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招回想着昨晚在镜头中看到的夏之竹那最后一眼平静悲悯的目光,垂首示意洗耳恭听。
“你说过我有想象力,”夏之竹把脑袋靠在了席招的肩上,“第一次总是困难的,但在那之后,我可以不停地在脑海中模拟。”
从前他的大脑总像是被替换成了另外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夏之竹现在开始试着将那些破碎的镜头摆到眼前,一幕幕重新预演,每次都谨慎地一点点更换不同的情绪、动作、微表情——虽然这法子仍然笨拙且效率低下,但却好像真的让他钻到了超忆症的空子,第一次反过来利用了已折磨自己近二十年的病症。
夏之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也许我可以试着和它友好相处?”
说这些话的时候,男生的双腮凹陷,五官的阴影在夜色下显得更加突出。
他又瘦了。
可明明是那样没有说服力的判断,却因为他眼中的光芒让人无法开口说不。
席招不知道这种角色为什么总会找上夏之竹,他正在最好的年纪,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尽力留下美好的胶片,哪怕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纯情校园剧也好。
但比起饱满盛开的花,人们好像总是更喜欢将那朵花被摧残凋落的一刻完美定格。
这么想着,席招忽然伸手捏了一下“花”的脸。
夏之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你喜欢什么花?”席招问道。
夏之竹一懵,下意识转头看向床头的兰……席招捏着他的下巴把人掰了回来:“说实话,不用逢迎我。”
V彻底跳出了房间的窗,无法施展功力的小马屁精夏之竹本人陷入思考。
他是男孩,对花的兴趣不大,但洋子喜欢。无论是出租屋的窗台还是夏目宅邸的后院,她总能用各种各样的花盆将其装点得满满当当。
夏之竹帮洋子操持过花苑里的工作,但在他不小心浇死了那盆最坚强的克劳德莫奈之后,洋子便委婉建议他以后只用做赏花者便好……夏之竹终于想到了。
“我不知道那种花叫什么,花瓣纯白,花蕊鹅黄,花叶很大,昂扬向上。”
这样的花有千百种,但就算他形容的再抽象,席招还是一秒就读懂了夏之竹的钟情之花。
“木芽花。”
夏之竹愣了一下:“什么?”
席招又重复了一遍。
虽然最近不再像之前那样每日登录岛遇收菜,但席招偶尔还是会回去视察一下自己的疆土。
而那在全游戏中通用的登录奖励——夏之竹最喜欢的、猫和小熊曾在游戏里互相赠与对方的小白花——制作组曾在最初的最初向投资方老板申请赐名,而席招当时为它随口取名叫做木芽花。
夏之竹对心上人的信赖仿佛天生,虽然知道符合自己形容的花有千百种,但他还是无条件信了席招说的就是自己想的那一种。
“花语是什么?”他问。
席招看了看他,垂眸在男生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
夏之竹怔怔地开口:“……真的吗?”
席招重新靠回墙上,慢悠悠反问:“不知道,你觉得呢?”
夏之竹仔细想了想,抬头看着他答:“我觉得你说得对。”
当呆瓜呆到一定程度,再狡猾的猎手也会在他的反客为主前缴械投降。
席招勾着唇角将额头贴上男孩漂了浅色的发顶,低声问道:“哦,为什么?”
席先生可真严谨,亲热之前也要写可行性报告……但他让人写报告的时候可不可以专心一点呀?
夏之竹被他揉得头晕,看东西都转向,躯干软韧的竹子被失眠的坏心人意味缱绻地摆弄成无法自主的姿态,要想活下去,他只能变身成柔弱无骨的藤蔓,寄生在席招怀里、席招掌中。
夏之竹忽然想起了昨夜V在警笛声中随口哼的曲调,巧合的是,那首歌他很久以前就在录果翻唱过。歌名叫做《Gravity(引力)》,而夏之竹和V都将它哼得仿佛这个地球上的引力只有很小的样子。
Let‘s take our space ship out in the sky
让我们在空中乘坐宇宙飞船
Fly to the moon and take out a slice
带上一块果派,飞向月亮
Space Bonnie and Clide
成为宇宙中亡命天涯的伴侣
Riding into the night
冲破寂静的夜晚
床头的建兰花在素色的墙纸背景下姿态雅如水墨勾成,床上的夏之竹盛开在洁白柔软的床铺中,与另一个人交颈纠缠的影子落在月夜的工笔画布之上,在秋日摇曳成一池摇摇晃晃的春景。
木芽花的花语是:等到木头发了芽,就会结出我和你的花。
听不懂,通俗一点呢?
