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就此,生生不相逢。
架子的上端放着一个锦袋,被其中的纸卷撑出筒形,孤零零躺在那里。她随手取下,打开,一片银杏叶从中掉落。弯腰拾起,边缘已硬脆,干枯发褐。[R1] 她将叶片贴在唇上,干瘪的触感并不舒适。但她清楚,这是婉儿指尖碰过的地方,她多么怀念的人,夜夜思念难眠的指尖。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下边一层,是婉儿的诗稿、杂文和手记,整齐地码在哪里,几乎占满整层。书卷中有密密麻麻小楷,点评批注,纸张用香熏过,不蛀不腐。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目光也不忍离开。静心阅读时,如同婉儿亲口对她说这些话,一字一句萦绕在耳畔,好像她还活着一般。沉浸其中,不觉饥饿,不觉口干,不觉日色之西沉。
“公主,天暗了。等到宵禁,就不方便回去了。”
心下生出许多不舍,叫棋语装了几卷,装上马车。不,不,别装上去了。她夺过来,将布袋紧紧抱在怀中,仿佛那就是她的命。天渐渐暗沉,公主府点上灯,她仍旧坐在那里,望着纸卷上的字,有时也发呆片刻。再取一卷打开,里边掉出来一张小些的麻黄纸,也是她的笔记,小楷字字珠玑——
卿某曾诘曰:天下何如?对曰: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卿云:甚泛矣。某为之色难。
…………
“她问我天下是什么,不知为何,我竟也有些弄不清。”
《大学》教导士子“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便是“明明德于天下”之道。平天下的本事我倒想学,可若不知天下二字深意,又去平什么呢。
《尚书》记尧帝“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R2] ”。君王便是受命于天,富有四海者,“为天下君”。天下为何物?《尚书》又写:“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R3] ”
细说起来,《论语》有“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等言,《周礼》[R4] 载职方氏掌管“天下之图”。这“天下之图”正中心是“中国”,侧边有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族人聚居,即所谓“四海”。后周天子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奠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华夏九州。周天子治下,便是四海之内,这江河广阔山川俊秀的“天下”。
古书之中,天下是日色所及,是江河山川,疆域国土。我读了太多空话,如今闭上眼,却只能想到掖庭的木格子,和那格子里那一张张温顺的脸。记起冬日奴婢们围坐于炉边,就那么一个小小的炉子,微微的火苗在其中晃动。也许天下不是山,也不是海,而是阳光下一片金黄丰收的麦田,是屋顶上恋人依偎肩头互诉衷肠,是夕阳里老人笑看儿孙打闹嬉戏……是每一丝平凡细小,却又弥足珍贵的幸福。那种幸福,能使人由衷地生发出微笑来。而我将为守护那一抹笑容,献上全部的生命。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梦山河岁月催。[R5] 这大概就是我存于世间,拥有这次生命,能够不枉此生的唯一方式。
…………
屋檐下挂着的风铃,被微微吹动,叮叮当当地甚是好听。
“婉儿,傻子,婉儿,笨蛋!”
不知是什么时候,架上的鹦鹉终于学会了这话。风铃一响,它欢快地叫起来,扑扇着翅膀。她们相伴终生,却没能获得同一处归宿。
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R6]
她听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于无人处,终于痛快地哭了一场,浑身颤抖着,泪如雨下。
“你活该,你死的活该……”她喃喃。
侧边的厢房,昏暗的烛火下,棋语正为书韵的后背抹着药。那天公主下手太重了些,如今仍未好干净,背上暗紫色更加深重了。
“婕妤说的没错,公主就是太凶,太可怕了。”趴在那里的小宫女,下巴垫在枕上,嘀咕道,“可我好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婕妤那样喜欢她。她们两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人。棋语阿姊,能碰上这样的主子,你我都很幸运。”
“也很不幸。”
书韵眨着眼,似乎想了那么片刻,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说法。
“至少我们还有彼此,难过了可以说说话,互相安慰安慰。公主却没有了。她——很孤单吧。”
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空中,残缺而羸弱。四周没有星光。
墓志石,她选了最名贵的上好青石,有钱也难买到。极品之青石,历千万年不腐不朽,也难被磨损,任时光摧残光洁如新。特别是这样大一块,开采出来,行家一看就知道是金贵东西。
