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却是连回复都没有了。
陈安也懒得跟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反正贺璞宁突如其来的古怪脾气也不是一两回,陈安归之于十八岁独有的叛逆期。通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想通了,根本不用他费心思去管。他试了试力气,见依旧推不动门,便从门内闷声道:“去帮我拿身换洗的衣服来。”
贺璞宁依旧没回话,只是紧接着传来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陈安就知道他算是答应了。
浴室的门从外面打开一条细细的缝,氤氲的水汽瞬间从狭小的缝隙中四散出来,带着体温的热度混进呼吸的空气里。
随后便有衣服从缝里递了进来。贺璞宁一件一件往里塞,胳膊蹭得通红也不肯将门缝多拉开几寸。陈安忍不下去对方慢如蜗牛的动作,直接伸出手将剩下的毛巾和短裤一起抓了过来。
“砰——” 的一声,浴室门又被严实地关上。门内传来悉悉簌簌衣料的摩擦声,贺璞宁垂下眼,右手缓缓握成拳,里面落了一滴还残留着温度的水珠。
陈安擦着头发走上楼的时候,贺璞宁已经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了,陈安看了眼规整地放在上下铺梯子下面的拖鞋,也不知道这人睡着了没。他将潮湿的毛巾随意扔在椅背上,关掉了床头的台灯。
归于寂静的黑暗中,贺璞宁面对着墙壁,瞳孔晦暗不明,脑海里反复着一个小时前听到的那句话:陈安,我带你回首都吧。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抚上眼前的墙面。用涂料刷的白墙坑坑洼洼,有几处还掉了皮,露出里面的水泥来。贺璞宁浑然不觉,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那些凹陷的地方。
和程倩的那一回,他勉强取得了胜利,甚至还沾沾自喜过自己在小老板心中的分量。陈安说自己不会结婚,他便笃定相信,却从未深究过另一种可能。
这里还能再容纳他多久,贺璞宁终于还是迷茫了。
自那天晚上过后,周皓便每天都过来。他来的时机总是很巧妙,都是店内有人但又不至于手忙脚乱的午后,在这里吃饭的矿工大都已经知道这位是上面派下来视察的领导,见到他也十分毕恭毕敬,却是更加让陈安不好发火。
周皓把自己当成最普通的顾客,规规矩矩地排队点面,再盛一小碟陈安腌的咸菜,被沾满煤灰的矿工撞到也仍旧笑眯眯地。次数多了,倒是别人更加不好意思,再加上和领导一起吃饭难免不自在,这几日面馆的生意明显冷清了不少。
陈安拿过贺璞宁记录的账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怒气冲冲地走到角落那张桌子上,将账本用力往桌面上一甩。
对面的人慢条斯理地抽过纸巾擦手:“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
陈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也好意思问?”
“我只是下了班想吃碗面……”
陈安简直都想翻白眼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值得周皓动心思的地方。论长相,他这几年比高中时候粗糙了不少。论金钱,他穷光蛋一个,也没什么能再被骗走的,更何况对方看起来并不缺钱。
要是说感情就更可笑了。他不知道周皓为什么莫名其妙想吃回头草,单就他如今这样的地位,平时怎么可能少得了莺莺燕燕之辈。就算是性向特殊,也会有不计其数的人想爬上来。
周皓见他沉着表情不说话,也知道自己这几天做得有些过分,便放软了语气道:“陈安,我只是想带你回首都,我们好好过日子。”
“不需要。” 陈安冷脸回绝,“矿区呆着挺好的,首都我可高攀不起。”
“你不用每次都这么着急回绝我,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 周皓叹了口气,“听说你房贷还没还完是吗?”
