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涂鸦流眼泪之前,夏之竹抓紧时间拍了张照片发给任姝涵。
这举动太肉麻,夏之竹还是从长公主那里学会的。七夕那天,任姝涵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雨天玻璃窗上的桃心,画得还挺好看,但发出来刚过半分钟就给删了。
夏之竹看不透任姝涵与薄迟的关系,也不敢瞎掺和,很偶尔的时候才会好奇地问席招:他们会在一起吗?
席招对他永远耐心得像在教小朋友,哪怕说着事不关己的冷漠话也能咬字温柔又温柔:等到四月飞雪,应该会吧。
除了工作和休息,夏之竹最近最忙的行程还是做梦。
梦的内容很简单,除了V,便是阮觅。
那两个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通常只会在梦境的各个角落随便寻张椅子坐下抽烟。夏之竹在戏里借位抽假烟,在梦里还得吸二手烟,想和他俩搭句话,又不知要怎么开口,犹犹豫豫,转眼闹钟就报了天明。
助理小郑爱交际,托他的福,夏之竹和剧组的工作人员相处得不错,平日里吃饭都不怎么落单,一大帮人侃天侃地,期间还不忘时不时把他也拉进话题。
“对了小夏,你那个保镖呢,怎么干一段时间就不干了?”
席招来的时候,除了和都良说了一声,对外的形象一直是个包得比明星本人还严实的保镖。夏之竹不知道原来席先生故意隐匿踪迹的时候可以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就算身高出众得不得了,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站在人群中却不被发现。
不要小看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的自我保护机制。
就连席招离开,也是到了今天才有人注意到,那个成日跟着夏之竹的影子突然不见了。
“回去做别的工作了,”夏之竹回答,“我在这里也不太需要保镖。”
这两句都不算说谎,他说得很流畅,提问者不做怀疑,一旁的人却摇了摇头:“那也不一定,明星不是比正常人更容易遇到麻烦吗,多安几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夏之竹不知道要回答什么,礼貌地笑了笑致谢,低头继续扒自己的饭。
奇怪的感觉从很久之前就有,越临近杀青的时候越明显。
某场戏的休息时段,夏之竹裹着外套在躺椅上睡着,迷迷糊糊的梦中,阮觅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女人的声音和想象中一样清冷,许是因为在梦里,听起来竟然感觉是香的。
夏之竹不知道她说的走是要走去哪里,想了想,还是顶着巨大的诱惑摇了摇头。
“真的吗?”阮觅的语气好像有些惋惜,“我看见你之后要吃苦头诶。”
夏之竹还是摇头:“我不怕的。”
梦中的女人容貌模糊不清,夏之竹只能凭借潜意识给出的暗示辨认出眼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妈妈。
妈妈看着他,突然蹲下来,捏了捏变成小阮塘的夏之竹的脸颊。
“原来你……”
“小夏哥!”
小郑一嗓子把夏之竹从梦乡中嚎了回来。
方才的梦境一瞬间烟消云散,连只字片语也没留下便飞速离开了记忆的浅层表皮。人很少能记住梦境,超忆症患者也不能幸免。
郁积在胸腔中莫名的惆怅还未散去,夏之竹眯瞪着眼睛抬起头,听见男孩俯身叫他工作。
夏之竹点了点头,脚步虚浮地站了起来。
这一场往后推了挺久了,是V跳水的戏,剪辑时会用在他闭眼在脑内自缢时的画面。
小郑忧心忡忡地扶了他一把,小声道:“等工作结束,我们和小瓷姐说一下,让你多休息一阵吧。”
夏之竹揉了揉眼睛,随口答道:“只是有些累了,你不用担心。”
能不担心吗。
小郑看着他那靠化妆才能勉强有副人样的漂亮脸蛋,心里把导演都扒皮骂了一千零一遍。
不过事实证明背后最好不要骂人。
两人走到泳池边,还没来得及试试水温,来自工作人员似有若无的目光已经将他们射了个对穿。
夏之竹看着导演坐在椅子上被递过一只手机,皱着眉头滑了两下,而后便与旁人一起抬头看向夏之竹的方向。
似曾相识的感觉。
察觉到不对的小郑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当看见那铺天盖地拥有相似标题的热搜时,他手抖得差点没将自己摔出去。
这回这么严重啊。
夏之竹好奇地接过助理握不住的手机看了一眼。
漆黑无星的夜晚,湛蓝泳池旁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冷冰冰的机器,红色的录制灯光像怪物的眼睛,一闪一闪。
“夏之竹身世”后深红色的“爆”字就像是一颗炸弹被投入了眼前死寂的池水中,轰地一下,将他在水中炸得四分五裂好来庆贺又一场网络世界中千万人同时参与的虚拟狂欢。
夏之竹出神地想,等会儿正式开拍,他照这样演应该就不会出错了吧。
“你需要多久的假期?”
