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便借着婚约的由头,与二少爷辞行。”
素犀说到这里,慢慢地转身,走到同样为丝线所缠绕包裹起来的姚继沣面前,却始终不肯抬眸相看。
“后来,这事情不知怎地又被大少爷知道了……他说是知道自己母亲太过专横,又说我应知他的心思,只求在临行前再见上一见,送我些归乡的路费,就当是为我送行了。”
“我倒并非想要与他纠缠,也不是贪恋那归乡的路费。只是那月坊中的账目还未曾结清,我不过是想拿回自己的月钱,于是便答应了。”
“他又说……此事不敢为姚老夫人知晓,于是便只能定在纸车纸马祭祀那晚,让我在云水边等他。”
说到这里,素犀不禁闭上了双眼,她当年并非是全无防人之心的,但却为姚继汇遍身的儒气所骗,以至于葬身云水。
“素犀,你且不必将自己说得那般干净吧。”就在这时,因着怕为祁沉笙报复而噤声许久的姚继汇,突然开了口。一向迂儒的语气中,却带上了凉薄的指责。
三人的目光顷刻间,便被他吸引而去,便听他继续说道:“你明明有婚约,还在坊中抛头露面,勾三搭四!”
“我苦求于你,你却全作不知,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你分明就是看我不得母亲的用,所以才转头又勾搭上了老二!”
“你在胡说些什么!”
第54章 鬼织娘(完) 下月老太爷七十整寿,请……
素犀原本恬静平淡的面容上, 浮现出愠怒的神色。
而或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姚继汇反而什么都不怕了,他不管素犀的反应, 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看不上我……母亲也看不上我。”
“明明我才是天锦坊的大掌柜!”
“结果这些年来,有谁真把我当回事过!”
他的身体被困在丝线茧中,无论怎么激动都动弹不得,只有一张露在外面的脸,随着情绪的起伏, 涨得通红。
从小到大,那积压在心底的一桩桩一件件,都随着他的怒意被翻腾出来。
懂事起, 父亲、母亲、几乎所有人就都在对他说,他是姚家的长子,以后早晚要撑起家业,一言一行都要为弟弟作出表率。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读书塾, 将那之乎者也的迂腐框框尽套在自己身上,可换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句:“老大太规矩了,以后反倒不敢把买卖交给他。”
没过多久, 家里就把弟弟姚继沣送出了国去, 说要让他多多见识世面, 学学人家的新文化。
这还不算什么,就连同样留在家中, 比他年岁小上不少的老三,都开始跟在父亲身边管织坊的事了。
可身为大哥的他,却还是按部就班地在书塾里跟着老先生念书!姚继汇头一次心里生出了隐隐地不安,他独自去找了母亲,可母亲却对他说:“你只管好好读你的书就是。”
读书……读书……那时的姚继汇心里头, 还存着点念想,若是自己真的读成了书,能考个功名也能为姚家添光的。
谁知没过多久,朝廷就下了旨意,从此以后竟再无科举了!
一夜之间,姚继汇只觉自己成了个笑话,读了十几年的书,半分用处也无了。
从此他连书塾都去不得,勉强跟着父亲去学学生意,却发觉自己当真什么都不通,连性子轻佻的三弟都比不上。
姚继汇开始终日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愿出门,可这么几日下来,却没有人来过问他。
所有人都将他的沉闷习以为常,他成了姚家最可有可无的人。
不甘,屈辱,无奈……千百苦恼滋味下,姚继汇一头扎进了织坊中,他并不懂纺织,只是日日对着那吱吱呀呀的织机发起了呆。
直到有一日,几匹新织成的缎子无意间从桌上滚了下来,正落到了他的面前。姚继汇本是无心略瞧,却发觉那缎子上恰织的竹叶纹清雅异常,十分合他心意。
询问之下才知,是坊中一个新来的,唤作“素犀”的织娘织出来的。
好漂亮的缎子,姚继汇心中想着,遥遥地望了一眼人群中的素犀……好漂亮的姑娘。
那日起,姚继汇往织坊中去得更勤了,每日都远远地瞧着素犀,间或托着琐事搭上三言两语,偶然素犀笑一笑,便令他觉得心头的烦扰都抛尽了。
姚继汇甚至玩笑般得想着,三弟厉害便由着他厉害去了,反正无论谁管家,都不能把他从这织坊里赶出去就是了。
可谁知老天却连这点子安稳,都不肯给他。几个月后,姚父去世了,留洋的老二姚继沣也赶回来奔丧。
那段日子天锦坊里乱得很,尽管姚继汇处处无用,但还是当了名义上的大掌柜,每天随着母亲忙前忙后,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素犀竟与姚继沣越走越近!
