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鸿风说,“其实,世事无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衷,你不知道他人的苦难,不能一概以常理揣度。”
说着,秦鸿风又挑了挑眉笑道,“不过狐非欢这么说也不确切,他的确不吃嗟来之食,他都是光明正大偷来的。”
他们抬脚跨出酒楼,秦鸿风比他走快两步,燕宁刚想追上,却觉后襟被扯住了。他本以为是被什么勾住了衣服,转过身,却看到一双死瞪着他的眼,白多黑少,像死鱼一样向上翻着,挨他极近,几乎紧贴着。
他被吓得往后连连退了两步,磕到了门槛,险些摔在地上,还好秦鸿风扶了他一把。
再仔细一看,那双死鱼眼的主人就是刚刚那位疯女人,而她鸡爪般嶙峋狰狞的手正死死抓着自己的后襟,燕宁试着扯了扯,竟扯不动。
燕宁抬起头,恐惧得忘了挣扎,女人翻起的眼珠中正倒映着一个影子,她嘴动了下,似乎想要说话,却没有吐出声音。
秦鸿风抢先上前一步,隔在了燕宁和那女人中间。
他没怎么动作,那女人的手已经快速松了,还有些畏缩地往后退了些。
秦鸿风转过身把燕宁揽在怀里,安抚他问他有没有事,燕宁呼吸不定,紧抓着秦鸿风的手腕,才发现自己掌心里都是冷汗。
离开酒楼,在街上走了一段,燕宁却总觉得后背发凉,转回头,看见那小孩子正抓着一块桂花糖糕,站在酒楼门口,笑嘻嘻地冲他挥手,牙上还粘着片黄色的桂花。而那女人就直着身子静静地站在小孩身边,用已瞎的双眼目送着他们离去。
整副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燕宁不敢再看。他低着头,又想起女人刚刚嘴唇的动作,试着拼了拼口型,才发现那女人说的是:快逃。
他们去了谢家旧址,见门头凋敝,杂草横生。料想从前也是个顶气派的建筑,青砖黛瓦,影壁高大,门前还镇有石狮,只是而今连黑漆大门都剥落了油漆,布满虫蛀,白蚁沿着墙角爬来爬去,一片湿滑的苔藓蜿蜒行进。
秦鸿风背手在身后,轻声说,“谢绮湘,泉州人士,寒素出身,颇有才名,经你一手提拔,成为隆元年间钦点的状元,后官至御史大夫。为人刚正不阿,言辞尖锐,勇于进谏。他对你一直很忠诚,你从前也最信任此人,是你在朝堂内抗衡亲王势力的一股重要力量。”
燕宁听他说话,原先还没什么,但随着他的声音入耳,头突然一阵剧痛,他痛苦难当地倒退两步,弯折起身体,用手捂着头,脑海内间或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抹去了面貌的身影和凌乱纷杂的人言,眼前一片混乱的光影,日光折射过菱形的窗格,有人一头撞死在殿柱上,血染阶前。燕宁一声长啸,痛苦不堪,身体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双手撑在地上,手指扣入泥地,浑身汗津津的。
正此时,那谢府的门突然开了一道小缝,出来的人穿着土布衣服,模样很轻,不过二十上下,身形孱弱,手握成拳抵住嘴轻微地咳嗽着,眉宇间有股病态的青白。他跨过门槛出来,回身合了门。经过燕宁二人身边时,微垂着头,目不旁视,匆匆要穿过巷子口,上大街去。
燕宁愣愣看着,不由地唤道,“琦湘?”
青年身形一怔,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有些困惑地辨认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他们跟前,朝他们弯了弯腰,轻声细语地说,“在下谢颐越,字宣远。你们可是家父的朋友?”
第15章 旧宅
秦鸿风本来借口是故友,只是他二人看起来实在太年轻,按年龄推算,谢琦湘死时他们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便改口说父辈是谢大人的在泉州的故交,素来仰慕谢大人高洁之名,今日特来看望。谢颐越便毫无怀疑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虽然父亲早亡,但家风不变,谢颐越仍然被教养得举止斯文,待人坦荡。
这府邸占地甚广,府内却已破落不堪,年久失修。院内经常泼水清扫,倒还算整洁干净,只是空旷荒芜,没有人气,角落的水缸破了个洞没有修补,铺的地砖裂了好几块,蓄了积水,走上去需要十分小心。进了大堂,连几样看得过去的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大圆桌和几个小凳,显然是他们平时吃饭的地方。
谢颐越有些局促地请他们坐了,说母亲久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不免有些寒酸,请他们不要见怪。又转头对府内的老仆说,“顾伯,这二位是来拜祭先父的。”
那老仆年逾古稀,眼花耳背,腿脚不好,打量了他们二位半天,然后转身进了内堂,过了会儿颤颤巍巍地端了茶水出来。
短短时间,谢颐越一直用衣袖掩着嘴,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颊咳得通红,额上还冒着虚汗。燕宁关切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谢颐越摆了摆手,“不碍事的,前些日子患了风寒,静养两天就好了。”
“你咳得那么厉害,得吃些药。我这有些银子你先拿去用。”燕宁看他家境破败,知道他们手上不宽裕,有心接济他们,却没想到惹来谢颐越极大的反应。
谢颐越拒绝了他的银子,勉力忍着咳嗽,面上显出些薄怒来,似乎觉得燕宁这样做是侮辱了他,“谢某虽然家道中落,但还能自谋生路,绝不用他人可怜。”
燕宁收回了手,对自己一腔好心被曲解了有些尴尬,又很敬佩这人的骨气,“你别误会,我也只是好心。”
谢颐越缓和了些,“无功不受禄,公子善心是好事,但这钱可以给更需要的人,我也是七尺男儿,平常会做些书画出去卖,还在庙前帮人写信卜卦,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维持生计还可以。”
要一个文人靠卖画为生,还要占卦问卜,讨主顾欢心,也是很折损面子的事。只是谢颐越说起来不卑不亢,似乎只要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就不算什么难堪的事。他没有穷书生的酸腐气,也不以自己的生活为苦,活得倒也干净磊落。
“你刚刚出门看起来心事重重,可是有要紧事?”