但都良却走过来主动问他。
三天,半个月,还是永远?
夏之竹摇了摇头,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他此刻的平静:“我可以继续拍摄。”
“好,”都良点头,“回去收拾东西吧,接下来我们回江城拍。”
泳池边的机位都搭好了。
“导演,我们是不是应该缓……”追上来的副导眉头紧蹙,似乎还想再商量一下。
都良忽然发问:“你们入行多久了?”
副导愣了一下:“我……”
夏之竹:“七年。”
小郑鼓足勇气大喊:“五个月!”
都良看向最后一个人。
“……五年。”
“都够久了。”
都良转身对着所有人,高声做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做好自己的事。”
第61章 “我来接你回家”
9月中旬,一直没有曝光过任何卡司剧情的电影《V》突然注册官博并且发布了一支全新的预告片,短短数秒,点击量便迅速破万。
故事的主线很简单,围绕名为V的视频博主成名后遭遇的一切铺开,明明该是现实题材,但都良却意外地将这支预告的背景音乐配成了莎翁的史剧。
那些点击起初为了文案中简单的“导演:都良 主演:夏之竹”而来,网虫们如蝇见食,群起围攻,视频还没来得及播放便已在其下迅速积累了模样千奇的评论高楼。
侮辱、谩骂、支持、旁观、质疑……而这现象级的画面却像是预告片中未被剪辑展示出的另一部分,在无数人隐藏在手机屏幕后疯狂打字的冷漠面孔中得以完整地勾勒成形。
“你相信他吗?”
社交平台上的一则匿名提问在键盘敲击声中揭开了故事的序幕。
“你相信他吗?”
年轻的男孩在华美阴暗的游戏中称王,他推开宫殿镶嵌着宝石的窗,画面却跟随振翅的白鸽迅速跳转至北方旧城破败灰蒙的老窗框。
真实的飞蛾落在苍白纤细的指尖,染着异色长卷发的男主角叼着半只烟头,淡漠地向晦暗的灰色天空扬起下巴,根本不屑也懒得去问:你相信我吗?
相信他可以在混乱的盛世中创造数据奇迹,成为全新的完美偶像。
拥抱他。
相信他和世上所有半路成名的家伙一样虚荣无耻,终有一日会抛弃初心,迷陷于声色张扬的无限财富之中。
唾弃他,爱戴他。
相信他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象,相信这个游戏博主出身的人果真如口口相传那般,能做到将要命的机密如他键盘下操纵的角色一样,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畏惧他,崇拜他。
最后也相信,他可以像游戏里的boss一样,为这烂透了的虚拟世界中短暂燃烧的几小时狂欢献祭自己的全部灵魂,期待着、鼓舞着,从无声的跟从,到狂热的盲从。
向他一次次大声地匿名喊出“去死”。
中世纪暗潮汹涌的灰暗战争曲目戛然而止。
屏幕上依次跃出了四个燃烧的词语。
先是“谣言”,而后是“盲从”,最后是“暴力”。
古往今来一以贯之的套路,但他们如今已不再用刀剑向受刑者行刑,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拿起更加趁手的制裁兵器。
“网络”。
画面在江边的警笛声中拉高,钻进灯火通明的玻璃高楼,钻进狭小格子间显示屏中弹出的广告小窗,钻进上下班车厢中拥挤的手机屏幕,从游戏的特效中破窗跳跃而出,最后缩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房。
急切欢快的小提琴协奏曲从走廊外的喇叭中响起,绑着电子脚铐的人坐在太阳照不到的角落,踩着乐声的节奏,轻笑着背诵起第三日的玛丽皇后。
“谁能脱得了身呢?拥护的就吊死,反对的就烧死。既不拥护也不反对的人……”
名为V的男孩抬起头,对着角落里的监视器懒洋洋地咧开了嘴角。
“不是吊死,就是烧死。”①
谁是下一个被罢黜的君王?