嫉妒在他惯于隐忍的胸怀中,酿成淬着孽毒的恨意,而素犀以婚约为借口的辞行,则化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是个荡妇,活该被淹死在云水里的荡妇!”
姚继汇昔日的温儒荡然无存,像是疯子般对着素犀破口大骂,而素犀在最初的惊讶与愤怒过后,神色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没什么可说的了,事到如今,她与他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汪峦靠着祁沉笙站在旁侧,看着姚继汇几番变脸,最后成了这副可笑又可悲的模样,也不知是该感叹,还是该唾弃。
不过一切落到祁沉笙眼中,也不过换来他冷冷而笑。
“你笑什么!”姚继汇骤然听到祁沉笙的笑声,猛地转过头来,怒瞪得双眼几乎要爆出:“祁二少,你又有什么资格笑我!”
“我被女人骗了,还知道杀了她雪耻,你呢?”
“你被这男人骗了,如今居然还把他养在身边,迟早烂死在他身上吧!”
汪峦感觉到,祁沉笙的目光瞬间凛冽了,他的手还搂在自己的腰间,嘴边的冷笑也未散去。
“我就是想要烂死在九哥身上,如何?”
姚继汇一愣,他显然没有料到祁沉笙竟会有这般坦然的回答。
但祁沉笙的话,却并没有就此结束,他敲着手中的绅士杖,揽着汪峦向他缓步走去,字字轻蔑道:“你也说了,你是姚家的长子,姚家从未亏欠过你半分。”
“明明就是是你自己懦弱无能,所以担负不起家业,所以追求不到素犀。”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笑你?”祁沉笙的声音顿了一下,他在姚继汇仿若吃人的目光中,低头轻嗅着汪峦发间的淡淡檀香--
“我,至少从不会懦弱到把恨杀挚爱,说成雪耻。”
汪峦微微而怔,随即抬起手来,轻轻地回扣住祁沉笙的肩膀,换来对方在他额上落下轻吻。
姚继汇仿佛气到了极点,可祁沉笙所言句句,却都是他无可辩驳的,他只能大声地怒喝着:“住口,住口!”
祁沉笙当然也再不想与他说话,灰色的残目只是望向了沉默许久的素犀,冷声说道:“为着杀这么个东西,你当真不去月城?”
汪峦闻言,也跟着看了过去,他明显感觉得到,素犀对姚继汇因恨而生的执念,已经所剩无几了。
或者说,也许当初没有汪明生的掺和,素犀根本不会化为执妖后,滞留在世上这么久。
但素犀还是摇了摇头,望着仍在发狂大骂的姚继汇,喃喃地说道;“他杀了我,就必须要偿命的。”
汪峦皱皱眉,尽管他并不知道祁沉笙口中的月城,究竟是什么地方,但却觉得若是素犀因为要杀姚继汇而消散,实在是大大的不值。
他刚要开口劝说,却听素犀继续喃喃道:“祁二少,夫人……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是月城……我是去不得了。”
她目光散散的,纯美的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十几年了,汪明生为了豢养我,不知耗死了多少人……”
“姚继汇杀了我要偿命,我害死了他们,又怎能安心去月城呢?”
“可害死他们的人是汪明生,不是你。”汪峦望着素犀,压着喉间泛起的咳喘,低声劝道。
素犀却没有再回应,汪峦从她的眉眼间,读懂了她的心思。
所以这便是善与恶的区别,汪明生姚继汇为着私心妄害人命,却想尽办法苟活于世。而于素犀来说,即便她从不想害人,但那些人终究却是因她死的,所以她便没有办法放下一切,升归月城极乐。
素犀慢慢地走到了云薇的面前,有些怜爱又抱歉地望着她,之后终于肯转眸,望向仍在昏迷之中的姚继沣。
年少时,那情窦初开却又苦涩不堪的爱恋,终究在这十几年的蹉跎中,消耗殆尽。所以当姚继沣被姚继汇算计,拿了困着她残念的木梭,来到云薇的面前时,她才真的生出了霎时疯魇,将他们也一并卷入了幻境。
“祁二少,素犀还想求您一件事……”
“把他们一起,带出去吧。”
祁沉笙握着手中的绅士杖,略点了点头,做出了最后的询问:“你真的不入月城?”
