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叹了声道,“腾蛇克世,阴邪之煞。痴怨无底,祸福难明,眼前所见未为真。无论你要算什么,都是凶险难辨啊,我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燕宁笑了,“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不就算个卦吗,哪需要这么当真。”
“老道行走数十年,可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凶险的卦象。”说着,那道士突然反手握住燕宁的手腕,贴到面前,语气恳切,“小兄弟,我观你命途,福薄缘浅,事事多舛,无缘享荣华富贵,倒不如弃俗修道,落得清静,方能保住性命。”
“什么?”燕宁听得糊里糊涂。
“相逢就是有缘,我恰好死了个徒弟,依贫道言,要想活命,你不如跟我走吧。”道士说着扯了燕宁想拉他走。
“你这道士,怎么这么无赖?”燕宁先是诧异,后是怒目,甩脱他的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你的徒弟了?”
“要不是看你根骨不错,我才不稀得救你,还不快随我走!”
道士瞪着两眼,又要上前硬扯。
秦鸿风终于看不下去,一伸手分开他们,笑吟吟道,“道长,这算是怎么回事?”
道士定睛看向他,身体突然簌簌抖起来,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终于一咬牙,猛地反手从背后抽出那把铜钱剑,退后一步,怀里掏出一道黄符,啪的往剑身上一贴,剑身不住抖动,发出一阵金钱敲击的鸣动声响,周身大亮,遍体红光。
道士拿着那把铜钱剑,后腿一划,手臂上指,人如飞鹤,剑尖直指秦鸿风眉心,口上大喝,“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秦鸿风面色不变,泰然自若。
茶摊上的茶客都惊了,纷纷侧目。
道士双脚踏地,飞升起来,凌空耍了个把戏,持着剑铆足劲地用力向下,可那把铜钱剑直指着秦鸿风眉心,却怎么都刺不下去。
只见剑上红光更盛,敲击声更响,道士目眦欲裂,冷汗如黄豆般颗颗从额头渗出,握着剑的手青筋毕露,抖动不止。眼看支撑不住,干脆双手一起握着剑柄,咬牙大喝一声,可任凭他怎么用力,却怎么都无法再前进一寸。
僵硬胶着之时,秦鸿风终于轻声一笑,原先负在身后的手抬手一挥。
道士惊叫一声,整个人突然飞出去,手中握着的铜钱剑红线尽脱,片刻间分崩离析,噼里啪啦掉了满地铜钱。人落在一旁的桌子上,砸得木板断裂,狼藉一片。
秦鸿风垂眼看了看,冷笑一声,“不自量力,你算什么东西?”
铜钱剑一散,那落在地上的道士,口吐鲜血,不一会儿身形突然消散化作一团狰狞黑气,腾腾升起,在半空中横冲直撞,妄图逃窜。
秦鸿风目光一凌,“又想逃?”袖中清鸿影如灵蛇般窜出,一剑刺破那团黑气,只听得半空中响起一声凄厉惨叫,黑气溃散得凝不成形状,狼狈跌到地上。
收回清鸿影,秦鸿风漠然地走过去,想要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敢三番两次寻衅于他。
本以为它已经是强弩之末,可秦鸿风刚一挨近,它却猛然暴起,秦鸿风一惊,抽剑抵挡,黑气却径直越过他,朝着燕宁袭去,一口吞噬后迅疾地裹挟着朝远处飞离。
秦鸿风没想到这东西的目标竟是燕宁,脸色大变,也掐了诀飞身跟上,到底是晚了一步。
第36章 南宫怀瑾