我也爱你。
第55章 “你不用上班吗”
世界上存在一些截然不同但却可以给人带来相同感受的事物,比如突然喷墨的钢笔,丢失气泡的常温汽水,延误的航班,以及工作日的周一。
今天就是周一。
虽然对于连晨昏都快颠倒的剧组人员来说,工作日和休息日与别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概念,但都良在再一次确认了手机上的日期后,还是对坐在一旁悠哉看书的某保镖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你都不用上班的吗?”
保镖回答:“我在上班。”
大导演抽了抽嘴角,冷笑道:“难怪外面都说星言快完蛋了,我看也是。”
保镖面不改色地又翻了一页。
昨夜收工太晚,第二天的开工时间安排得比较靠后,以供大家修整。不过这也只是因为今天的拍摄场景在不见光的室内,天色如何完全没有影响。
要是拍的是室外白天的戏,折磨人第一名的导演可能昨天直接就让大家一起通宵到今晚了。
都良喜欢拍多条支线并进共同推动剧情的故事,演员们从前压力虽大,但因为戏份有分配,压力相对的也会有分配。现在拍的这部电影也有几条叙事线,但主角的戏份占比却大大提升,光看名字就知道了——这电影就叫《V》。
席招问过夏之竹V的结局是什么,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不知道,导演还没写到那里。
听着真是不靠谱,但换个角度,当一个导演只拿着半纸虚无缥缈不知想讲什么故事的剧本梗概,便能招来如此多的投资和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团团转时,相信他或许也不算是一件太过愚蠢的事情。
“你不觉得你该走了吗?”不蠢但不通人情的导演问道。
“V又瘦了,这很符合片中的形象设定,但他现在还不该这么瘦。”
席招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了起来。
都良的神情很严肃:“夏之竹是体验派的天赋型演员,一旦入戏,他的沉浸程度已经超过了我见过的大多数人。你的到来对他的演技提升很有帮助,但每次和你度过一段时间后,他总要付出更多努力将现实中的夏之竹驱出自己的身体,再重新浸入到V的精神世界之中。这很痛苦,也很危险,我敢打赌,他头上的白发现在可不止有我当初让他染的那么多。”
和夏之竹说的差不多,但又更加残酷真实。
纵然席招对此早已有过猜测,听到后仍然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睫毛。
都良说得很不客气:“他吃的苦头比你看见的要多得多,席先生。这个时间和地点,你不该出现妨碍他。”
“或者说——”都良眯起眼睛,“其实你根本无所谓他拍什么、拍成什么样,来到这也只是为了拿他当挡箭牌做自己的事?”
星言如今的局势很复杂,只有夏之竹才会什么都不知道,仍然相信他的席先生无坚不摧。
而明明有那么多人正在仰着脑袋期待席招从高座上掉下来,但他却竟然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混成了某个小明星的“保镖”。
席招对向外人剖心自证毫无兴趣,只是垂下眼皮回答:“我不喜欢输。”
从小到大,付郁教给他的也是只能赢,输的念头一旦诞生萌芽,剩下的便只有死路一条——扭曲又极端,但因为陪伴他太久,早已成为了席招的人生信条。
他的前半生像是一直奔跑在千米竞赛的中途,短暂地越过从起点线冲出一刻的轻松,席招从回国之前便开始感到呼吸艰难、双腿灌铅。
前路遥不可及,身后又是群狼环伺,他处在最痛苦的极点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斗争。这个时候如果气泄会很可怕,因为他会彻底松开心中那道弦,永远地、再也跑不下去。
他努力坚持,脚步一步比一步更加深陷……直到夏之竹来到他身边,情况方才开始有所转变。
都良挑眉:“你可以接受输了?”
“不,”席招说,“我会为了他赢。”
都良还想说话,紧闭的房门却突然被敲了两下,他噤声回头,说了句“进”,夏之竹便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
给你们休息时间是让你们谈恋爱的吗!
