本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孩,昨夜又着实被吓破了胆子。
汪峦随祁沉笙在一旁听着,便是不用金丝雀的能力,也能辨出这两个丫头并没有说假话。
那便--又是执妖了。
“昨天你们三掌柜去过什么地方,夜半出事前,又见过什么人?”张丰梁觉得问不出出出事时的端倪,便稍稍放宽了时间范围。
两个丫头从昨晚起便受了惊吓,又被绑了审问这大半日,眼泪都流干了,精神也恍惚起来,张丰梁问什么,她们便说什么。
“三掌柜……昨日基本都在坊里,只是下午的时候,让我们备好料子,说是要给祁家大夫人送去。”
大夫人……汪峦眉头微颦,虽然对祁家并不熟悉,但他也知道那是祁沉笙如今名义上的母亲。
祁沉笙却好似没有留意到似的,继续敲点着手杖,听那两个丫头继续说道:“但没多久三掌柜就又回来了……在屋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然后……然后就将坊里三位薇姑娘叫了来,商议再给大夫人织料子的事。”
“商议完,三掌柜又……”这时,汪峦忽而发觉那说话的丫头脸上,露出了些异样的表情,惧怕之中带着厌恶,倒是与之前在车上时的张茆十分相似。
他听那丫头,就是带着这样的神情,说出了后面的话:“三掌柜又将云薇姑娘,单独留下了。”
第36章 鬼织娘(九) 应当是我杀的。
话说到这里, 没什么必要再说下去,众人便已然能够猜到了。
汪峦忍不住颦了颦眉,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而祁沉笙也握住了他的手。
再看姚继汇,他的脸色自然十分不好,自家弟弟干的那些荒唐事,他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但毕竟人都已经死了, 又是当着祁二少的面,实在不愿意再暴露这些家丑。
可祁沉笙却并没有要放过这茬的意思,他接过了张丰梁的话头, 直问了下去:“之后呢?”
“之后……”丫头犹豫了一下,到底略过了些许无法言说地:“之后,云薇过了许久,才从三掌柜那里出来。”
“她走的时候, 你们可有看见姚继广?”
汪峦侧目看看身边的祁沉笙,无形之中,这话语的主动权, 便已然又落回了他的手里。
丫头摇摇头, 那时她只看到云薇红着眼从房中跑了出来, 并没有看到姚继广,但她们却又说道:“虽然那时候没见着……但我们晚上八点多钟时, 还进去为三掌柜送过热茶水。”
“那时他看上去,可曾有异?”汪峦颦着的眉仍未舒展,也忍不住出口问道。
“并没有……”两个丫头想了又想,确实没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八点钟送完茶水后,她们就如常地离开了, 直到半夜听到房间中有动静,急忙赶去看时,便正对上了被高高吊起,垂死挣扎的姚继广。
“这么说来,除了这两个丫头外,最后与姚继广接触的人,便是云薇了。”张丰梁边说着,便看向祁沉笙,显然是要他拿主意。
“把云薇叫来吧,”祁沉笙面上并无什么反应,语言稍稍停顿后又说道:“还有她那两个姐姐,也叫来。”
姚继汇现在也算得上是进退两难,一面是自己弟弟的死因,一面是天锦坊的名声,当真让他为难,可祁二少既然开了口,他便着实没有推阻的余地了,只好让小厮去叫人了。
没多久,云薇姊妹三人便来到了姚继广的房间中,汪峦的目光来回划过她们的脸,那念薇、采薇二人虽也有些没精神,但最为明显的还是云薇。
她看起来实在不太好,面如纸色不说,秀丽的眉眼间,尽是愁色与纠结。
“你们昨日——”祁沉笙刚刚开口,还未说什么,便见那云薇却突然跪了下去,引得众人都都纷纷侧目而看。
念薇与采薇更是着急,扶也不是,劝也不是,干脆和她一起跪了下来。
“云薇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张丰梁明是看出了问题,刚刚听了那两个丫头的话,他对眼前这个女孩也很是同情,但……案子终究还是要办的,他只能故意不轻不痒地劝说道:“现在都新时代了,不兴跪拜这一套的。”
可云薇听后,却并未起身,她娇小的身子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垂落的头发遮掩了目光,可声音中,却是少有的决绝。
“祁二少,我,我有话需要单独与您说!”