“周皓!你什么意思!” 陈安登时推开桌子站了起来,怒瞪着眼睛看向他。
“陈安。” 周皓企图握住他的手,却被立即甩开了,“这些年你太苦了…… 我只是想,哪怕尽量补偿一点,也是好的。”
陈安根本不理他,也不管周皓是不是吃完了,兀自开始收拾桌面上的碗筷:“你走吧,我们小门小店的容不下你。”
周皓本就做好了准备,也不急于这一时。被拒绝了也没什么受挫的表情。他穿好外套站起身,正欲走出门之际,却刚好对上厨房角落的一双眼,被风吹开的帘子露出一角,那双眼睛一闪而过。
他认识那个小孩,是陈安招来的帮工,稍微向矿里的手下打听就能知道,不过似乎是离家出走跑到这里来的。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每次来的时候,那个少年总会借故跑到后厨或者二楼,两个人至今也没打过照面。
周皓思忖片刻,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附身弯下腰,对准陈安的耳廓,眼神却盯着后厨的方向,轻声说:“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周皓说完,也不看陈安的眼神,摆了摆手便走出了店门。
第16章
矿区的夏天来的很早。还未到雨季,头顶上连朵漂浮的云都没有,天空惨白一片。太阳光几乎是毫无遮挡地直射下来。放眼望去,远处的矿山和沥青马路都像是泡在热浪中翻滚。
只是这里深居内陆,等到了晚上,温度又会骤然降下来,卷起漫天的风沙。目线所及的地方尽是一片尘土灰黄,夹杂着黑色的颗粒,是混入其中的煤渣,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贺璞宁无声地站在窗前,窗外狂风呼啸,老旧的木质窗框被折磨得呼呼作响,几乎要连着玻璃一起抖碎了。他没有开灯,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黑暗的视觉放大了其他的感官,能清楚地听到风声里夹杂着的几句调侃大笑,和酒杯碰撞的声音。
那个姓周的男人今天又来了。
在矿区待得久了,每天面对的都是相似的面孔。这里的人执拗粗俗,朴实聒噪,但大多没什么歪七扭八的心思,每天想的只有挣钱和玩乐。
周皓和他们都不一样。他八面玲珑,擅长跟所有人打交道。经营人缘对他来说,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上至区长,下至小工,他对每个人都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既不疏离也不尴尬。区里的领导偶尔来视察,都还会捂住口鼻嫌弃这里的风沙,他却像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还会主动帮眼前的工人拍掉肩膀上的石灰。
贺璞宁不止一次地听店里的矿工私下议论周皓,大多是羡慕和夸赞。似乎只有自己莫名不喜欢他。贺璞宁心烦意乱,却又始终如同隔着一层纱罩,模模糊糊地,下意识逃避去细想这其中的原因。
今天恰好是公休日,周皓便叫了几名家在外地的技术骨干,说着自己初来乍到,希望多跟一线交流学习。他身居高位,又十足诚恳。对方简直都要诚惶诚恐了,又怎么可能会拒绝。
周皓中午便理所应当地来面馆定位子。
“本地菜我吃不太惯,只有你做的菜对胃口。”
陈安向来和气生财,虽然万分不情愿,但也知道在这里得罪了对方不是什么好事。他沉默半晌,神色晦暗不明,但终究没有拒绝,只躲开了他若有似无的靠近,面无表情地问要备多少菜。
周皓依旧微笑着回他:“四五个人差不多。”
自那晚被自己打了一拳之后,周皓便再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他把尺度拿捏的精准,让人找不出任何回绝的理由。
送上门来的钱,哪有不赚的道理。陈安这么想着,便干脆地说:“先交定金,不赊账。”
“好。”
周皓答应的爽快,钱也不多给,每次都揣着西装外套认真等他找零,站在离柜台不远不近的位置,如同再正常不过的客人。陈安即使想甩脸色,恐怕都要被认为自作多情。
他从来都不去猜周皓真正的心思,以前是猜不透,现在是懒得想。
陈安便也安慰自己,把对方当成再普通不过的客人。
知道面馆晚上要招待周皓一行人,贺璞宁没有多说什么,陪着陈安去菜场多备了些菜肉,帮着洗好切好。直到准备得差不多,他才终于停下手,找借口说自己有些累,想先上楼休息了。
陈安没吭声,直直地望着他,久到贺璞宁都以为他会拒绝自己的要求,才听见他回道:“休息够了,就自己下楼热点饭吃。晚上忙起来,可能顾不上你。”
他请假的理由拙劣得要命,也不知道陈安是真的信了,还是懒得跟他计较。
“…… 再说吧,还不饿。”
贺璞宁突然没有勇气再对视,转身便要往楼上走。
就要迈上楼梯的时候,胳膊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等下——”
贺璞宁心里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飞快朝台阶上多走了半步。
等回过神,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他素来不露声色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我……” 贺璞宁想做解释,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胸口仿佛被一团棉絮堵着。
陈安垂下眼,缓缓收回原本抬起的胳膊,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侧的桌子上。
“没什么事。” 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不在意地笑了下,虽然没什么笑意在里面,“拿个吃的上去,饿了就先垫两口。”
陈安原本还想说,等这波人走了,我再给你炒两个菜。
他嘴唇努动片刻,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转过身进了厨房。
贺璞宁还站在台阶上,袖口粘了零星一点白,他没有拍掉。不远处的桌子上,静静躺着一颗还带着水珠的番茄。
酒过三巡,一众人也逐渐放开了拘谨,开始跟周皓称兄道弟起来。
正值理想的年纪,俊朗温和又多金,还是首都来的集团总经理。不论是外形还是内在,任谁看都挑不出丁点差错。谁都免不了八卦和好奇。话题东扯西扯,便理所当然地绕到这件事上。
“周总出差这么长时间,家里老婆得想坏了吧。” 一个人大咧咧地问道。
其他人也跟着打开了话匣:“可不,跟我住一宿舍那个小年轻,天天都要躲在阳台给媳妇儿打电话,真不知道有啥可聊的。我跟家里那口子,除了打钱就是吵,我都懒得搭理她,心烦。”
“你懂个屁。人家小两口刚结婚,正蜜月着呢,哪能跟你这四十好几的老臭虫比。”
“嘿!你——”
周皓放下酒杯:“我还没结婚。”
几个人言语一顿,但很快又接上来:“也是,小周总一看就是个拼事业的主。”
“那订婚了没?对方家里不着急吧,还是先定下来,省得人跑了。”
“咱们周总什么条件,小姑娘排长队等着都来不及,还能怕人跑了?”