燕宁被困在一团黑雾中,浑身不能动弹,目不能视,黑压压一片,耳边是隆隆的风声。不知道飞了多久才停下来,浑身束缚一散,人狼狈地从半空滚落在地。
他撑着地站起来,抬眼才发现自己赫然又回到了王城中,一间破落宫殿,满地的碎石瓦砾,房梁坍塌,屋顶的星图彩绘只剩了一半。
那团黑气在不远处凝作一团,空中盘旋良久,形状才渐渐拢聚成人形,落到地上。等黑气散尽后竟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额头点了抹朱砂,头发一部分梳了盘髻,留了两缕青丝垂在耳侧,着一身右衽的宽松长袍,模样看着极轻。
只是面色苍白,憔悴不堪。
燕宁原先还暗忖不知这是什么妖邪,真见了样貌,却惊得动弹不得。那样谦恭又儒雅的模样,在过去的记忆里他早见了无数次。自出生起便养在钦天监,随着师傅观察天象推算历法,不问外事,养就了一副天真的菩萨心肠。16岁时承袭了师傅的官职,立在朝堂上,在众权臣之间,与自己一般大小。
燕宁嘴唇颤动,“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南宫怀瑾捂着伤处,被一剑刺穿的地方往外流淌着青色的血,他强笑了笑,朝燕宁行了礼,“王上,怀瑾从未想过还有能见到您的一天。虽然境况不堪了些,但怀瑾心中十分高兴。”他说着,脚步踉跄了下,立都立不稳。
燕宁急急两步上来扶他,南宫怀瑾却退后了一步,勉力靠自己支撑着,“臣今日之所以要用这种手段带王上来此,实是有些话不得不说给王上听,不可,”他深呼吸了一下,“不可给外人知道。”
燕宁不明就里,只能顺着他的话头应下。
南宫怀瑾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徐徐淌下两行泪水,“王上,是我害了您。”说着,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燕宁不敢受礼,大惊之下也膝行着靠近他,只是看他这样伤心,实在是手足无措。
“是我蒙昧,诳语自称知仙佛,误导了王上。”南宫怀瑾哽咽地抽了抽鼻子,“王上还记得我曾说郗国的转机需得上山求来吗?”
燕宁更是一头雾水了。
“我其实,从未相信过你能成功。”南宫怀瑾勉强笑了笑,“毕竟就算真有仙佛也不是凡人几下叩拜就能求来的,成仙得道的人又怎么会去管凡间的事呢?我这样说,只是受了王后的旨意,想让你无功而返,从而背负一个不诚失德的罪名,或废或立都容易些。”
燕宁垂了垂眼,心中并没有怪责的意思。
“可你却将秦鸿风带回了宫。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是谁,只以为你是被民间术士骗了,又或者找了个人来冒名顶替。想他就算真有法术也不过是雕虫小技。只是后来你那么信任他,他也的确步步为营,扶持着你,帮了你许多。我才留了心,又推算了一次,却得了一个自相矛盾的结果,似乎生死存亡都在此人一念之间。”
“我眼看着郗国国运渐衰,越来越想不通。如果我第一次算的是对的,那为什么郗国没能改运,终至亡国呢?而如果他真是命定之人,他这样尽心竭力地辅佐,为什么没能带出一点生机,反而使岁星愈加黯淡?”
南宫怀瑾说到这里,目光逐渐变得坚硬冰冷,“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既然他是关键,那么他如果不是生机,就只能是灾殃。仙凡路迥,纵使服气炼形、厚培根行,都要历五百年一大劫,方可超脱阳神。秦鸿风虽然有法术万端,可他毕竟是凡人,虽闻至道,未证菩提,只差最后一步,该有多不甘?如果是欠缺这么一点功劳,那还有什么比辅助明君统一四方,破诸国鼎立局面,免天下百姓战乱之苦的功劳更大呢?”
