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走过去关窗,窗户正对着院内的池塘,池塘内铺满了碧绿的荷叶,只有几株小荷含着苞,在月色下亭亭玉立。微风拂过,心旷神怡,吹得通体舒畅。燕宁从房间走出,仰头看月光如轻纱,如水银,抖落缠绕的雾。
他也没了睡意,索性信步走到池塘边,小池上跨着一座石桥,桥上隐约有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
这么晚了,是谁?燕宁有些奇怪。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个穿着玫红色衣裳的艳丽女子,发髻上插着金凤,双耳上垂着东珠,腕上戴的红玉镯衬得皓腕白如霜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绛,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锦帕捏在手里,嘴里悠悠地吟唱着什么,神情里还是小女儿家的天真烂漫,像一株红艳的牡丹,俏丽地生长在水边。
燕宁一怔,拾阶而上,站在桥头,看到她转身过来温温柔柔地冲他一笑。
燕宁恍了神,还没想好说些什么,那女子突然从桥上后仰掉了下去,燕宁惊慌地伸手去抓,却眼睁睁看着指尖错过。
脚下一滑,身子一下失了平衡,猛地跌进了池塘,白天浅浅的池塘突然满满都是水。燕宁本来水性不错,却施展不出来,怎么都浮不上去。虽然下意识闭了气,还是呛了几口水,胸腔越来越沉闷,像压了千斤巨石。心里还惦记着刚刚的女子,可是四望空空荡荡,那里还有什么人影?
水流在他身边扰动,恍惚间才听清了女子口中吟唱的那首歌谣,词里说,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词里花落残红,佳人迟暮,女子阴柔的声音拉长了尾调,伤怀凄哀,余音不绝,燕宁听着歌声只感觉神志昏沉,越来越支撑不住,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让他滑动着双臂,双腿四下乱蹬。可那池底到处生长着一种黑色的水草,像女人浓密疯长的黑发,有了生命般缠绕着这水中唯一的活物,卷住他的四肢和身躯,拖住他,拖下水去,让他永远无法逃离,一同葬身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正当燕宁快要放弃挣扎,溺毙在水里时,一只手猛地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出水。原先缠绕在他身上的水草片刻间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鸿风抱着燕宁倒在岸边,燕宁浑身湿透,抓着秦鸿风的手,惊魂未定,嘴里反反复复地说,“救我,春娘,救我……”
燕宁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虽然换了湿透的衣服,身子却还不住在发抖。
“你也曾做过鬼,怎么如此胆小?”秦鸿风端了碗定惊茶来喂他。
燕宁端着茶,手颤得厉害,茶水洒出来了不少。他也不喝,只是揣在手心里取暖。“正因为死过一次了,才更害怕啊,害怕这一世还没活透,又糊里糊涂死了。”燕宁哆哆嗦嗦又打了个冷战,“看样子这儿真有鬼,还是个厉鬼,要夺人性命、找人替死的厉鬼,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怎么大的怨气。”
秦鸿风说,“我救你上来时,你口口声声喊着春娘。春娘是谁?”
燕宁一愣,“是我喊的吗?”
秦鸿风点点头,“你喊的是,春娘,救我。”
燕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没什么记忆,也许是你听错了。”他垂下眼用指腹摩挲着杯壁,腾腾的热气驱散了水里的寒意,“不过我开始时真在桥上见着了位女子,她失足跌入了河里,我本想去救她的,可池水里却找不到她。”
秦鸿风修眉一扬,冷哼一声,“噢?原来是贪花逐蜜才掉进了水里,是我多管闲事了,合该让你们在水里做一对鬼鸳鸯。”
燕宁讪讪笑了笑,倾身越过床去拉他的袖子,未束的乱发滑过肩头,鸦羽似乌黑的发落在白色内衫上,说,“你这是不高兴了吗?”
秦鸿风转过身来,看见燕宁一双漆黑的眼里含笑,拉着他的手衣袖荡下,露出一截瘦弱白皙的胳膊,上面还有之前在水里挣扎时留下的乌紫淤痕,分外狰狞醒目。他目光沉了沉,眼底黑得叫人看不透。
见秦鸿风不做声,燕宁缩回手,身子后靠着床帏,轻轻一笑,“你不用担心啊,在我心里,又有谁能比你好呢?”此话真心实意,绝无半分掺假。
乍听到这句话,秦鸿风呼吸一促,心跳都有些乱。他半掩眸,想到从前,郗王性内敛寡言,何尝说过如此轻薄的话?
他凝目看了燕宁一会儿,突然说,“你既然心中有疑虑,我们不如就出去看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似乎觉得这是件有点意思的事,并不将鬼怪当真。
燕宁先是本能的抗拒,可看到秦鸿风如此笃定的模样,才觉得自己被吓成这样,实在有些荒唐。他怕什么呢?明知道鬼都是人变的,明明知道自己已死过一次。最可能的不过是有怨气的人死后成了厉鬼,到处拉人替死。
他将定惊茶一口饮尽,点了点头决心和秦鸿风一同去抓这鬼。
第17章 人头
此时四更已过,五更将近,是一天中最黑最冷的时候。
虽然说得干脆,可究竟鬼在哪里呢?去哪里找呢?
