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夜色里,只有贺璞宁的眼神亮得可怕,像是透过陈安的眼睛直直照在了他的心里,仿佛要看穿他隐藏最深的秘密一般。
这么几年,连陈安自己都没有勇气去承认的——
喜欢。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萌生在矿区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中,或是炽热火海前紧密无间的拥抱里,还是藏匿在每一个在医院相依为命的夜晚。
他给自己选择留在北京找了无数个借口,像是生怕被人看穿似的,一层又一层地往心上压。他压了这么久,压在他心底最隐蔽的地方,压得越来越厚,像是有了千斤的重量,让他抬都抬不起来。
他想了很多词,却没有哪个词能像 “喜欢” 一样,这么恰好相合地放在他的心上。
陈安想回避掉他的眼神,可是两个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他被完完全全地包裹在了名叫 “贺璞宁” 的领地里,不管他怎么企图躲开都无处遁形。眼前的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甚至依稀能感觉到鼻尖触碰在了一起,再靠近便是……
“你说什么呢……”
陈安被这么紧盯着,大脑宕机一样地一片空白,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
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温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喷薄在彼此的脸上。
贺璞宁垂下眼,竟像比他刚才还要委屈似的:“说你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抱,抱歉……”
陈安糊里糊涂地回答着,胸口一阵一阵发疼,心脏也好似变成了树上簌簌作响的叶子,快得像随时都要从身体里蹦出来,怎么也无法安稳。
陈安靠着树干艰难地支撑着自己,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双腿越来越软,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涨得像随时都要爆炸,总觉得下一秒就要站不稳了。
他只看到贺璞宁嘴唇阖动,眼里闪过愕然和焦急,像是快速地对他说了些什么,陈安却怎么也听不清。
紧接着他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扑通扑通,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天气终于不再那么闷热了,风吹过来沁凉飒爽。天空干净得像是水洗过一样,连云的影子都看不见,只有金灿灿的霞光,和收割后的麦田连成一片。
远处依稀听到有歌声,绕过护田林飘过来,倒是清脆得很——
这一山山望见了
那一山山高
那山上那个酸枣
长呀么长得好
……
扑通扑通,又是一阵落地声,像采石场里被他们偷去玩耍的石子,带着一股发酵后甜美如酒的香气。
原来是枣子红了!
他答应了那个人,要带他去摘枣子的!
他日日掰着指头数,看着枣树从萌芽到张苞,嫩黄的小花散落一地,比他在公园里见过的玉桂还漂亮。日子实在是太长了,像屋檐下滴滴答答怎么也流不完的潮雨。人人都说似水流年,他却恨不得时间能变成家附近的黄河一样,奔腾着卷着那些枣树往前走。
他连觉也顾不上睡了,神色匆匆地就要往外面跑去,一边跑一边欢快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
小普——!
小普——!
他想说,你在哪儿呢!不要睡懒觉了,我带你摘枣去!
他从林子的这头跑到那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日头越压越低,应和他的却只有七拐八拐的回声。
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扑通、扑通…… 又是一阵闷响。
他的心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陈安费力地睁开眼,先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身下的床单干燥柔软,耳侧有机器发出嗡嗡的轻响。
他双目一滞,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头。
掌心传来蓬松刺密的感觉,头发还在,也没有纱布,耳边的机器声也不是监护仪,而是一台正往外冒白气的加湿机。
陈安这才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匀,手边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
“醒了?”
“!”
喉咙本就干燥得很,被这么突然一吓,陈安还没能说上话,立刻开始一阵铺天盖地的猛咳。
“你…… 咳,咳…… 水……”
贺璞宁比他反应更快,立即端过床头早就倒好的温水放在他的手里。
陈安仰头喝了个干净,这才找回了点精神,思绪也像倒带的卡带机一样慢悠悠地往回转。
记忆的最后是他倒在了贺璞宁的怀里。
再睁眼的时候,他便已经躺在贺璞宁的床上了。
想到这里,险些又是一阵干咳。不过这次是被呛到的。
“昨晚…… 呃——”
“昨晚你发烧晕倒了。”
提起这件事,贺璞宁就气不打一处来,居然能在公园吹冷风把自己吹到三十九度,吓得他险些去打急救电话。幸好那公园离沈炽的家并不远,两个人带着一个病号艰难地回了家,各种退烧药酒精片折腾了大半宿,才终于把陈安的体温降了下来。
只是沈炽没来得及等到他睡醒,早上又急忙赶去医院换班了。
陈安默不作声地听他说完,手里的被子越攥越紧,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抱歉啊……”
这已经是他说的第三句抱歉了。
想起昨晚自己跟犯了神经一样朝贺璞宁大吼大叫,陈安的脸上又开始发烫:“大概是烧糊涂了,昨天晚上乱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你,你别放在心上。”
他这么说完,贺璞宁也像被他传染了,用拳头抵着嘴唇轻咳了一声,才回他道:“我目前是单身。”
“啊?”