“昔年有武王伐纣,封365位正神,今日他秦鸿风,也将我们做了他登天梯下的一块踏脚石,亏陛下还如此信任他,却不知他是藏了虎狼之心。
“就说殷郗联姻,这本是好事,但那殷娆乃长阳王的独女,长阳王与殷王乃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素来不睦,将他的独女送去联姻,殷王本就是存了折辱打压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会逼得长阳王举兵谋反,导致殷国内乱,狄国乘虚而入。表面上似乎解决了郗国的内患,可得利的还是狄国,正是这次吞并,使它统一了北方,从此虎视眈眈南部的疆域,野心不可遏制。”
南宫怀瑾越说越悲戚,见燕宁仍是犹豫的样子,不禁上前抓紧了他的衣服,“王上还记得吗?都传狄国有一位国师,神通广大,多智近妖,破了虎门关天堑,一战坑杀十万将士,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却十分神秘,除了狄王,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陛下自焚于大殿,未能看到此人,可城破之日,我被缚上登天台,站在狄王身侧的人,不是秦鸿风还能是谁?不光是我,还有好多人也看到了,章阁老气得手指苍天,痛斥苍天无眼,当场吐血而亡。”
“便是这种人,怎么配成仙?我死后有怨气,徘徊人间,后被阴吏缚住锁入地府。我前日被他从地府唤出,只以为是天道昭彰,给了我机会,亲手诛杀此人。却万万没想到王上仍会与他一道,还被他所欺瞒。我设下这魇,既是为了让王上不要再被这人蒙蔽,也是为了合众人之力,为王上杀了这贼人,哪怕是拼的玉石俱焚也值得了。”南宫怀瑾惨笑了笑,“只可惜功亏一篑,我还是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这些年他为什么迟迟未能功德圆满,又用了什么方法,功力大进,已近妖邪。但他诡计多端,薄情寡性,满城百姓都葬送于他手,我别无所求,只求王上能看清楚此人的真面目,不要再受他欺骗。”他说到动情处,不禁涕泗横流,手掐着燕宁的胳膊,埋下头,浑身战栗不止,牵动了伤口,血流得更加快。
燕宁听得手足冰冷,心中一直怀疑的事情终于得到了解释,却是重锤落地,将一切都砸得四分五裂。
他僵硬着,迟迟难发一语。
却听得殿外传来擂鼓般的巨响,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天空黑云压境,遮得密不透光,残破的门窗撞击着木框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大地颤动,隐隐约约,有奇怪的铃声和哭声从地底深处传出来,好像有人在前方摇铃开道,身后随着嚎哭的百鬼。
他们所处的大殿震荡不已,瓦砾纷纷而下,殿柱摇摇欲坠,地砖一寸寸裂开,翻腾的业火从隐约的缝隙间蒸腾起热气,地底更深处人马嘈嘈有声。
南宫怀瑾看着皲裂的大地,抬起眼望向燕宁,眼中流出恐惧,“燕昭洺没能瞒下,阴兵要来了。”
第37章 鬼城
猛然间殿门被气劲振开,风雨涌入,一刹狂风骤雨如万马奔腾。
燕宁抬手遮眼看过去,只看见一道白光飞入。
他瞬间失声大叫,“慢着!”
清鸿影堪堪停在距离南宫怀瑾半寸的地方。
秦鸿风跨过门槛走进来。他衣袍浸湿,长发湿漉漉地黏在颈项脸侧,面覆寒霜,双眼黑如深渊,浑身带着浓重的戾气。若不是被燕宁喊声叫住,那柄软剑必将刺穿南宫怀瑾的脖颈。
他手一抬,清鸿影掉转剑身飞回他手中。他倒提着剑,向燕宁走过来,边走边说,“此人隐于谢府,靠嚼食百鬼,修成了阿修罗,可变化形态,蛊人心智,无论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他。”他说得极快,言辞笃定,双目灼灼,似乎急于取信于人。雨水一滴滴滑过他的脸颊,燕宁跟随他这么久,也从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焦急的样子。
燕宁怔怔,许久才转头去看南宫怀瑾,刚刚剑刺来时他疾退两步,被逼到角落,眼下正神情古怪地直直看着地面,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秦鸿风在说什么。
片刻间,每一处皲裂的地缝中突然向外伸出了无数只白骨手,能听到骨骼拧转的清脆嘎达声。其中一只一把抓住南宫怀瑾的脚踝将他往下一扯,南宫怀瑾惨叫一声,一下被拖入地底,只留下上半身还趴在地上,指甲摩擦过砖面,片片崩裂。
燕宁慌忙扑过去,抓住南宫怀瑾的手,使劲将他往上拉。
手下却像挂了千斤的秤砣一样,任他拼尽全力也拉不上来,不仅上不来,他还能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往下拖下去。
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向下探了半个头进去。
秦鸿风一步上去抓住燕宁伸入地下的胳膊,把他往上拽,却也只堪堪止住了他被下拉的势头。
“松手!”秦鸿风厉声朝他喊,“地府抓人,你再阻拦自己也会被拖下去!”
