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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夏(近代现代)——时多

时间:2021-11-26 10:20:59  作者:时多
  贺璞宁站在水池前,里面是两个沾着油星的空碗。
  这是他和陈安的专用碗,和店里给顾客用的款式不一样。陈安知道他不习惯用别人碰过的东西,特意去批发市场买了新的。
  贺璞宁沉默地注视着这两个碗,突然觉得一阵陌生。这个碗似乎并不属于他,而是该有另外的主人。
  一个身为女性的主人。
  每天晚上等面馆打烊,陈安会亲自下厨,炒几个简单却不失味道的家常菜,两个碗里也要盛上热气腾腾的汤饭。或许以后还会再增加一个小碗,他在超市里见过,塑料的,碗底印着各式各样的卡通角色,两边还有用来防摔的手柄。
  也可能不止一个,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贺璞宁越想越乱,猛地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不管不顾地将头伸了过去,企图用冰冷的井水给自己的大脑降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莫名其妙地发火,只是看到程倩的那个瞬间,没由来感到一阵慌乱。
  他一度担心陈安会不会染上那些旷工的坏毛病,去抽烟、喝酒、寻乐子,但唯独没担心过陈安会结婚。
  结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安要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组成新的家庭,他会变成完全多余的一部分,面馆的二楼不再有自己的床位,柜子里也不会再容纳自己的衣服,他就像陈安身上甩不掉的泥点,留在身边只会觉得累赘又嫌弃。
  可是他却没有立场去阻拦。
  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爱人,组建自己的家庭。在任何人看来都太理所当然了。陈安今年 25 岁,在县城正是适婚的年纪。程倩看上去温柔贤淑,又十足地秀气,怕是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登对,哪里轮到他来指手画脚。
  他甚至连张姐都不如,没见过陈安的亲戚父母,没问过陈安的喜好,对陈安的过去一无所知。
  陈安对他也是一样。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不知道他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就连唯一知道的名字,都是假的。
  其实说到底,他和陈安不过是在荒漠里偶遇的两个背包客,共同走过一段没有下文的旅途,短暂为伴后重返各自的生活,再无任何交集。彼此的未来里也不会有对方的位置。
  贺璞宁将水龙头关上,两只手空荡地垂在那里。额间的水滴仿佛变成了雨点,淅淅沥沥地往下掉,顺着脸颊滑到下颚,再经过脖颈,最后滑入胸口。
  闷热难当的夏夜,他却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突然从脚底冒了出来。贺璞宁咬着牙,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第10章 
  作者有话说:倩倩是个好姑娘。
  端午节之后,程倩便会时不时跑到面馆来,今天带一盒烧白,明天拎一份芋儿鸡,都是自己做的。陈安没怎么吃过南方菜,程倩手里的保温桶一打开,回回都是惊喜。哪怕有时候要进货忙不过来,她也会早早准备好东西放到自己的水果摊上,等陈安早上来菜场的时候红着脸递过去。
  他原本只觉得这姑娘过分客气了些,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摩擦,还要人家三番四次带着东西上门道歉。虽然程倩带的都是吃食,花不了几个钱,却费了无数时间和心意在里面,倒更让人难以拒绝。她来到店里的多数时候也不怎么讲话,安静地看陈安吃完便准备离开,连陈安想着帮忙洗饭盒都会委婉拒绝。
  可这些事看在外人眼里,就变成了另一个味道。
  男未婚女未嫁,长相和家境也相配,女孩子热情主动,男方又时不时去水果摊上帮个忙,整个菜场早就当他俩是一对,只有陈安自己还是个榆木脑袋。直到那天去批发鸡蛋,被摊主笑着调侃 “是不是好事将近”,陈安就算反应再慢,此时也终于觉察出问题来了,合着所有人都比他门儿清,只有自己还傻乎乎地吃着姑娘送的红糖糍粑。
  第二天,程倩照例拎着两碗冰粉来到店里。这几日刚过小暑,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程倩做好以后特意放到冰箱里冻了小半天,担心路上化了,又用一层厚毛巾盖在上面。花生碎、葡萄干、西瓜丁…… 把能想到的辅料全放了进去。毛巾打开,冰粉还冒着丝丝冷气,看上去清凉解暑,食欲十足。
  只是陈安想通了这些事之后,突然就没了胃口。
  他朝身后看了看,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贺璞宁每次在程倩来的时候都消失得不见踪影,这会多半又跑去二楼呆着了,也不知道到底在别扭什么。
  陈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冰粉,没接。
  “倩倩。” 他喊了声名字,犹犹豫豫地,“有个事儿……”