“我说,我目前是单身。” 贺璞宁有些尴尬地转过头,眼睛盯着那台勤勤恳恳工作的加湿机,仿佛要把它盯出毛病来,“我没有女朋友,家里在你来之前,一直都是我一个人住。更没有跟谁约会过。”
“那你——” 陈安想起宴会厅门口的那一幕,刚开了个头又咽了回去。他怎么能让贺璞宁知道自己偷偷跟过去了呢。
“你是不是听岳哲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璞宁蹙着眉,“要是他说的是傅家那位二女儿,我只是跟她参加了一回晚宴,还是贺鸿升——就是我爸要求的,那阵子集团和傅家有些生意往来,之后就再没联系过。”
心事又被轻而易举地拆穿,陈安只好捂着早就空空如也的杯子,装模作样地继续喝了一口空气。
“不过,倒是你——” 贺璞宁说到这里,突然变得犹豫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阳光照得太狠,陈安总觉得他的脸好像比刚才红了几分。
贺璞宁迟疑了片刻,试探着问他:“你私底下,都偷偷叫我‘小璞’的么?”
第64章
贺璞宁的卧室很大,朝南的窗户占了大半个墙壁,阳光毫无顾忌地打下来。陈安这几年一直闷在在那个小阁楼里,已经很久没有被炽热的阳光晒在脸上。被这么直直地照着,就禁不住觉得脑袋发晕,手心也开始冒汗。
“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念我的名字。”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贺璞宁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亲昵的名字来称呼自己,他定定地看着陈安,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顿了顿才接着说,“小璞…… 小璞地叫,喊了好多遍。”
昨晚照顾病号的时候,沈炽没少因为这个打趣他,险些被贺璞宁给轰出门去。
贺璞宁看着陈安发红的脸,他本应该为这个兀自亲近的称谓感到生气的,只听见心脏砰砰地跳,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陈安却没有他想象中任何一个反应,他只是僵直了身子,过了许久,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 可能是我发烧的时候乱说话,你别在意。”
贺璞宁的表情有一瞬间凝在脸上。
客厅的电子钟恰好响起整点报时的提示音。陈安像是怎么也坐不住了,不等贺璞宁再继续发问,就急忙起身故作道:“九点了,我…… 我得赶紧回店里去。”
“我送你。” 贺璞宁跟着他一起站起身。
“不用了!”
却没想到陈安像是被惊吓到一般,带着显而易见的仓皇,想也不想便回绝了他的话。
“那段路…… 堵得很,汽车开不进去的,还不如我自己来的方便。”
大概是病还没完全好,陈安的声音带着沙哑,鼻子也还堵着,听上去瓮里瓮气的。
贺璞宁察觉到他眼里闪过的惶然,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原本要伸出的胳膊。
陈安生怕他再反悔,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急忙抓住这个空档,身子一侧便从贺璞宁的手边钻了出去。
他假装忽视掉投在自己后背上的眼神:“…… 我先去洗漱。”
整个人火急火燎地钻进洗手间,刷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昨晚的衣服,而是一套手感极佳的绸质睡衣。这睡衣明显不是自己的尺寸,裤脚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袖口也盖住了大半个手掌。
陈安表情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谁的衣服,嘴里的牙膏泡沫险些呛到喉咙。又不免想到这睡衣是怎么被套在他身上的,便立刻从脖颈红到了耳垂,头越垂越低,倒是连镜子也不敢照了。
比以往还更快了五分钟地收拾好了自己,陈安拎着换下来的睡衣走出洗手间的时候,贺璞宁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餐桌旁,针织衫和风衣穿得一丝不苟,一副随时就要出门的样子,只是手上端着一杯温水。
“衣服——”
“喝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在半空中尴尬地撞了个正着。
还是贺璞宁先继续开了口,他上下看了一眼陈安的装扮,脸色似是有些不悦,问他:“你就打算穿成这样出门?”