汪峦微微一愣,虽觉不合时宜,但听着云薇这话,又确实禁不住抬眸看向祁沉笙。
其实不止是汪峦,但凡瞧见个娇美且受了委屈的织女,向着贵公子说出这般话,在场之人难免都略有浮想。
可祁沉笙却未有他色,揽着汪峦的手又是一紧,手上的绅士杖仿若告诫般,在地上重声敲响,宛若直敲在了众人的脑壳上。
“倒是多谢云薇姑娘的信任。”
“然如今已有家室,与姑娘独处怕多不便,若云薇姑娘真信得过我,便留下夫人与我一起听吧。”
此言一出,这房间中的众人,便又是愣了。汪峦看着跪在地上的云薇,她已是铁了心要如此,听着祁沉笙这么说后,便抬起身来,通红的双眼望向他:“云薇正是因为信得过祁二少才会如此,眼下祁二少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祁沉笙点点头,稍稍转身看向众人:“既然如此,就请各位暂且回避片刻吧。”
张丰梁自然是第一个答允的,他还不忘让张茆将那两个被绑的丫头也带出去,可张茆却看起来不那么情愿。
姚继汇生怕云薇再说出什么腌臜事,可无奈如今祁沉笙才是天锦坊真正的东家,只得僵着脸带着自己的人去了。
而念薇与采薇则更是着急自己的妹妹,,采薇气盛但也不敢在祁沉笙面前多说什么,念薇斟酌着说:“祁二少……当年这坊子眼看就要散了,是您亲自出面来劝,我们姊妹才决定留下来的……”
“如今,我们姊妹三人的身家性命,就全看您了。”
祁沉笙垂眸而望,手中的绅士杖轻轻转动,而后语气极淡却有含深意地说了句:“念薇姑娘放心就是。”
房中的人就这样都出去了,汪峦看着仍跪在地上的云薇,轻轻叹了口气,俯身扶着她的手臂:“姑娘还是先起来吧,总这么跪着,也没法好好说话不是。”
云薇感受着手臂上的温度,下意识地抬眸,她之前满怀心事完全没有注意过旁人,此刻与汪峦离得如此之近,令她也不得不叹于他面容的惊艳。特别是那双在阳光下,仿佛流着碎光眼眸,仿佛一下子就望进了她的心里。
这便是……祁二少的夫人了?也当真是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祁二少。
只是这短暂地出神间,云薇已经不由自主地随着汪峦站了起来,祁沉笙却略有些不满地扣着汪峦的身子,又将他带到自己身边。
汪峦无奈地回头看看他,祁沉笙却又若无其事地冷着张脸,对云薇说道:“如今这里已再无他人,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云薇这才堪堪回神,可想起近日来的种种,又不禁红了眼。
“此事……终究是我一人糊涂,我知道二少爷的为人,所以只求您莫要牵扯我那两个姐姐。”
祁沉笙并没有直接答应什么,只是沉声道:“你且说,事后如何我自有论断。”
即便如此,云薇还是感激地点点头,回忆起来:“今年元宵灯会时,我随姐姐们出坊玩乐,不想……遇到了贵府上的四少爷。”
旧事汪峦无事瞧话本子时,曾对祁沉笙玩笑过,说这世上多少痴男怨女的情海情天,不过是起于头一眼瞧见对方生得美。
就连他与祁沉笙大约也不能免俗,更不用说这天锦坊最为娇美的织女,与那祁家英俊的四少爷。
“后来……我们便通了书信,他偶尔也会约我出去,”云薇的眼泪流下来,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忙乱地说道:“但是我们从未做过什么,我们真的只是……只是……”
“不必着急,”汪峦倒也明白云薇的心思,适时地出声安抚道:“且不说如今讲求什么男女文明社交,便是旧时候也是有‘发乎情,止乎礼’的说法的。”
他这话说的真切,不想祁沉笙却附到了汪峦的耳边,低声念道:“原来九哥也是懂得这些的,那……当年,如何就不与我文明社交了?”
汪峦知他是怕自己因云薇的事,心绪太重才故意这般说的,于是也顺着他的意思嗔眸而对,轻咳着说道:“此事……要怨还是怨祁二少自己吧,也不知哪个当年气盛火旺,我便是想止礼,可你却想着--”
最后那二字,汪峦却并不打算说出口,就连祁沉笙见他心绪多少舒缓,也不再继续闹他,进而专注回眼前之事。
云薇无心去听他二人的私语,反而因为汪峦的话而哭着点点头,继续说道:“可那些书信,也不知怎的,就被三掌柜发现了。”
“他用那些书信威胁我,说若是我不听话……就去告诉大夫人。”
“我真的怕极了,我怕他真的会将事情告诉大夫人,让大夫人误会我勾引四少爷,那我们三姊妹怕是都会遭殃的!”
“所以我就只能--只能--祁二少,他姚继广就是个畜生啊!”
剩下的话,都淹没在云薇的哭泣声中,祁沉笙再没了什么旁心思,他家的“大夫人”与“四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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