荷花池安安静静,满池碧波荡漾。石桥上转了两转,都疑心刚刚自己是看到幻觉了。
他们出了谢府,想到之前酒楼老板所言,这城夜里不太平,不如去街上转转。
长街空荡,冷月高悬。破败的旌旗随风招摇,家家门扉紧闭。
风声呜咽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谁的哭声。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踩过积水的石板,水洼里挂着轮弯钩似的月亮。
远远地,突然传来沉闷的物体撞击的声响,好像有小孩在拍皮球,只是皮球是空心的,这声音听起来却是实的,要沉要重许多。
一下一下,从长街的另一头向他们靠近。
二人对视一眼,秦鸿风拉住燕宁的手,闪入最近的一条小巷。
燕宁被秦鸿风从背后护在怀里,睁大了眼看着街道。那声音太诡异,一下下,随着距离的接近,越来越响,听得人后背发凉。
渐渐地,从远处的黑暗里渐渐显出一个圆球型的东西,没有四肢,乱糟糟的毛发覆盖了全身,随着每一次跳动,黑色的毛发弹起又飘落。
距离更近,又是一下弹跳,毛发飞扬,圆球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
燕宁险些尖叫出声,在毛发下面是一张闭着眼睛,苍白僵硬的脸。那覆盖浑身的毛发,是那个人的头发。那是一个人头!
随着人头的靠近,可以轻易看到头颅下方脖颈处一道利落平整的切口,凝结着褐色的血痂,沾满了地上的尘土污垢。
人头湿哒哒淌着水,行径处都是水渍。
燕宁惊愕地目瞪口呆,求救似地转头看向秦鸿风,想要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觉。却见秦鸿风也面色凝重,一眨不眨地看着街道上弹跳着行走的人头。
所以那个东西真实存在,并不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牙关打颤,感觉头皮发麻,脚下发软。
先是见鬼,后是溺水,而今还看到会跳的人头。这到底是什么诡异的地方?这哪里是什么王城旧都,分明是一座鬼城。
在人头身后那没有被月光照亮的地方,黑漆漆的,仿佛化不开的浓墨,不知道还藏着多少冤魂鬼怪,耳畔哭声更响,风都遮盖不住,
人头在街道横冲乱撞,向燕宁二人的藏身处越逼越近。燕宁吓得忘了呼吸,却还是跟那人头迎了个照面。那原先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露出一双白多黑少的眼,满是狰狞的红血丝,疯狂地朝他们藏身的小巷冲过来。
秦鸿风抓住燕宁的手将他推到身后,面上神色不变。
就在人头快冲进小巷时,只听到天边传来一声尖锐的鸟叫。人头好像听到了叫魂的钟声,肃然一悚,猛地停下了动作。
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鸟群,从高空中俯冲下来一只大鸟,平掠过地面,红色的喙精准无误地叼起了那个人头,然后重新冲上天空,汇入鸟群。群鸟振翅,羽翼遮天蔽日,重新掉头掠过宫城,如同黑压压的云层吞噬了远方的殿宇,隐没入夜色,洒下一串凄厉的如人声般的哀鸣。
燕宁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变故。
远方一阵鸡鸣,夜色隐退,曙光初临,天亮了。
“你还记得那人头颈上的切口吗?是一处刀伤,而且是一把很重、刃口锋利的刀,寻常的刀不可能有这样平整的伤口。”
出摊早的商贩已经推车出来叫卖,两边的店铺取下门板,清扫迎客,太阳自东方升起,天边镀着一道金边。包子笼屉冒着白气,卖馄饨的小摊上,漏勺捞起馄饨倒进汤碗里,再淋上一小勺麻油便成了。
燕宁杵着下巴,眼神有些呆愣。
秦鸿风用小汤勺舀了勺馄饨汤喂他,他也不辨滋味地吃了。秦鸿风看他这模样,轻笑了笑,又接着说,“那刀定是有来路的,这人身份肯定不一般。”
燕宁转了转眼睛,白日里打了个寒颤,丧气地说,“知道是谁又怎么样呢?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大晚上会有颗人头在街上乱跑啊,还有那群大鸟,又是从哪儿来的?”
“人死时有执念,心有不甘,无法瞑目,就会滞留于故地,不得脱身,这你是知道的。”秦鸿风顿了顿说,“等到执念消了,自然就解脱了。”
燕宁问,“你说那个人头是被困在这的?”
秦鸿风点点头,“如果你身首异处,只剩下一个脑袋,你的执念会是什么?”