都良闭上嘴,再不想多看这二人一眼,丢下一句“只给十分钟”就脚不沾地地走了。
夏之竹毕恭毕敬地目送老大离开,转身坐到席招身边,小声问道:“导演生气了吗?”
席招放下书牵起夏之竹的手,淡淡摇头:“他可能也想家了。”
夏之竹笑了笑,将没有被牵的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们交握的双手之上。
“你不用上班吗?”他再一次好奇地问出了所有人最好奇的问题。
“我在上班。”
一样的答案,但态度比方才第一次回答时好了不止一千八百倍。
夏之竹有些为难:“我是说本职工作。”
席招撑着下颌歪头看他,辨不清是逗人还是认真:“如果我说,我想放弃本职工作呢?”
夏之竹眨了眨眼:“你不喜欢当老板吗?”
席招垂眸捏他的指尖,模棱两可:“这是我第一次当老板。”
难怪他压力那么大,夏之竹想。
但我却当得这么好,席招想。
“你想做什么都好。”
夏之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席先生总是对的。”
呆到没边,可爱没谱。
席招想笑,可一垂下眼皮,言语中的情绪便演技极强地低了下去:“但那样我就没有收入也没有住处了。”
还有谁不知道星言总裁是租房一族的,现在再大喇叭在你耳边强调一遍。
夏之竹不假思索:“跟我一样欸……”
话还没说完,他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不解风情,而且不只是他,连席招也为他的木讷再一次沉默了。
夏之竹窘迫道:“不是的,你不是我的、我的……吗,我可以给你开工资的。”
说出来他又忽然觉得没底,小声问道:“租金多少钱呀?”
席招在他耳边报了个数。
夏之竹眼睛都圆了:“这是租金吗?你房东不是小俞总吗?”
俞见一不会胆大包天地在让老板帮他还房贷吧?
席招:“很有可能。”
夏之竹苦恼起来。
他现在还在事业二次起步阶段,小瓷姐给他接的通告少而精,虽然按照目前的收入水平可以给席招发几个月的房租,但其他便所剩无几了,如果……
“骗你的。”席招屈起食指敲了下他的额头。
“总是这样,说什么都相信。”
夏之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也想说一句“只对你这样”的情话,但事实却好像并非如此。
夏之竹放在心上的人不多,但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笨蛋人情世故只通一半,不会说谎,他只觉得自己对席招的确特殊,但具体特殊在什么地方,夏之竹说不出。
而还没等他纠结出结果,席招便忽然道:“我要走了,订了今晚的机票。”
意外的,夏之竹对此事竟然没生出太多意外。
他只是歪过头和席招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便与男人肩并肩一起看向前方的壁画,十分平和地开口:“你能来,我很开心。你不要多想,我会想你的。”
他好像是猜出导演在自己来之前说了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想告诉席招放心去做自己的事就好。
无论哪种答案,呆竹子也许都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呆。
席招攥紧了夏之竹的手。
“我要短暂地离开星言一段时间。”
其实什么都不告诉夏之竹也没什么,席招习惯了单枪匹马作战,无声无息解决一切,若非傅尹微当初将他请来便是为了收拾眼下的残局,席招连之前向高层们的宣战都不会做。
他不习惯倾诉,而这是第一次,席招觉得他或许可以和另外一个人分享自己的一切狡猾与不狡猾。
“知道星言为什么叫星言吗?”
夏之竹回想着从前听过的传闻,试探着答道:“因为傅女士的先生叫顾言,儿子叫顾晨星?”
席招点了点头:“那颗星星,现在正坐在我的椅子上。”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那里马上就是他的椅子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然界的很多动物非常擅长预知天气,个别植物也是。哪怕无窗的砖砌墙壁和混凝土钢筋将室外的天光遮蔽得严严实实,让人根本瞧不见天上厚积的乌云,夏之竹仍然像察觉到什么,轻声问道:“要下雨了?”
席招“嗯”了一声,忽然被小学生附身了一般,举起双手在夏之竹额顶搭了个三角形的“伞”。
他眼底含着浅浅的笑,说出的似是一句情话,又更像一句承诺:“但愿夏之竹永远不被打湿睫毛。”
夏之竹的脸突然红了。
他想起昨夜他红着眼眶泫然欲泣,席招俯身吻他眼睫,温柔地安慰他,但哄着哄着,这人便心猿意马地失了初心。
38/68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