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中的冰渣着实比这八月的临城更加令人冻彻心扉。
薄迟收回自任姝涵出现在自己视野中后便不由自主变得寂静无声的注视,淡淡笑道:“来做代驾啊。”
“你几岁了?”长公主皱着眉,不开心地说出自己质问他人时的口头禅。
“29,翻过年30。”
薄迟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后视镜里的那对曾风靡大江南北的燕翘眼尾弯弯,明明长着一副顶顶斯文优雅的模样,嘴上却说着最不要脸的话:“正是可爱的年纪。”
“……”任姝涵隐忍而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那么,乘客先生现在要去哪里?”
薄迟温柔地开口:“让我送你去吧。”
也不知道是家教太糟还是家教太好,虽然长公主平时脾气无法无天糟糕透顶,看谁都不顺眼想呲得儿两句,但一旦对方主动示弱,任姝涵便会立刻为自己此前的不善感到万分抱歉。
就连这次他也不自觉地放缓了语调:“送我到酒店就行。”
但话还没说完他就后悔了。
在这个世界上,最懂任姝涵脾气的人恐怕不是他自己,而另有其人的那个人此刻就坐在眼前,刚刚再一次拿捏了他的性情。
任姝涵不高兴,但他的不高兴却不只因为时隔多年自己仍然被薄迟牵动着喜怒哀乐,而是他在为自己感到不争——为时隔多年,明明一次次劝说自己放下,却仍然在薄迟转身向他伸手的一刻察觉到心底最深处的土壤竟一瞬间该死地结出了欢欣雀跃的幼芽而感到万分痛苦。
任姝涵,任因……你是没有自尊的吗?
“要听音乐吗?”薄迟打破沉默。
任姝涵没有回答。
薄迟似乎已经飞速适应了如今由他来负责喋喋不休的颠倒相处,哪怕任姝涵已经闭上眼睛做出再也不愿与他说话的架势,薄迟依旧可以噙着笑意面色不改地向他介绍车内的音响效果。
但在混响极佳的车厢被电子音乐彻底占领之前,任姝涵却听见了他被淹没在乐声中的叹息。
“相信我一次吧,因因。”
“只要一次就好。”
那声音太轻,几乎让人无法轻易确定他是否出了声,而任姝涵是如此无奈地发现,他对薄迟的了解也已经到了哪怕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仍然能猜出他会说些什么的地步。
不应该相信他的。
哪怕至今仍然喜欢得不能自已,也不该毫无保留地相信。
但是……但是他和夏之竹的组合名也许不该叫BOY2,GAY2也离谱,他们应该叫FOOL2才对。
任姝涵睁开眼看向窗外缓慢移动的街景,在心里无奈又酸涩地叹了一声气。
全宇宙少有的两个笨蛋,也有他一份。
第53章 “睡不着”
夏之竹光着脚从洗手间走了回来。
凌晨四点钟的临城仍然漆黑一片,星星在这个人口流失的旧工业城市查无踪迹,只有月光还在尽力无差别地普度人间。
两张床的标间不算小,但如果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便显得有些局促了。夏之竹坐在靠窗的那张枕被整齐的床铺上,毫无睡意地注视着对面沉睡的男人。
席先生的睡相不似他平日工作时一丝不苟,被子也习惯盖得很高,几乎只露出上半张脸。睫毛和棉被随着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若非藏住鼻子容易导致呼吸不畅,也许他要把自己整个埋进被窝里方才会觉得安全。
夏之竹缓缓起身,无声地蹲到了床边离男人更近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刚刚起身下床时回头看到的席招的睡颜。
搞反差是明星炒作时常用的手段,而如果让那些平日里被席先生一个眼神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的人看见他此刻蚕宝宝一样乖乖趴在床上的样子,大约也会一瞬间感到心间无限柔软吧。
入秋后的临城尚未供暖,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的工夫夏之竹便感觉自己已经从脚底上冻到了头顶。
他不敢轻易回到席招怀里令寒气激醒对方,而明明该回到身后的那张床上,但脚底却同时像被冰水冻住结了霜,一步也挪不动。
席招来临城已经第五天了。
夏之竹本来住在自己片中住处楼上格局布置一模一样的那间公寓里,席招来之后,他不想让二人在一起的回忆成为自己在相同环境下难以入戏的阻碍,正好这几日的拍摄场景也有变更,夏之竹便索性和席招一起住进了片场附近的一家酒店。
虽然环境比不上Lily小姐订的套间,但干净整洁,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两人适应能力都很好,席招甚至第二天便在床头添了一株兰花。