  程倩见他踟躇又反常的态度,默默地收回了拎着冰粉的手,对着陈安很浅地笑了一下:“没关系,陈哥,你说吧。”
  陈安挠挠头,目光游移:“那个什么,你对我,是不是……”他支吾了半天,还是没能把 “喜欢” 两个字给说出来,当着姑娘的面这么大摇大摆地问,也未免显得太自作多情了。
  程倩将碎发拨到耳朵后面,正视上他飘忽的眼神:“就是你想的那样。”
  坦坦荡荡地,反而让陈安更加无措几分。
  他盯着白墙好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口吻说:“倩倩,我不行的。”
  “你…… 你这大好年纪,别耽误了自己。”
  程倩垂下眼,刚弄到好的头发瞬间又落了下来。她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帆布包,陈安如果稍低头就能看见,包带上刚刚出现的几滴湿润的水渍,只是程倩没再给他细看的机会,蓦地将冰粉塞到他怀里,而后飞快地转过身跑走了。
  陈安端着两碗冰粉,莫名觉得有些烫手。
  贺璞宁沉默地站在二楼窗台,见程倩的身影逐渐走远了,才走下楼去厨房热菜。
  他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陈安依旧抱着冰粉在门口发呆,夕阳的余晖洒落在陈安的脸上,显得表情有些恍惚。
  贺璞宁脚步顿了顿,才喊了他一声,吃饭了。
  陈安这时哪儿有吃饭的心思,倒是想起来自己怀里的冰粉还有贺璞宁一份,他才坐到饭桌前。
  贺璞宁依旧不肯吃,只安静地夹着面前的炒菜心。陈安独自一人干掉了两大碗。他心里塞着事,冰粉是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囫囵地大口大口往里吞,凉得胃里直犯酸水也没停下勺子。
  那天的事情过后,程倩再没来过,面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原样。陈安照例去菜场进货,只是那个小小的水果摊不见了。他无意间听见旁边的摊主说,张姐似乎帮着程倩在县里盘了个店面,要进城做买卖了。
  那人依旧对着陈安打趣,说他白捡了个便宜的驸马爷,马上就能跟着住上县城的大房子。
  “别瞎说。” 陈安头一回严肃了脸,“我跟倩倩什么都没有,不要坏了姑娘家的名声。”
  这事儿眼看着就要这么翻篇了。
  那天上午陈安正埋头擦桌子,眼里却突然飘进了一片素色裙摆。
  他抬起头,门口站着的不是程倩又是谁?
  陈安动作一滞,程倩今天扎了马尾,辫子落在背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比之前显得干练了不少。她眼睛里带着一点红,还有些没消掉的肿,看上去像是哭过。
  “倩倩——”
  陈安才刚喊了个名字,立刻被程倩打断了。她几乎是有些唐突地抓住了陈安的胳膊,说:“哥,我不介意。”
  “什么……?” 陈安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云里雾里,他看着程倩用力抓着他的那只手,电光火石间,脑海闪过那天他对程倩说的话。
  陈安的脸立刻燥红了彻底:“我,我不是说那方面的事儿!”
  程倩表情微愣,手指顿时失去了力气。陈安立即站稳了,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稍稍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
  “倩倩,我也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了。” 他的语气满是歉意,开始不停地数落自己的不是,“没文化,没出息,也没钱,连个正经住所都没有。”
  程倩却只安静地听着,半天没出声。
  陈安自讨了个没趣,忽然开始懊悔自己不会抽烟,哪怕只叼着假模假样吸两口,兴许也能缓解一下此刻复杂的情绪。
  再开口的时候,陈安嗓子有点哑:“我听老刘头说你去县城开水果店了,挺好的。到城里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在我这儿浪费时间,真的,不值当。”
  程倩看向他,眼角隐约带着湿润:“陈哥,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对我,有没有过……”
  陈安愣愣地看着地板,过了许久,才很缓慢地摇了一下头,说:“对不起。”
  程倩咬着嘴唇,只是那滴泪终究没有落下来。再抬起脸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日恬淡的笑容:“是我该说抱歉才对。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傻话,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陈安立刻说,“比我强的男人多得很,等你找到了如意郎君,哥绝对包一个最大的红包,让我们倩倩风风光光的。”
  他只是一株无用的杂草,程倩没见过春天,才把他误当成了将要盛放的蒲公英。
  送程倩坐上了公交车,陈安返回到店里,发现贺璞宁不知什么时候下来了,正一言不发地站在柜台边上看着他。
  陈安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状似轻松地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今天不去楼上躲着了?”
  贺璞宁早在楼梯拐角躲着听完了全程,只问他:“她以后,不来了吗。”
  “怎么,你还想吃人家的东西?”