音效和所有画面瞬间消失。
手写的片名《V》缓缓浮出,又渐变成了V张开的双臂。在没有星星的夜晚,男孩仰头望着月亮,而后毫无留恋地直直坠入了身后的水中。
咕嘟咕嘟。
画面骤然陷入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蔚蓝。
夏之竹有超忆症。
听说在没有超忆症的人中,也有30%的孩子会记得自己在母胎中的感受,这种记忆的学名叫做“胎内记忆”。
夏之竹早就不记得自己四岁以前的事情了,应当不属于那30%,但他也不属于另外的70%。可无论有无超忆症,婴儿对母体的依赖仍然大约刻在了每个人的基因序列之中。
场务的action,导演的指挥,助理的呼唤……耳边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远了。
江城的水没有临城那么冷,为了方便他演这场戏,工作人员还提前为水加热升了一波温。
困意如山海袭来,夏之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在羊水里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他在水中试着像婴儿一样蜷缩在一起。
在夏之竹为数不多失去的记忆中,他曾经在妈妈的肚子里睡过七个月的觉。阮觅试过放弃他,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他。
她喜欢在午后的窗台边晒太阳,一边咬清脆的红萝卜片,一边给洋子写不会寄出的信件。胎动时,她通常会装作没发现,但很偶尔的时候,她还是会隔着肚皮摸一摸那只名为“汤汤”的小怪物。
是的,小怪物。
阮塘是只小怪物。
肺叶结成树脂,氧气是被凝固在其中的昆虫,气泡从他的唇鼻吐出,与水底的浮游生物交换异世界的信息。
月光怎么这么晒,晒得他都要显出原形了。
夏之竹将头埋得更低了。
清澈的泳池不知怎么忽然漂满了浮萍,将灼热的月光隔绝在暗色之外,但若仔细端详,便可以发现浮萍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和表情符号。
一篇篇文章,一条条惊呼,处处都看得见“乱伦”“强x”“小三”与“兄弟阋墙”……真是不容易,竟然能在一个词条中同时集合如此多博人眼球的猎奇字眼。
他们在阅读我,夏之竹想。
一本书从诞生开始就不属于作者了,它会被交到拥有不同审美的人手中被自由评判。
那我现在还属于我自己吗?
想不出,在水里的时候好像也不应该思考这么复杂的命题。
他开始想一些更加简单的问题,比如导演为什么要把跳水的戏从临城挪到江城?
因为这里夏之竹更习惯,更容易演出濒死时放弃挣扎的绝望?
夏之竹配合地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是V。
V是vagabond(流浪的),victory(胜利的),也是virtual(虚拟的)。
他是从未真实存在过的英雄与暴君,人们为了满足心理需要将他杜撰成神明,转头又以相同的理由将他毁灭。V无法质询任何个体,因为他们所有人团结成了一个群体,为了获得群体的认同,个体愿意无条件地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倍感安全的归属感。②
而V唯一的错,就是他不属于他们。
布满浮萍的水面忽然炸开了一道烟花,月光再一次被波纹涟漪洗成碎片,一片一片向他袭来,但在被月光中伤之前,一条鱼却先一步向他游来。
或者也不是鱼。
二月春风似剪刀,他可能是这寒冷秋日里的一阵春风吧,将浮萍剪开、将池水剪开,最后扶住落难的人鱼,没有痛感地剪开了他的鱼尾,托着他浮出这片蔚蓝色。
好奇怪,明明被剪的是他,剪刀却流了眼泪,剪刀的眼泪也会结成珍珠吗?
夏之竹试着伸手去接,却被对方将指尖狠狠攥在掌心,大声地向他喊道:“张嘴呼吸!”
肺部的疼痛如针刺般袭来,夏之竹痛得瑟缩在一起,鱼尾化作人类的双腿,终于踩回了地面。
原来这才是他们回江城的理由。
导演为他找了个救生员。
夏之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问道:“我可以回家了吗?”
他们两个的头发都湿透了,发梢的水结成珠,像人鱼的眼泪不停滴答。
席招垂着头,连肩膀都在发颤,只能凭借本能的驱动不停回答:“可以。可以。可以。”
零点已经过了,今天好像刚好是9月12日,是席招为莉莉刻在狗牌上的生日。而夏之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天也是席招自己的生日。而刚刚好,dshdjhajjshd在录果登记的生日也在这一天。
但他们不是在拍戏吗?
夏之竹好奇地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席招将男孩抱在怀中,揉搓着他湿透的发丝,用尽全力地尝试着去温暖这具快被冻透的身躯。
“V走了,夏之竹,我来接你回家。”
V是谁,夏之竹是谁,他快分不清了。但无论是V还是夏之竹,此刻的小怪物都还记得要靠在席招耳边,向他说出新岁的第一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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