或许是席招和花的陪伴有效,夏之竹这几天的拍摄进展得意外的顺利,从每个镜头至少要拍几十次到十几次,昨晚的最后一幕他甚至是一镜过的。
哪怕有空调制热,入夜后依旧很冷,夏之竹舍不得挪窝,尽管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他一共才睡了不到三个钟头,大脑却依旧保持着异样的清醒。
这种情况已经断断续续陪伴了他快二十年,直到席招开始在睡前给他念故事后方才有所好转,但进组后,许是压力太大,夏之竹再一次犯了毛病。
不过不同于从前失眠时被乱七八糟的记忆折腾到头痛欲裂的痛楚,此刻他虽然连呼吸都带着寒气,但因为目之所及便是心上人的睡颜,夏之竹觉得心里很平静。
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躺回去多半再睡不着,夏之竹最终还是决定蹲在原处,在脑海中整理一下他明天要记在备忘录里的东西。
夏之竹的记忆力很好,但真正需要记住的东西却不一定每一样都能及时浮上脑海。席招前段时间建议他把重要的事情像普通人一样记录在看得见的地方,那样他就只需记住记得看备忘录这一件事。而事实证明,虽然有超忆症,但夏之竹似乎比其他人更加需要备忘录。
备忘录是一个纸质的笔记本,席招从家里的书柜上给他抽出来的。
除了签名,夏之竹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动过笔。他的字体偏圆润,像小学生,席招的笔迹则从少年时代开始便凌厉又好看,而对于夏之竹执意要席招将他念书时没写完的那本语文笔记本送给自己做备忘录这件事,席招表示:里面的错别字都是通假字。
备忘录中,“短期项目”最新一条,记得提醒小郑吃感冒药已完成。
“长期项目”第五条,“将男朋友介绍给最信任最喜欢的朋友们”这一行字下面有三个手画的符号,但只有代表长公主的小王冠明天将被画上对勾。
“未来项目”中,他参演的电视剧《慕丝客》提前定档在了9.12播出,比想象中快很多,而那天也是杜宾犬莉莉的生日。
夏之竹悄悄许愿,虽然可能很难,但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回去亲眼见到满10岁的莉莉。
他搭在床角的手指忽然被牵住了。
“睡不着吗?”
席招的眼睛还没睁开,嗓音也有些哑。
冰凉的指尖被温暖的掌心包裹住,犹豫大概有两秒,夏之竹心脏砰砰跳,最后还是决定坦诚。
“睡不着。”
说不上好是不好,他近来入戏更快,出戏更难,能睡着的觉也越来越少了。
席招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就醒了,一直闭着眼睛本是等待观察夏之竹回来后会做什么,但没想到对方竟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什么也不做。
又呆又惹人怜惜。
他起身靠坐在墙边,裹着棉被张开双臂,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夏之竹乖乖上床膝行着靠过来。
而席招已经从他攥紧的掌心里摸出了一张被塑封的照片。
照片的年代不算近,画面也不算清晰,看着更像是从哪张大合照里特意截取出来放大的人像。中间有一道裂痕,似是被撕开后重新粘好又特意塑封保存起来的。
席招锁着夏之竹着急要抢回来的手对着稀弱的月光望了望,只需一眼,他便通过主人公身上的和服认出了这是五年前自己在室友婚礼上的剪影。
当时的他刚刚辞掉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席招很看重在那家事务所的经历,但走的时候却毫无留恋。
离开大阪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不会再想起这里,但后来上千个睡不着的夜晚,那些一合上眼皮便出现在眼前的绚烂焰火却无数次烧得他心头空落,一边嘲笑他的求而不得,一边哄着他于梦中相会。
夏之竹不好意思地放弃挣扎,坦白道:“婚礼结束后,主家给我寄了一些照片,客人们应该都有。”
席招面无表情:“他为什么不给我寄?”
夏之竹歪了歪头:“没寄吗?”
“好像。”寄了……
夏之竹弯了弯眼睛。
婚礼后时隔几个月,在埋首于更加繁忙的新工作时,席招突然收到了一件来自日本的包裹。
他回忆着那被自己随手丢到书架里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的相册,微微蹙眉问道:“照片里有你吗?”