“……不入。”
素犀闭上了双眼,轻轻地将那两个字吐出,再无所多言。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想要再说什么,却也知道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这是素犀自己做出的决定。
不知从哪里而起的火苗,点燃了眼前的一切,千万丝线所织成的幻境,开始寸寸化为飞灰。
姚继汇终于骂累了,再不动了,目光呆滞地困在丝茧中,任凭大火烧至眼前,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素犀又坐回到了她的织机边,灵巧的手熟练地操纵着木梭,将丝线与自己的乌发一起,细密而轻快地纺织着……
汪峦的眼睛,被祁沉笙从身后,轻轻地捂住了。
他并没有看到,最后大火吞噬一切的样子,并没看到这桩延续了十几年的旧事,最后真正无奈的结局。
等到再次睁开双眼时,他已经又回到了真正的天锦坊中,着急寻找妹妹的念薇,终于彻底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大雨还在下着,雷声却已经行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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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锦坊回来后,汪峦留在小洋楼中休养,而祁沉笙又陆续忙了一段日子。
三掌柜半夜吊死,大掌柜莫名失踪,姚继沣彻底接手天锦坊后,却突然决定从那条紧挨着云水的老巷中搬走。
正当众人将此事传开,议论纷纷时,那街巷中却又有许多店家,陆续搬走了……
夏日的午阳越发热烈,汪峦饭后喝得药又全因暑热吐了出来,整个人恹恹地靠在玉席上,直到祁沉笙匆匆赶回,才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他不想提及自己的病,于是故意岔开话,低低地问道:“那街上的事……如何了?”
祁沉笙紧皱着眉头,扶着汪峦靠在自己身上,为他扇起了扇子:“何城东查清了当年所有真正参与其中的铺子,已经一一记下了。”
“有些事明着既不能如何,暗里慢慢来……便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吧。”
“嗯……”汪峦合眼轻轻应了一声,终是撑不过体弱病缠,在祁沉笙的怀里昏睡过去。
而守在卧室门外的何城东,也放轻了脚步,来到祁沉笙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刚刚大少爷那边来电话了。”
“说是下月老太爷七十整寿,请您务必回去。”
第55章 怨婴影(一) 那你是要回祁家一趟?……
“咳咳咳……”汪峦掩着唇靠在沙发上, 灵雀似的眼眸微微合着,浅茶色的丝衫松松地覆在身上,像是拢了层薄烟。
坐在他对面是回春堂的周老大夫, 算来也有六十多岁了,在云川城中很有名望,此刻细细地为汪峦诊着脉象,时不时地捋着嘴边的白须,沉思片刻后问道:
“不知自上次换过方子后, 二少夫人可有再咳血?”
汪峦点点头,心中有几分庆幸祁沉笙今日因厂子的事,早早地就出去了, 他才肯如实地回答着:“是又咳了几回,多是在晨起的时候,嗓子里头易泛腥甜。”
周老大夫皱皱眉,看着汪峦的面色, 摇头叹言道:“便是如此,老朽也不敢再添重药了。”
“这病到底还是要靠养的,方才观二少夫人的脉象, 月前为了止住咳血多服的汤剂, 如今已经隐隐伤了肠胃, 再用下去怕更是伤身。”
“如今只可继续喝白芍、丹皮、女贞子一类的缓药,过上月余若无大事, 便可暂安了。”
“老先生费心了,”汪峦勉力笑笑,眼眸却微微垂了下去,看着自己的手腕而后说道:“只是……还有一事,想向老先生再讨个方子。”
周老大夫并未想, 客气地开口说道:“二少夫人请说,老朽听着便是。”
“……不知可有什么方子,养护肠胃也好,引促多食也罢,总归能让人身上稍稍丰腴些。”汪峦带着绛红戒指的手,轻按向丝衫的领口,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他虽然早就听人说过,得了痨症的人不过是在一日日空耗身子,枯瘦得只剩把干骨头也是早晚的事,但到底心里还存着侥幸,自觉离那重病的模样还远。
可入夏以来他时常少思饮食,有时候强撑着多吃上块点心,便牵动着肠胃间克化不了,直难受大半日才能好些。
如此下来,汪峦渐渐发现自己身上消瘦得越发丑陋,这几日换衣裳时,都刻意避开祁沉笙。甚至隐隐有些担心,祁沉笙每夜紧搂他入睡时,会不会硌得不舒服。
昔年被困在汪家读书时,曾看到过李夫人病重不肯见武帝的轶事,那时汪峦不通情爱,还只是感叹李夫人好手段。可如今却真真切切地领受了其中的苦郁,才恍然意识到,若真病至那等地步,他也绝不愿祁沉笙看到自己憔悴难堪的模样。
“若要丰腴体态……到底还需用补药的,”周老大夫一听,却也有些犯难,只得诊着汪峦的脉象,慢慢言道:“但这肺痨之症,最怕的便是燥热,故而年中确是夏日里最难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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