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鸿风将衣衫解下,露出后背。
经过这许久,那两道伤,不仅没有结痂,反而更加狰狞凶险,血仍然没有止住。
燕宁有些忧心,“我出去买些伤药来吧。”
秦鸿风摇了摇头,“凡间的药物对神器造成的伤没有用处。”因失血太多,他说话说多了,头就有些沉重,眼前一花,身子不稳。
燕宁赶忙扶他侧躺着,又去绞了手巾,给他擦汗。瞧见秦鸿风嘴唇干裂起皮,面如金纸,被裹在客栈简陋的蓝灰被子下,奄奄一息得像个凡人,哪还有那记忆里丰神卓绝、洒脱自在的模样。燕宁看得恍惚,不知道在他死之后,秦鸿风都经历过什么。
“没事的,等回山就好了,浮玉山中有治伤的药物。”秦鸿风笑了笑,碰了碰他凝滞的手。
燕宁垂下眼,缩回手,“我让他们烧了水上来,不知道怎么还没送来,我下去看看。”
秦鸿风点了点头。
燕宁出了房,将门关好,走下楼梯。
刚走了两级,便觉得不太对。客栈一片诡异的安静,没有一点人声。
他扶着栏杆向下看去,借着从窗格中洒进来的月光,瞧见大堂内站着一个黑影。
再仔细看,来人着一短衫,靛青短裤,赤着双足,雪白晶莹,脚腕上一只金色铃铛,随着行动发出清脆声响。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几乎有半个人长,左臂套着只青色臂环,腰间别着根翠玉笛。
感受到他的视线,那人也向上看过来。盈盈月华洒在那人眼中,好像一汪寒潭水波光粼粼。
眼细眉长,隆鼻深目。
美得不像中原人。
燕宁蹙起眉,“你是何人,怎么独自站在这里?”
那人看向他,眼神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来取回我的东西。”
燕宁觉得他这话答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想多言,张望了下楼下四遭,“你知道这客栈的伙计去哪了吗?我要了桶热水,好久都没送上来。”
“被我杀了。”那人平淡地回。
燕宁听了吓了一跳,以为他在说笑。突然感到脚上一凉,他低头看去,正看到一双腥黄的眼从下往上凑到他面前,蛇湿滑的身躯缠绕在他腿上,蛇鳞刮过,蛇身探起,呲起尖牙,嘶的一声,吐出猩红的信子。
燕宁失声叫出,要不是紧抓着栏杆,险些跌坐在地上。
“你让秦鸿风出来,他拿了我的东西,就该自己还回来。”那人说。
燕宁咽了口口水,顾不得心中惊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来人冷冽的眼神扫过来,“你想骗我?你知不知道,我最恨有人骗我。”
他徐徐扫视过燕宁一遍,燕宁被他看得脊背发麻,好像用刀子在割一样,更遑论身上还缠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好半天,那人才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他可真有本事。”
说着,脚一点,就落到了燕宁身旁。口中轻哨一声,原先缠绕着燕宁的蛇听话地爬下来,一点点环上了少年的左臂,昂首屹立在肩侧。少年拍了拍肩头毒蛇的青色脑袋,神情温柔了点,很是亲密的样子。
看得燕宁心中发毛,想不出什么样的人会和一条蛇做朋友。
那人侧身,径直往客房去了。燕宁还想阻拦遮掩,刚一挨近,那蛇扭过身子。睁着一线竖瞳朝他瞪了一眼,好像燕宁再靠近一点就会一口咬过来。
燕宁下意识后退一步,那人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燕宁惊慌,还是硬着头皮一大步跨过去,拦在床前,“无论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却见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取了腰间翠玉笛一挥,黄穗子一晃,便将他推开了。
看似轻轻巧巧的一下,实则带了巧劲。燕宁急了,反手又去抓那笛子,还没挨上手,就被什么东西震麻了手腕,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秦鸿风随手扯了床帏的钩子去阻拦他。
“他笛子上有毒。”秦鸿风已经披上衣服,正坐在床沿。面上也恢复了如常颜色,没之前那么虚弱。
燕宁心下一松,生怕被来人看出来秦鸿风受了伤,会乘机寻仇。就是他再没心眼,也能看出来者不善,不知道是有什么恩怨。
“苗疆唐氏,擅炼蛊用毒、驭兽驱蛇。这一任的族长名唤唐尘,听说是历任族长中天赋最高,武功最强的一位。”
唐尘抬了抬眼,仍是面无表情,“过誉了。”
燕宁暗自诧异,看那少年左右不过十五六岁,竟已掌管了一个氏族。
秦鸿风笑了笑,态度熟稔,“你二十多年未离谷,怎么突然那么好心来看望我?”