墓志的审定有些困难,李旦刚废了则天皇帝的名号,废了女皇父母的陵寝,太平思来想去,还是去掉了关于母亲的那部分,以免招惹事端。她反复修订那篇志文[R7] ,叫人一遍又一遍地改[R8] 。譬如细节处,将婉儿祖先——楚大夫子兰的名字隐去。那是陷害屈原声名不佳的臣子,她不愿过多提及。[R9] 志文最大的要点,是为婉儿平反,脱去韦党的名声。世人不明真相,以为婉儿与那蠢货沆瀣一气,竟成了韦党的逆臣贼子。她心里却明白,婉儿是她的,从头到尾都是……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从前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总不愿写诗,只勉强续过几句。在你面前动笔,好像刚入学的童子。我可不愿让你看不起。现在你不在了,看着你一首一首诗,只能反复诵读。这次换我写了,写下今生唯一的诗篇。
你这么一走,天地崩裂,山河失色。我能做的,无非静静坐在墓前,仰望着松与楸,在风中摇晃。呼啸的风声中,依稀传来你清亮的声音,与从前别无二致。有很多话想与你说,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只留下深情与泪水。但愿千万年后,还有人如我一般,永远,永远记得你[R10] 。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婉儿,我爱你。现在不变,千万年后也不会变。
张说兴冲冲跑过来巴结她,说要为昭容写碑铭和文集序。想来这些都要传之后世的,张说向来崇敬婉儿,又是文采斐然的头名状元。这回既然毛遂自荐,她便同意了。那人在碑铭中,把李隆基杀害婉儿,比喻成秦穆公杀三良,一副痛惜治世良臣的模样。又在文集序中写:
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嚐共游东壁,同宴北诸,倏来忽往,物在人亡。悯雕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
把文章交给她的时候,那副急切的模样,太平知道他是想做官的。最讲气节的人,向来也最容易变节。闲聊几句,她对张说道,自己无心朝政了。时常有人打小报告,说李隆基运作着,又把自己的亲信贬到地方,她都没有多过问。这种状况,怎还能安排官职,她不会了。如今只求安安稳稳葬了婉儿,别无它图。
看着张说努力掩饰不快,太平不由叹气。[R11] 退步抽身,的确不那么简单。
闲来乘车入宫,漫步掖庭,太平看见,阴暗的角落,蹲坐着一位老妪。老妪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翳,似乎已看不见东西了。她就那么静静蹲在那里,听见脚步声,颤巍巍站起来,扶着墙,向声音处摆过头去,满目茫然。
太平没有摆明身份,自然而然上前,与她攀谈起来。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向婉儿,老妪似乎有了些兴致。
“你说婉儿啊,我当然记得。别看我又老又瞎,记得可清楚呢。当年,她就是从我们这里走出去的。则天皇帝叫她去栖凤殿觐见,改变她一生的命令,是我传达的。这么多年,我们这里,就走出来这么一个人……“
“婉儿,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太平轻声问她。
“是个不寻常的孩子。太特别了。照我看,再过上一千年,也出不来第二个。”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R12]
[R1]这是第十章 的内容,梦幻联动!
[R2]出自《尚书·大禹谟》。
[R3]出自《尚书·益稷》。
[R4]出自《周礼·职方氏》。
[R5]改编自黄沾《人生??江湖》。
[R6]北宋蔡确的诗,原典出处。不是唐代及以前的故事,只是致敬一下。
[R7]学者认为,未婉儿编纂文集极可能与恢复名位同时进行。
[R8]有人猜测志文为上官经野所写,因为他是婉儿堂兄,当时有亲人书写的习惯。反正大概不是张说,陆杨老师说文笔太差,而且是他估计会留名。但是无论如何,最后的诗很可能为太平所写。陆杨老师认为墓志文字内容不行文笔也不行,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很精致,比如李明研究员和于庚哲老师(在《大唐巾帼传奇》的惊世谜团之上官婉儿里)。我不太懂,不过多讨论了。没提武皇,应该是当时武皇涉及政治模糊地带,不知道是褒还是贬,所以没提。至于没提风风火火的大梦称量故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R9]于庚哲老师说,从这点能看出,写墓志的人十分维护和爱护婉儿。
[R10]胥渡吧翻译:自你走后,天地动容。我仰望着坟冢边的绿树,依稀听见风中你的声音。念念情深无绝期,千言无语无处寄。但愿一千年一万年之后,还会有人和我一样,永远永远地记着你。
B站用户桥边锦翻译:卿今远去,天地失色。恐我今后能为,无非坐看你墓前那棵茶树,或许,我立在坟茔方寸还能再听到你的声音。但这毕竟是妄想呵,静静坟茔,不见玉颜,空死处。但愿一千年一万年之后,尚有人同我一样,记得你。
版本各有所好吧。记得当年看胥渡吧的视频,满屏弹幕“记着呢,公主,我们都记着呢”,真的让人泪目啊。
另外,很多人把槚翻译成茶树,其实槚有两个意思,一为茶树,二为楸树。雪松是乔木,类推的话,槚应该翻译成楸树。况且楸树有成材意思,伍子胥墓前种的也是楸树,显然这样更合适。
[R11]不记得是哪个文献里看见的了:张说接受太平公主委托追思婉儿的同一时期,他还在暗中因公主举荐萧至忠、崔湜而不举荐其做宰相生气。
张说啊,你可真是——
[R12]这是婉儿墓志铭上的话哦。群友曾提供《日久生情》稗子填词版本的歌词:
若不得流光岁月为我宽限些年日/只求你为我作篇墓志/三两行祖籍卒年生平叙毕之时/亲手镌我名字
好合婉平,忍不住放上来!