谢颐越道,“原先是想去给母亲买药的,现在晚了,恐怕是买不到了。没关系,明日去也是一样。”
“不知令堂得的是什么病?”
这似乎触及了府内的隐秘,谢颐越别开脸,支吾道,“父亲去世后,母亲积郁成疾,病了许多年。”
三人又寒暄了一会儿,谢颐越带他们去拜祭先父,燕宁他们毕恭毕敬上了三炷香,临走时瞥眼看到谢琦湘的牌位后面还藏着一个牌位,制作的十分精致,却是个没有刻字的空牌位。
如此周折一番,天色已经晚了,谢颐越便领他们去了后院,安排他们在客房休息。经过一间卧房时,燕宁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和香气古怪的熏香,不由放慢了些脚步。那件卧房窗户都蒙着黑布,门扉没有关紧,内里却隔了一层深色的棉布,古怪的味道便从缝隙中散发出来。
谢颐越上前一步将门合拢,然后说,“这里住的正是家母,她怕凉,不能受风,也不太方便见客。”
燕宁点点头,也没有多问。
谢府的后院很大,从前肯定精心设计过。几间卧房由连廊贯通,正中开凿了一个池塘,角落里都杂种着花草,只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花树都生长得没有了章法,池塘也半干涸了,有些杂乱。
燕宁住的客房在左手靠里的一间,秦鸿风住他隔壁。
那老仆从柜子里抱出被褥给他们铺好,简单打扫了一下。
谢颐越给他们留了盏灯,然后说这城里休息的时间早,还有宵禁的规矩,二位旅途劳顿,请早些歇息,夜里莫要出府了。
燕宁二人一一应下。
谢颐越走后,燕宁在房里走走看看,屋内陈设简单,久不住人,立柜上积了层薄灰。秦鸿风看他一会儿,然后说,“你刚刚在府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燕宁转回头,眼中有些犹豫,“是想起了点东西,只是并不完整。”他说,“我记得这谢琦湘未中榜前是我叔父的门客,我叔父效仿孟尝君,坐下有门客叁仟,琦湘是末首,并不受重视。有一日我去叔父府上做客,经过议事房时,他们正在争论时事。众多食客围攻他一人,他仍然不疾不徐,言如切玉,颇有见地。我很属意他,便向叔父将他讨了来,叔父一直想在我身边安插个眼线,自然满口答应了,却没想到,琦湘不听他操控,反而成了我的一个探子。”
“琦湘他性刚直,锋芒太盛,得罪过不少人。我从前总劝他收敛羽翼,可他不听,我虽无奈却也欣喜于这种耿直无畏。”
燕宁说到此,顿了一顿,“在种种片段间,我还瞧见了一幕,有人衣冠不整,头发散乱,一头撞向了殿柱,就在我的面前,血染红了殿上的砖石。我似乎是,害死过谁。”
听他说至此,秦鸿风轻轻叹息了声,“谢琦湘思想激进,革除弊端,力求改革,手段如雷霆,必然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新旧势力倾轧,也必然会有牺牲者。你令谢琦湘查一起贪污案,贪污的是修筑大堤的款项,从地方官到天子脚下,最后却只拎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工部侍郎。谢琦湘当然不满意,朝堂之上当面对质,要他说出背后的指使者是谁,可那人的妻子儿女都被挟持了,在谢琦湘的步步紧逼下,他神志崩溃,为了保全自己家人的性命,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你事后也常自责,你明知此人并非主谋,只是生性胆小怯懦,上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事情败露,就被推出来挡枪。他虽然有错,却错不至死,如果不是你和谢琦湘太强硬,不知迂回,不会白白送了一条性命,还让真正的贪官蠹役逃脱一劫。”
燕宁一怔,心中怅然,慢慢坐下来,“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样。看到那人死时,我觉得很不好受,原来是由我而起。”
秦鸿风说,“你不要自责,都是旧事了。”
燕宁看看他,忽而笑了笑,“我能有这些记忆,是不是表示我就是他了?”