唐尘说,“讨一样东西。”
秦鸿风面色微变。
正说着,唐尘衣襟里有什么东西向外拱了一拱,从缝隙中挤出了个尖尖的毛绒耳朵,颜色红得像一团火,耳朵内侧则是小团雪花似地白。耳朵接触到外界空气,抖了抖,随后立得更挺,像在偷听他们说话。
唐尘拍了拍衣襟处拱起来的一团,“你要想听,就自己出来。”
尖耳朵耸了耸,只听到一阵金链敲击的脆响,不消片刻,从少年怀里钻出来只小狐狸,浑身皮毛红艳夺目,皮光水滑,尾巴大而蓬松。刚一出来,就落进了少年的臂弯里,被他抱起,在怀里挣动了会儿,两爪抓着少年的胳膊半立着身。再仔细看去,狐狸的后爪拴着条极细的金链子,另一端拴在少年的手腕上。
秦鸿风瞧着又是一笑,“他去找你告状了?”
唐尘一手陷进狐狸的毛里,熟练地从头撸到尾,“他怎么会来找我?他躲我还来不及呢。只是运气不好,正栽到我手上。我若不拴着他,他早逃得没影了。”
狐狸趴在他怀里,舒适地享受着少年的抚摸,尾巴翘起抖了抖,软软地扫过唐尘的脖子。小半张脸埋进爪子里,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来回在秦鸿风和燕宁身上打转,身子倒一动不动。
燕宁看愣了,这狐狸不是狐非欢还会是谁?只是燕宁怎么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他,他还被变回了原型,一副乖顺无害的样子。
秦鸿风淡淡地说,“你们找的东西现在不在我身上。”
唐尘漠然扫他一眼,显然不信。
这时秦鸿风垂下眼,弯了点身,样子虚弱地咳了咳,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如果在我身上,我也就不会受伤了。”
唐尘看见了他衣服上渗出的血渍,这才有些奇怪,“你不给自己用,还能给谁用?”
秦鸿风没有直接答他,反而转头看向燕宁,柔和地说,“我有些难受,想喝点热水。”
燕宁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好,我去烧一壶。”
然后便走出门,下楼独自摸索着去寻了客栈的厨房烧水。
等水开的过程中,他撑着头,瞧着冒起的烟气发呆。
他也不傻,知道秦鸿风是有意支开自己。只是不知道唐尘说的东西是什么。是血玉吗?那个血玉到底是什么宝贝,会惹得这么多人竞逐,又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
第40章 开眼
见燕宁走了,秦鸿风仍病弱地捂着嘴咳个不停。
“行了,别装了。”唐尘冷声,有些不耐,“这么点小伤还能把你伤成这样?”
咳嗽声戛然而止,秦鸿风抬起眼,目光清明,再无丝毫病容。
唐尘瞥了瞥他背上的伤痕形状,“是鬼王的锁魂鞭,为何不用功法抵抗?”
秦鸿风低眉笑了,“自是为了博一下他人的怜悯。”
唐尘一愣,随后更加不屑了,“装伤扮可怜,你就是这样让他留在你身边的吗?”
“只是受一点皮肉外伤,就能让他原谅过去的事,不算亏。”
狐非欢支了耳朵半卧在唐尘怀里,本来神态懒洋洋的,听到这话,耳朵抖了抖,黑珍珠似得眼睛瞅一眼秦鸿风又收回,仍装得若无其事。
唐尘察觉到手下狐狸的变化,顺毛的手顿了顿,然后说,“恭喜,你苦寻这么久,总算得偿所愿。”
秦鸿风披着衣服站起来,“当初和这狐狸合谋骗走你族中至宝,是我不对。你再宽限我几日,事情一了,一定物归原主,不敢拖延。”
“几日?”唐尘讥讽一笑,“十年八年也算几日,你一直不还,我就要一直相信你吗?”
“不至于,最多就十几日了。”
唐尘一手抱着狐狸,一手转了转翠玉笛,鼻翼阖动,“我闻得到,你身上只带了母虫,子虫不在这儿,也不在刚刚那人的身上。”
“你喂它喝了你的血,将它养在自己身体里,但我只要吹动笛子,它就会有反应,在你体内四处啃咬,直到破体而出,你受得了吗?”唐尘说,“你好像没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但在它将我咬死之前,我也可以先杀了它。”
“你要拼个玉石俱焚吗?”
“反正都是一死,并没有什么区别。”秦鸿风语气淡淡地,“你只要再等几日,血玉蛊虫对我就没用了,我一定双手奉上,并随你回谷中请罪。你不用费一点功夫,就可以给族人一个交代,否则你我动起手来,不免死伤。”
唐尘半垂眼想了想,将笛子收回腰间,“子虫在谁身上?”