夏之竹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我收到的没有。”
好吧。席招把夏之竹重新抱回怀里。
没有问他照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带在身边的,没有问他照片是被什么人撕坏的,也没有问他半夜睡不着觉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地拿着照片去洗手间里看着发呆。
俞见一很久以前就说过,宋瓷从接手夏之竹后便知道了,小明星的手机壳后一直放着一张背面向上的证件照。而直到今天,席招才知道原来那张照片的主人就是他自己。
他闭上眼睛,和星星一起藏起了心中所有的思绪。
男孩子身上的气息很特别,哪怕经历过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情,只要镜头从身上一离开,夏之竹便可一秒恢复到安宁的状态。
月光落在床脚,席招将呼吸埋在男生的颈窝,生平少有地,忽然只想陷入此间温柔乡,一去再不自拔。
第54章 “《V》”
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夏之竹会把席招难得的无赖自动理解为失眠后的撒娇,可就算理解能力再天马行空,一时之间他也无法立刻从脑中检索出最适合当下的睡前故事。
夏之竹想了想,最终也只是轻轻抚过挂在身上的大型宠物弓起的脊背,再一次为席招讲起了他的剧本。
因为天才的竞技操作和分镜叙事能力,V的视频播放订阅量在极短时间内便完成破亿,他被所在网站的用户奉为“the King”,近乎屠榜般占据了全世界观众的首页前排。
但这只是个起步。
随着日益增长的名气和镜头后出众的外貌,V被看中引入了娱乐圈。从前巴掌大的工作间里围绕自己的显示器和镜头变成了更加宽阔的片场、更晃眼的闪光灯与更加疯狂的关注,而网络上粉转黑不理解的骂声也盖成了更高的高楼。
路人跟风攻讦,对手群起围攻,而他只是视若无睹地将那些让大家看见他、爱上他的全部彻底锁入积灰的房中。
世人都叫他V,但已经没有人记得V最开始的由来是什么。
当“vagabond”变成“victory”,人们似乎终于接受了V身份的转变,甚至开始为他短暂却耀眼的人生添上新的符号。
他们说他是个黑客。
而后来,V似乎也真的变成了一个黑客。
这几天拍的多是傍晚和入夜后的戏,画面也从室内转移到了室外的街景,夏之竹饰演的“V”在老城里将追踪他的记者和警察耍得团团转。
男孩戴着姐姐送他的那顶毛线帽,熟练地踩着滑板穿梭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高智商IT罪犯”这一次放弃了将键盘和鼠标作为自己的武器,而只是用着最普通不过的小孩子捉迷藏使的把戏,便让满城追踪自己的人栽进了一个又一个搞怪的恶作剧。
那些人没有看过他曾在游戏里自由穿行的身影,自然也就瞧不出这些把戏究竟是来自何处的复刻,但再调皮聪慧的小孩最终也还是会被冷漠的大人捉住脚踝高高吊起。
在没有星星的天际之下,无人的江岸堆满了建筑废料,层层桥柱如暗夜下的鸟居,罗生门般伸向远方。
抬手响指的瞬间,遥远的烟花骤然在V与礁石的身后升起,蒲公英般炸开,无声地照亮了异国与此乡的江岸。
当现实与V在网上发布的最后一个视频中的游戏画面重合,轻轻哼着歌谣的V在警笛声中被逮捕了。
他们推举他为王,仰头朝奉以最崇高的敬意,而后又以同样的初衷将他的王座狠狠砸碎,低下头高声指责掉到废墟里的他是最最残忍的暴君。
在制作精致的游戏画面中,亦正亦邪的角色在甩脱成功或者被淘汰时脸上或多或少总会出现各种提前预设好的神情,但V的人生却从一开始便是一场低成本的劣质像素游戏,从头到尾,他的表情都非常、非常的虚无。
他看起来像是掌控着至今为止的一切因缘巧合,甚至连此刻的被捕也仿佛在他意料之中,可只有V自己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昨夜的咸湿江风似乎又回到了二人的鼻腔,夏之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起几个小时前他在江边拍的最后一幕。
周围都是摄像机的闪光灯和红蓝灼目的警灯,他被看不清人脸的“警察”捉着手臂锁上冰凉的手铐,生平少有的、大脑竟忽然间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按照导演说的那样,回头看向某个大概方向的机位。
纷乱的思绪和天上飞的无人机一起由近推远至城市的高处,将罪犯与审判者渺小成世间同样的蝼蚁。
而后,他看见了席招。
在特写镜头中,男主角眼中的湖泊应当是在那一瞬动荡了一刻的,但导演没有因此叫停,而夏之竹也继续作为V长久地望着那个方向。
他不知道在V的记忆里会不会也同样有着那么一个穿着一身黑色隐匿在遥远人群之中的男人,挺拔出众得遥遥一眼便能认出,但那一刻,尚未让V离开自己的夏之竹却好像真的和故事里的自己心意相通了一瞬。
夏之竹想,与自己一样,那个看起来像由无机质组成却总是行为乖张的V心里也许也有着一弯月亮,当晚风吹去阴翳的乌云,明亮的皎白光芒便会降落大地。
而V一生苦苦求索的,大约就是那阵晚风。
不知道都良有没有后悔过选择夏之竹作为自己唯一的主角,但至少夏之竹昨晚的表现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听起来可能有点离谱,但这一次好像真的是超忆症帮了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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