第144章 葬吾心(2)
“若有来生,希望你能遇见一个真正能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坚持爱你的上官婉儿,而不是现在这个……”公主府中,她取下了风铃。寂寥的夜晚无声无息,只有这句话在耳畔萦绕。来生,来世,那么远那么晚那么冷。为什么要我等来世啊?就今生,不好么?
我等你,就今生。[R1]
陪葬的陶俑已经订好,出于名家手笔,等的时间要长一些。壁画的内容弄些什么,按理说,也就是仪仗之类。她却不住地想起吴道子的画,眼前依稀浮现儿时玩耍之景——漂亮的眼和秀气的面庞,回过头对她笑着。如果能画在那里,也许九泉之下,婉儿回忆起当时种种美好,不会过多怪罪她吧。
是她,她没能保护好婉儿。[R2]
七月二十日,李隆基登上承天门,正式受了太子的册封。那天太平没有去,却也没有多管。婉儿死后,时常提不起精神来,她是厌了倦了,想离开了。
然而事与愿违,树欲静,风却不止[R3] 。不出一个月,地方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李显的二儿子李重福,兴兵叛乱,直逼东都洛阳。要说如今李显的儿子,只剩重福、重茂二人——重茂作为废帝,已经软禁宫中许久,以防人家打着他的旗号作乱。而重福,也被皇帝一纸诏书迁往集州,怕他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发展出自己的势力。
李旦这个皇帝,最大的软肋,是有违法统。按照宗法继承制度,既然还有两个侄子活着,他就不能上位。特别是重福,他的想法很简单:自己没有做太子,就是因为韦皇后打压。景龙三年的祭天大典,所有的地方刺史都去了,连百姓都得到大赦的恩赐,唯独重福不得离开本州半步。父亲驾崩,韦皇后特令其不准奔丧,还派人过来监视他,弄得重福挺委屈。如今韦逆已死,没人再迫害他了,回京接班顺理成章。他是李显在世的长子,比弟弟重茂更有资格做皇帝,何况一个叔叔李旦。想法有了,身边几个小人野心家再一撺掇,让他觉得自己上承天命,是众望所归。重福拍案而起,从去集州的路上改道,直奔东都洛阳。
在洛阳,他找到了妹妹的驸马[R4] ,联络守卫洛阳的军队,准备兵变。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洛阳县令很快察觉不对。看着本该去集州的重福,在洛阳驸马的宅子里进出,怎么想都有问题。这人暗中去那边探听消息,很快看见重福大摇大摆出来,他赶紧一路狂奔,到洛州长官那里报信。官员们没有任何准备,个个吓得面色惨白。关键时刻站错队,可是要死人的。他们官印乌纱帽都不要了,直接四散奔逃。
千钧一发之际,洛州长史[R5] 站了出来。他为同僚的窝囊不齿——国家要是被这些家伙把持,早就完蛋了。于是他慨然担负大任,坐镇指挥,调兵遣将。同一时刻,李重福已经打出旗号,沿途发动群众。他用的是这样的话术:“我是先皇的长子,理应做皇帝的。如今朝中坐着的那位,不是正统。他上位虽说诛杀逆党,竟把上官昭容也杀害了,那可是反对韦逆的有功之臣。滥杀忠臣以夺权,可见此父子二人心术不正,早有阴谋。说不准先皇的死,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我李重福要为先皇报仇,一雪前耻,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现在打到屯营去,动用兵力,包围洛阳,愿意跟随我的百姓,事成之后,都有封赏!”
这番游说有理有据,又能激起民愤,果真忽悠了不少百姓。重福的队伍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浩浩荡荡,往左右屯营而去。屯营是守备洛阳最重要的常备军,若这些士兵也被巧言令色打动,洛阳就彻底沦陷了。这么一个政治军事重镇失守,政变算成功了一半。
害就害在重福人马混杂,沿途还不停吆喝,队伍行的太慢。一位出门办事的侍御史[R6] 撞见大军,赶紧掉转马头快马加鞭往屯营冲去。刚到那里,他召集将士,向他们说明了情况——谯王重福无故入都,犯上叛乱。他本是戴罪之身,没有继承权,希望士兵不要被他蛊惑。再者,军队若能趁机坚守立功,不愁往后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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