“跑了就叫下一位嘛!”
……
眼看话题越跑越偏,周皓笑着打断他们:“哪有这么夸张,怕是还有人看不上我。”
酒精正上头,几个人立即不乐意了,红着脸一拍桌子,酒水洒在桌面上:“哪个这么不识货!”
周皓端起手旁的茶杯,举到和目线持平的位置,隔着褐色的茶水,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看向某处。
第17章
见他半天不回话,有人开口提道:“小周总喜欢什么类型的,我们给你留意留意,怎么会有人看不上呢。”
周皓放下手上的茶水,不紧不慢地说:“倒是没什么特别要求的类型。回到家的时候,能帮我煮碗热汤就很好。”
“您这要求也太低了。” 对方拍着大腿,恰好看着陈安端了一盆丸子汤走过来,“别说姑娘家,我们小陈老板都会干!是吧小陈!”
陈安放菜的动作蓦地一滞,险些把手里的热汤泼出去。
幸好没人看出他一闪而过的异样,每个人都被沉浸在方才的笑话里,通红着脸哈哈大笑。讲话的那个技工是陈安店里的常客,见被揶揄的主人公出现在身边,边笑边举着酒杯大力拍了拍陈安的后背,周遭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耳边划拳的声音嘈杂。周皓低头片刻,收起轻微上扬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将此人放在陈安背上的胳膊放了下来:“郭工喝醉了。”
桌上已经摆满了酒瓶,被周皓隐晦地提醒,众人才发觉墙上的指针已经要走向十一点。陈安帮着半掺半扶地挨个送出门,一阵风铺面吹来,像直冲着脑门破了盆冰水,几个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才把酒气稍稍吹散了几分。
店外的公路上都是跑运输的货车,夜里车速快,路灯又暗,事故发生过不少,何况还是几个站都站不稳的醉鬼。陈安正犹豫要不要干脆帮忙把人送到宿舍,就见周皓朝他晃了晃手上的手机,而后走上前说:“我给司机电话,让他找人再开辆车把人都送回去,你不用担心。”
陈安侧着脸,没接他的话。
喝醉的人沉得像一滩烂泥,陈安用肩膀扛了一会儿后变觉得吃力,忍不住脚下打了个趔趄。周皓刚挂下电话,眼看陈安有点支撑不住,便上前想要将人扶住。
他刚伸出手,在这瞬间,却突然不知从哪儿伸出了一只胳膊。
眼前的胳膊看上去有些单薄,带着少年的青涩,但却并不孱弱 ,先他一步稳稳地拖住了陈安的腰。
蓦地跌进一个带着体温的怀抱里,陈安先是心里一惊,而后闻到和自己身上同样的洗衣粉味道,紧绷的肩膀才逐渐松弛下来。
贺濮宁不知什么时候从二楼下来了。
周皓站在旁边围观了全过程,沉沉的夜幕笼罩下,神情晦暗不明。
很快,周皓收敛好了思绪,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和。
“小普…… 是吧。” 他隐约记得少年的姓名,微笑地看向来人。
将陈安扶好站稳后,少年很快松了手,这次倒没有避讳他的目光,说道:“贺璞宁。”
“什么?” 周皓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贺璞宁,我有名字。” 少年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依旧没什么温度。
夜色挡住大半张脸,周皓无声地轻笑了下。在他眼里,贺璞宁莫名的敌意无非是内向且怕生的表现。就像家里突然来了一个远方的陌生长辈,躲在家长身后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周皓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长久积累的教养还不至于让他和一个叛逆少年斤斤计较,更何况只是个辍学打杂的帮工而已。客客气气地回应两句已是他的极致,还是看在陈安的面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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