燕宁恍然大悟,“自然是留个全尸。”
秦鸿风又道,“我猜那人便是在找他的身体。只是他每夜在街上徘徊,若是身体还在城里,他早就能找到了。恐怕时年已久,早就不知所踪了。”
燕宁叹息一声,“这也太惨了,头被砍了,死后还不得安宁,如果找不到,岂不是要永远找下去,永无宁日,不得解脱?”
“这也是没办法的。执念太久,就会化作恶鬼。你看那人头后黑气缭绕,面部狰狞,身上恐怕已经背了几条人命血债了。”
抹桌的小二哥擦到他们这桌,听他们说了两句,便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凑过来问,“两位客官看着面生,不是本地的吧?”
秦鸿风点了点头,“我们从北边来,探访故友的。”
“这就难怪了。”伙计抽了长条凳跨坐下来,“刚刚听你们说到无头尸,是从哪儿听到的?”
燕宁和秦鸿风对视一眼,都没有明说,只是遮掩,“昨日去一个酒楼,那儿的老板说这城里夜里不干净,听说是什么人头?”
小二哥挤眉弄眼,左右天色尚早没什么客人,不如闲话扯皮一阵,“我跟你们说,这无头尸是有来历的。”
“哦?”秦虹风顺着话头接下去,替他倒了杯茶水,“愿闻其详。”
“这儿以前是什么地方你们都知道把?”那伙计卖了个关子。
秦鸿风点点头,“郗国旧都。”
“对。这十多年前啊,这儿还是郗国的国都,狄国打到门口了,郗王下令关闭城门,死守不降。满城的百姓出不去,敌人也进不来,就在那里死熬,看谁先熬不住。那时候可真是惨啊,城里那么多人,粮食才多少,草根树皮都啃完了,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人尸。派去城门的士兵,个头还没手上的枪杆高,无论男女老少都得作劳役,背着土石去加固城墙。那段日子,无论白天黑夜,城头架着木柱投石掷火,头顶的天就没有暗过,永远红通通的,不时就有箭矢飞过。”
秦鸿风抬了抬眼说,“小哥好口才,十多年前的事被你说的这么真切,好像亲眼瞧见过似地。”
伙计摸了摸鼻头,嘿嘿一笑,“都是听说的嘛,一传十十传百,就活灵活现似地。我虽然是前两年逃荒逃过来的,可这战乱的景象哪里不一样呢?”
第18章 旧事
那伙计饮了口水,接着说,“就这么守了好几个礼拜,城是没有破,可城里城外的人都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不过,攻城的人路途遥顿,战需供应不上,至于城内的人因为别无出路,还算齐心,咬牙坚持着。
后来,那狄国的将领想出了个损招,派人往城内*招降书,对出逃的人好吃好喝地招待,再让他们想法设法与城内人取得联系,说自己在外面有吃有住,狄国的人宽厚友善,犯不着在城里拼死一搏。并每日放话说,郗国归降者一概免为良民,既往不咎,还能免收田赋盐铁税三年。若立军功者,升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果不其然,不出几日就搅得城内民心大乱。”
“终于有一天夜里,那守城的将领被其副将一刀砍去了脑袋,被提着头颅上了城门。偶尔有两个耿直忠诚的,想为将军报仇,也很快被群起攻之,乱刀砍死。”
说到这,那伙计叹息一声,“只怕那个戎马半生的霍将军啊,临死也没有想到自己非但没能死在战场,还死得如此耻辱、憋屈。”
“其实,若是能信守诺言也罢了,我们老百姓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呗。可谁料到狄军进城后,立马翻脸不认人,把之前的誓言视为空谈,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为了一偿之前攻城的恶气,更是屠城三日,积尸如乱麻。又将那将军的头扔进了护城河,身体则煮熟了剁碎了喂狗。”
“后来入了夜,总有人能听到悲号,起身去看,就有一个湿漉漉的头颅在城内的街道上游荡着找他的身体,却不知他找的东西早就落入狗肚子,进了乱坟坑。”
那伙计边说边摇头,“这将军也是身前杀红了眼,造孽太多,死后也不得安生。你若是遇上了,可千万躲得远一些,虽然只剩一个头了,可性子暴戾得很,杀起人来仍旧利索。听说前两年有过路的商客撞上了,吞食得连根头发都没剩下。”
“你说这种事吧,也不知该说是可怜还是可恨啊。”那伙计定定看着面前延展的长街,好像能看到石板路上跳着一个执着无望的人头。
家国已亡,尸首难全,桩桩件件俱是不甘。在最艰难的时刻死守城门,却被信任的同伴从背后偷袭。忠义一生,死后却要被凌辱虐尸。听从军令,忠心不二,他有何错?为何偏偏是他落到这样的境地?
燕宁心中酸楚一片,眼眶充血。那曾是他的子民,他的臣子,他的将军。
他起身,带翻了座下的凳子,好像已不忍再听,红着眼睛看着秦鸿风说,“我们去王宫看看。”
“好。”秦鸿风点点头,拉过他的手。温暖的气息从交接处传递过来,燕宁被拉着,冰凉的血捂热了,这才感觉镇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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