燕宁憋红了脸,咬牙用力,“不行,我不能让他回去。”
秦鸿风恨声,“你救不了他的,你自己往下看。”
他手一指,只见裂缝下翻滚的地狱业火正吞噬着南宫怀瑾的下半身,被火舌卷到的地方消散出一阵青烟,除了还在地上的小半截身躯,南宫怀瑾大部分身体已经灰飞烟灭。
燕宁惊骇。
南宫怀瑾面如白纸,唯有额头一点朱砂印鲜红如初,惨然对他一笑,“王上松手吧,我早非活人,本就该受业火焚身之刑,此一遭我该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语罢,燕宁突然感到手上压力一松,南宫怀瑾已捏碎了手骨,软软从他掌中挣脱,转瞬身躯就淹没在汹涌的阴司烈火中。
燕宁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
秦鸿风看了看殿外,天空阴云密布,像化不开的浓墨,他低声说,“阴司鬼王就快来了,这里不可再逗留。”
他上前扶起燕宁,只是碰到燕宁时,被燕宁下意识地避开了。
手停在半空。
秦鸿风冷峻了眉眼,低沉地说,“无论你有什么问题,等出去了,我都会如实告诉你。”说着咬破指尖,在燕宁额前画了一个符。
又取出两片柳叶,覆于燕宁眼皮上,柳叶一闪而逝,柳叶遮目可见鬼,这就算给他开了眼。
“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可出声,也不可离开我左右。”秦鸿风向他嘱托,“你体内有亡魂,如果被发现了,要费很多周折。”
他二人走出殿门,只见漫天乌云黑沉沉压下来,疾风骤雨,狂风大作,一道闪电劈下来,恰照亮了檐脊上蹲踞的走兽的头。
而宫城外的一条长街,似有青烟缭绕,又有浓雾弥漫,阵阵阴风横扫而来,长街上闪烁着幽冥火烛之光。
满街都是来来往往的阴吏,挨家挨户地搜寻盘查。有的面容漆黑,有的面如白纸,有的身高足有八丈,身着红色皂衣,有的身高不足五尺,拖着长长的黑袍。无一例外的一手高擎引魂幡,另一手缠着铁链,拴着一个个青面獠牙的鬼,长长一串拖在身后。
秦鸿风紧紧抓着燕宁,面容坦然地穿行于鬼吏之间,走了小半条长街,竟真地无人上前盘问。
不远处,又有一个鬼吏锁着青面鬼走过来。燕宁定睛看去,却是故人。
那青面鬼已经显露死前的惨像,披头散发,浑身血肉模糊,肉尽见骨,不成人形,随着铁链的扯动迟缓地挪动,残缺的双足踩在粗糙黄土路上,留下一排血脚印。
他生前受尽千刀万剐之刑,落入地府,也时刻忍受着剜肉削骨的剧痛。
许是嫌他走得慢,鬼吏往前扯了一下链子,谢琦湘站立不住,整个身子向前扑倒,被拖在地上前行。
20/30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