  “我才没——”
  “没啦。” 陈安重新拿起桌上的抹布,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以后想吃也没啦。”
  “没了这个,说不定还有下一个……” 贺璞宁撇过脸,别别扭扭地。
  “老惦记着外人干什么,跟我啃大白菜还委屈你了?” 陈安不满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真的没了?” 贺璞宁仍旧迟疑地问。
  “没了。”
  手下的动作停顿片刻,陈安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以后…… 也没了。”
 
 
第11章 
  这天矿区不用上工,面馆难得有了空闲日。贺璞宁头天晚上被陈安拉着练习和面,胳膊酸得简直要抬不起来,他特意关了早起的闹钟,准备给自己好好放半天假。结果天才刚刚亮了点白, 窗帘便被人毫不留情地用力拉敞开了。
  陈安早已穿着整齐,神清气爽地站在床前。
  “醒醒,起床了。” 他拍了拍贺璞宁的脸,“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陈安才刚刚洗漱完,指尖还带着未褪去的凉意。贺璞宁被他拍了几下,连眼睛都没睁开,反而顺着这舒适的温度下意识地蹭了蹭脸颊。
  有发丝轻挠着掌心,陈安乍然感觉到几分痒意,他猛地僵了一瞬,而后不着痕迹地迅速将手抽了回来,拿过自己的枕头砸在贺璞宁沉睡的脸上。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赶紧起来,晚了可就没早饭了啊。”
  陈安的枕头芯里面灌得全都是荞麦壳,砸下来又重又闷。贺璞宁被惊醒后头痛欲裂,半晌才扶着额头艰难地坐起身。他迷迷糊糊间睁开眼,只捕捉到了一个飞快拐出卧室门的背影。
  贺璞宁被陈安催了整个早上,最后一口冰豆浆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拉上了一辆面包车。
  他在行驶的交谈中才知道目的地是要去哪儿。矿区地方不大,却有座古刹,据说已经存了五六百年,还是省里批过的保护文物。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庙会,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凑热闹。
  面包车在村口的牌坊处停下来,狭窄的石头路上早已挤满了摆摊的商贩,还有剧团在空地上表演杂耍和大戏。庙会邻近七夕,成双成对的小年轻们格外多。也有不少拖家带口的,手里拎着大箱小箱包装劣质的饮料和水果,嘴里高喊着 “让一让”,护着小孩的头往前挤。
  贺璞宁还没完全从早晨的头痛中缓过来,此时耳边充斥着吆喝和叫喊,还有戏班子传来的锣鼓唢呐声,只觉得脑子仿佛要炸开了一样。
  酷夏燥热难捱,周围又被挤得密不透风,贺璞宁虽然穿着件长袖衬衫,却也免不了被人蹭了好几回胳膊,混杂着黏哒哒的汗意。他皱紧了眉头,往角落里又躲了几分,表情也越来越阴沉。
  直到感觉有个冰凉的东西突然贴上了他的侧脸。
  贺璞宁转身看过去,陈安正端着两杯冷饮,冲他扬了扬嘴角:“怎么这么多人,我刚去买了两杯酸梅汤,赶紧找个凉快地方缓缓。”
  冰凉的酸梅汤喝下去,贺璞宁的表情才终于舒缓了些,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路逛到了中午,走亲访友的人都忙着赶赴宴席,街上四处飘着炖菜的香气,街上的行人也随之少了下来。祭祀典礼还没开始,陈安买了包麦芽糖,两个人含着糖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你不用去拜亲戚吗。” 贺璞宁望着周围忙碌的村民,突然问了一句。
  陈安的脚步定在原地,等嘴里的麦芽糖化完了,才故作随意地开口:“我不是本地人。”
  贺璞宁跟着停下步伐,无声地望着眼前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听陈安说起自己的过去。
  陈安被他盯着,脸上闪过几分不自在,自顾自地拐了方向,停在了路旁台阶的树荫下。
  “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 他自嘲地笑了笑,掀开了那张遮往事的幕布,“我也是离家出走的。”
  他低下头,回避掉贺璞宁的眼神:“不过跟你也不太一样,我是被赶出来的。”
  “…… 为什么?”
  “嗐,就年轻时候那些破烂事儿呗,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 陈安满不在乎地说,“我想搞对象,家里人不同意,差点把我的腿给打折了。”
  他的声音很轻,笑得也很淡,像是夏日拨动绿叶的微风,吹开了蒙在心底的那一层旧尘。
  贺璞宁却觉得被那笑容刺了一下,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唐突和急切,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个人呢?”
  陈安表情微愣,他平视着前方,眼里没有一丝涟漪:“早不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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