秦鸿风说,“在少安少白那里。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随我回山。这几日,我不会出你视线之外。”
“你那两个徒弟?”唐尘摇了摇头,“子虫依赖母虫而活,你会为两个徒弟牺牲到这种地步?我不信。”
秦鸿风沉吟片刻,“此事说来有些复杂,你到时候看见了就明白了。”
狐狸听他们聊到这,不知道为何,两爪乱蹬,扯动起金链。
唐尘垂下眼,“怎么?你想要我答应?”
狐狸抬起尖下巴,胡须抖了抖。唐尘搔弄了一下他的下巴,狐狸眯了眼睛,枕在他手上。
唐尘低着头说,“那好,我给你十日,十日后,你将蛊虫交出来,并随我一同回谷。”
秦鸿风点点头,“好。”说着,他又看了看那只狐狸,“狐非欢狡诈,你收他在身边,还需多小心。”
听到这话,狐狸转过脸来,凶狠地对他呲牙,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吼声,很不满意秦鸿风过河拆桥,倒打一耙。
唐尘抿唇一笑,幼嫩的面孔却生出些阴沉,“他这段日子乖得很,生怕惹我不高兴,我会毁了他的内丹。”他手恰放在狐狸跟前,听到这,狐狸伸出舌头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手指,牙都小心翼翼藏好了,生怕磕到他,一副乖顺的样子。“我就当条宠物养着,模样好看又会逗我开心,有什么不好?”
秦鸿风笑笑,“你能控制他自然没问题。”
唐尘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揪了揪狐狸的耳朵,“我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傻,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已经上过一次当了,还会上第二次吗?”
燕宁端了茶水上楼时,在楼梯上恰遇到下楼的唐尘。
燕宁刚想侧身过去,唐尘却拦住他,从怀里摸出一瓶软膏,冷淡道,“这药可以治他身上的伤,你帮他抹上就可。”
燕宁刚想接过,又有些狐疑,知他擅于用毒,担心药里有诈,“你刚刚就在里面,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唐尘少见地笑了笑,“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希望他好,毕竟他曾经害得你国破家亡。”他俯下身,凑近燕宁耳侧,“我也想看看喜欢二字,究竟有多少分量,你这人又有多傻。他简单剖白两句,你就信了,如果他还是在骗你的呢?”说完,也不再多留,直起身将伤药往燕宁手上一扔便走了。
燕宁攥着药推开门,见秦鸿风坐在桌旁,披着的单衣已经被伤口的血染红了。
燕宁将茶水放下,有些忧心,“你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
“回了山就好了。”秦鸿风不太在意。
燕宁将伤药拿出来,“那人刚刚给了我一瓶药,说是可以治你的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秦鸿风接过,打开盖子嗅了嗅,“是七虫花蜜,苗疆的疗伤圣药。”
“是真的?”燕宁问。
秦鸿风点了点头,“他把药给你时还说了什么吗?”
燕宁迟疑了下,还是没有如实说。“没了,他就说这药可以治你的伤。”
“哦?那他怎么不直接给我?”
燕宁抿了抿唇,“我也觉得奇怪。”
秦鸿风倒坦然,“没事,他既然给了就可以用。”
“要是有毒呢?”
“应该不会,他不想我死。”秦鸿风说,“唐尘此人,自幼在虫谷中长大,虫谷与世隔绝,那里的人与鸟兽虫豸为友,崇拜异教神,不与外界互通,既残忍又单纯,不会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
燕宁点点头,“那我帮你涂。”
秦鸿风将药举起递过去,弯了眼笑着说,“那有劳了。”轮廓澄明,眉目秀逸。
燕宁脱下他衣服,头发拨到胸前,将药膏抹在伤口上。那药膏有一股奇香,颜色透明,抹在伤口上片刻就止血结痂,疗效甚快,宛若奇迹。燕宁暗自称奇,用了大半瓶,还剩一些,小心地重新盖上了,递还给秦鸿风,“你好好收着,万一又受了伤还能治一治。谁知道那人下次还会不会那么好心。”
秦鸿风却没有接,很自然地笑吟吟说,“放你那儿吧。那我以后受伤了也有人帮我涂药。”
燕宁没有推拒,点了点头说了好,把药收回怀里。没有多去想这话里暗示的亲昵和长久。
又去倒了茶水递给他,等秦鸿风喝了,默默收好茶具。随后无事做了,便有些无措。房间里陷入一种尴尬的沉寂。
燕宁站起身,告辞想走。
秦鸿风拉住了他,“你心中有疑惑,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燕宁惊诧地眨眨眼,“什么?”
秦鸿风让他坐回去,直视着他说,“你想知道唐尘是谁,想知道他找我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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