秦鸿风没想到他突然这样问,只是点点头,“应当不错。”
燕宁呼了一口气,“那我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了,不用再做个无主孤魂。我从前没有记忆,就没有地方可以栖身,也无人惦记我给我烧上一口吃的,这茫茫天地不知去做什么要去何处的感觉,就好像被抛弃了一般。”
“你之前跟我说我是谁,我还不信,害怕是你猜错了。现如今自己能想起往事,我才安心了。”
秦鸿风说,“这对你很重要?”
“自然。”燕宁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十分喜悦。他靠近了点秦鸿风,攥住了他的袖子,神态有些天真,“你待他……待我真的很好。你能不能多说一些你们以前的事情给我听?也许我还能想起些别的呢?”
秦鸿风被他拉着,又凑得如此近,面上有些不自然。
他怔忡了下,垂眸思考,竟然不知从何处说起。他与燕宁相伴十年,看着他从十六七岁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路成长为隐忍沉稳的帝王。他从前心肠仁厚后来杀伐决断,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说出来又都不像他。岂是三言两语能描述的出来?就算描述出来了,说出来的和经历过的又怎么能一样呢?
秦鸿风斟酌了下,然后缓缓说,“王上是郗王酒后乱性与番邦舞女所生之子,母亲生下他后就死了,他独居冷宫,遭了十数年旁人的冷眼。后来王室内斗,几个皇子都死了,才有人想起他,将他从冷宫内接出来。那时候郗王身体已经很不好,他虽成了太子,但父王并不喜欢他,朝内不服他的人也很多,那几位叔父个个都想取而代之。他为表孝悌,听钦天监的人说要为父王续命,就要一步步爬上清风山。他爬了很久很久才遇到了我,然后将我带回宫中,为他父王续命,终于堵了朝堂内外的悠悠之口。”
燕宁轻声,“所以从前也是你帮了我?”
秦鸿风笑了笑,“我帮你的不多,如果不是你自己勤勉努力,又怎么能得偿所愿,终登大寳,将朝堂一团乱局梳理清楚?你以前说,天助自助者,这些都是你自己赢来的。”
燕宁黑白分明的眼转了转,微微弯起来,“你说的也对,想要得到东西总要付出些什么。毕竟就连你也是我一步步到山上去求来的啊。”
十步一叩首,崎岖山道,遥遥千百石阶,走到荒僻处无路可走,披荆斩棘,血与汗混杂在一起,豁出性命,才求得这么一位到身边,自然珍而重之,诚心诚意,怎么能说是什么都没付出呢?
燕宁心中定了些,他知道秦鸿风对自己的好也不是全无来由,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受之有愧。他何其有幸,被人一心惦念。这种情意,都是给他一个人的。
虽然他听秦鸿风所述的过往,仍然觉得陌生,没有一点亲身所历的感觉,但他也不着急,既然他能想起谢琦湘,他自然也能一点点变回秦鸿风心中记挂的那个燕宁。
第16章 桃李花
他不知道那个燕宁是什么样的,有什么亲朋手足,是否活得快乐顺遂,只知道能让秦鸿风心心念念的人,定是举世无双、惊才绝艳,这样的人所过的一生,也定然波澜壮阔、快意潇洒,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难,能成常人不能成之事。他的确想要成为他。
他心中渴望,也就有些嫌自己的记忆恢复得太慢了一些。他猜秦鸿风带他来这儿,无非就是重游故地,想让他触景生情。便主动提出明日去王宫被焚毁的旧址看一看。
秦鸿风对他的主动有些诧异,但随即很自然地答应了。又嘱托他今天早些休息,前阵子舟车劳顿,定是累了,自打入了城,脸色都不太好。
燕宁因受到关怀心中十分雀跃,红着脸点了点头。察觉到心中欣喜后,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秦鸿风随意的两句关切,他竟然这样高兴,若哪天软语温存了些,他岂不是要为之生为之死了?
睡是睡得早了,夜里却开始做梦。恍恍惚惚中,梦里他坐在高高的殿上,四遭富丽堂皇,却空无一人。他穿着厚重的龙袍,冕旒垂下来的珠子切割着他的视线,龙椅大而冰冷,坐在上面,脚挨不到地。他似乎叫了谁的名字,便突然有无数双手从地上天上伸出来,掐住他的脖子、拽住他的胳膊和脚踝,撕扯他身上的衣服和头戴的冠冕,尖利的指甲抓破他的皮肤,刺进肉里,好像要将他分食。他想要从龙椅上逃下来,那些手却将他死死禁锢在龙椅上,怎么也逃脱不掉。
他惊叫着醒来,屋内空无一人。视野黑乎乎的,只能隐约看到床梁的形状。梦境真实得过分,燕宁似乎现在还残留那些触感。他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都是冷汗。
他下床倒了杯茶水定定神。
一阵冷风吹过,抬眼过去,是房中的窗户没关。外头是弯弓一般的弦月,锋芒冷冽,月色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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