陈安低头看了下自己的穿着,夹克衫套着条纹 T 恤,一条牛仔裤已经被洗得变了形。别说形象气质了,连基本的审美都算不上。
他脸上闪过不自在,有些局促地整了整衣角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难堪地笑了笑:“我刚洗过,其实挺干净,就是…… 看上去旧了点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璞宁很快打断了他的话,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无奈地看着他,“你等一下。”
贺璞宁回到卧室,很快拿了件东西出来。
陈安这回倒是看清了,是贺璞宁的一件羊绒外套。他被岳哲特意耳提面命过,这种质地的衣服一定要用冷水手洗。
“你的衣服太薄了。穿上这个,路上当心着凉。”
他甚至想帮陈安穿上,手指落在陈安肩膀上的一瞬间,却被对方下意识缩着肩膀躲开了。
手指虚空地悬在半空中,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好一会儿,贺璞宁才垂下眼,将双手缓缓地收了回来。
陈安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的跑到门口,头也不回地朝他说:“我去上班了!”
“砰” 地一声,大门被用力的关上,贺璞宁连最后的背影都没捕捉到,只有阳光下的细小颗粒被扰醒了,怒气冲冲地上下跳跃表示不满。
陈安换下来的睡衣还搭在椅背上,贺璞宁怔愣着拿起来,指尖一点一点收紧,将残存的温度也一并攥在了手里。
一整天工作,陈安都恍恍惚惚不在状态的,中午的时候甚至失手打碎了一个空碗。连杨文磊都看出了他的异样,迟疑地问道:“小陈?是不是生病还没好啊?”
陈安正拿着抹布一边擦桌子一边发呆,冷不丁的被点到名字,立即像被抓住消极怠工似的飞快站直了身子:“没!没有的事儿!可能就是昨天睡多了,稍微有点儿头疼。”
“别逞强啊,再摔碎一个碗可就要赔钱了。” 杨文磊打趣着回他,“反正今天人不多,不行你先回家休息吧。”
“不好意思啊哥…… 又给你们添麻烦。”
“嗨,这叫什么事,走吧走吧。下回多做点江米条给我儿子吃就行,他可喜欢了。”
陈安笑了笑,自是满口应下:“没问题。”
断断续续头疼了一整天,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贺璞宁的那一句话。幸好对方没有顺着 “小普” 这个称呼多问,每每想到这里,便又是一阵心神不宁。
一想到回家又要跟贺璞宁二人共处,他就感觉头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陈安叹了口气,正要拧开电瓶车的门把,眼前却措不及防出现了一道阴影。
贺璞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正低下头看着他:“下班了?”
“…… 你怎么来了?” 陈安的眼里难掩惊讶。
“别骑车了,带你去买衣服。”
“啊?可是我不缺衣服——”
贺璞宁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一把取下他刚插上的钥匙,干净利落地道:“走吧。”
“等等!” 陈安只得把电车又支起来,跑去追那个已经要去过马路的身影,“你先把钥匙还给我!”
贺璞宁开车的时候目不斜视,陈安更是半句话都没有,故作镇定地看着窗外闪过的街景。只有交通电台不尴不尬在凝寂的车内响着,偶尔穿插着主持人一些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话。
车内的空气仿佛冻住了一般。一路惴惴不安,坐在宽敞柔软的皮质座椅上,陈安却只觉得硌得腰疼,怎么挪都不自在似的。等看到贺璞宁将车开进停车场以后,他更是撬开车门跑掉的心情都有了。
在北京漫无目的游荡的那些日子,他也偶尔经历过这栋灰色的连体建筑,虽然外表看上去和北京众多商场并没有什么区别,看上去平平无奇,但也听身边人半是感慨半是艳羡地提起过,这里面随便一件 T 恤,后面都要挂四五个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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