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别勒得太紧,要是马受惊了,把身子往前靠,知道么?”
“知道了。”太平收一下绳,马自己走了起来。
“别太快!”李贤还是不放心,对她喊道。
太平骑马绕着走了两圈,李贤笑着对她说:“怎么样,瘾也过了,下来吧。”
“你还没教我打马球呢!怎么就叫我下来。”太平回首对他做了个鬼脸。
“女子学打马球做什么。”李贤皱起眉头,“以后嫁到夫家,和郎君打马球么?月儿,你快下来吧。”
“你答应要教我的,不许反悔。”太平固执己见。
“打马球很危险,万一撞到受了伤,阿娘还不拿我是问。”李贤无奈。
“你就告诉她,是我自己要学的。阿娘以前还驯过烈马呢,我学个打马球怎么了。”太平说起来连珠炮似的,弄得李贤无言以对。说不过,他想上前牵住马缰绳,太平眼疾手快,踢了一下马,整个人箭也似的冲了出去。
“月儿小心!”李贤喊道。见着妹妹越跑越远,他赶紧上马追去。一阵尘土飞过,太平呛得难受,马儿有些受惊,上下颠簸得厉害。为了不掉下去,她只有抓紧缰绳,马却跳得更厉害了,只想把她甩下。身子一斜,来不及反应便摔下去。
李贤赶过来,下马查看太平的伤势,见她一只胳膊已[R1] 动弹不得。
“糟了,糟了。月儿你怎么不听话呢!”李贤赶紧叫人去找御医。
“我好得很,哥哥你教我打马球啊。”太平催促道。
“好得很?这样子还打什么马球,怕是要找人照顾你来了。”李贤生气道,“以后别再想着打马球了,我也不会教你。知道么?”
太平撅起嘴,眼泪汪汪看着李贤。
“好啦好啦,待会儿我帮你搽药。”
“不要!”太平别过头,勉勉强强站起来就走。
“月儿!”李贤喊着,太平没有回头。
被宫女搀扶着回了寝殿以后,太平歇了一会儿,叫来侍婢棋语:“待会儿你去内文学馆,帮我和范老先生告个假,说我受了伤,明日不来了。”
“是。”
棋语就要退下,太平又叫住她:“帮我看看婉儿在不在,最好在她在的时候说去。”
“公主?”
太平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棋语不敢再问,低头要走。
“对,我喜欢她。”太平没再掩饰,朗声说了出来,“我也要她喜欢我。”
婉儿是翌日晨间来的。太平不知道棋语说了多少,只是她看起来与从前并无分别。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看不出。若非如此,就是讨厌她,故意装作不知道。
“婉儿。”她在帘幛中坐起身,一手撑着身子,“你怎么不过来?”
婉儿走上前去,掀开帘幛,在她的身旁坐下。
“公主,这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扣人心弦。
太平看着她出神片刻,用没受伤的手褪下外衣,把中衣从领口扒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肩。还要往下褪去的时候,对上婉儿疑惑诧异的目光,她勾起嘴角:
“你不是想知道怎么了吗?”
婉儿顺着她的肩向下看去,胳膊掉进大染缸似的红紫乌青,肿胀起来。她仔仔细细盯了好久,皱起眉。她一定很疼吧,这么想着,婉儿忽而眼角泪水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只是觉得心很痛。为什么会心痛呢?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为她心痛呢!转头拭去泪花,她勉强对着公主笑了一下:“殿下,这里还疼吗?”
见婉儿只盯着伤处,一点都不往旁边的地方看,太平心里嘟囔:这个女人,果然是没有心。
“疼,疼得很。婉儿,你帮我搽药吧。”
“我?”
“是啊。你不愿意?”
“哪里,只是——”
“药在棋语那里,你问她要过来。”
婉儿无奈,只得听从命令,拿了药过来。看她指节修长,划过自己的肌肤,太平仿佛看到往后日日耳鬓厮磨的模样。这么一想,邪念不禁从心头生出来,轻轻唤了一声:“疼~”
“疼么?殿下稍忍一下吧。”
“你就不能轻一点嘛。”她撒着娇靠过去。
“别乱动!”
“我怎么了嘛,又凶我。”太平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婉儿不再作声,默默帮她擦着药,手上也稍微重了一些。太平感觉到了,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不防一阵剧痛袭来,不是从胳膊,倒是从心口。
外边两个宦官走来,站在殿门前,大声禀道:
“殿下,太子薨了!”
那一年,李弘突然离世,长安城一片肃杀。没有张灯结彩,没有歌舞升平,李治抱着儿子的尸体,痛哭不已。天后亲手为儿子写《一切道经序》,每每想到逝去的长子,心就痛得不能自持。李治颁布制书,给儿子上了孝敬皇帝的谥号。李弘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皇帝,若是做了,一定是个好皇帝。他孝顺,仁厚,一身正气。他会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天子。
李弘无子,他死之后,李贤顺理成章做了太子。李治则因为儿子去世,心中郁结,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召集群臣,想要让天后摄政,正统的大臣们自然不同意。朝野议论纷纷,都说皇帝被女人迷昏了头。李贤文韬武略,善政治国,朝臣对他赞不绝口。即使皇帝自己身体不好,要找人摄政监国,也是太子,那里轮得到天后?
宰相开口便是:陛下奈何以高祖、太宗之天下,不传之子孙,而委之天后乎?
李治无言以对。总不能说,他舍不得皇帝的位子,若是传给李贤,以后便再没有掌权的希望。只有这个相伴多年的女人,他信得过,也知道朝野不能允许她谋权篡位。无奈朝臣的话滴水不漏,天后掌权,的确是乱政。他只能作罢。
李贤做了太子,正可谓如鱼得水,恰好可以一展抱负。他开始修《后汉书注》,趁此召集自己的智囊,一举一动像极了天后——天后召集的北门学士,也是私人内阁,独立于朝堂。看他得心应手的样子,天后不免有些着急。她不喜欢这个儿子,也从不掩饰,没多久就派人送《少阳正范》和《孝子传》给太子府上。这是暗里说他不配做太子,甚至连儿子都不配做。李贤一肚子气,天后自己干政他忍了,如今还反过来教训他?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独独讨厌自己。明明他是兄弟中最突出的,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是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偏偏不爱他?哥哥为了嫁出两个姐姐,惹母亲生了那么大的气,还是她的心尖肉。李贤万般努力,战战兢兢,母亲从来不正眼瞧他,还说他不配做太子。
李贤的奉议郎,名叫薛绍,是李治姐姐城阳公主的小儿子,算是他的表弟。薛绍两岁就做了奉议郎,父母死的早,从小和诸皇子皇女一块儿长大。李贤一肚子埋怨,有时和他谈心便说了出来,不至于郁结于胸。
一日,李贤、李显和薛绍在禁苑花园漫步,忽然听得有女子声音传来,清亮而澄澈。几人走过去,只见一个宫女模样者,手捧着书卷吟诵,坐在下边托着腮静静听着的,正是妹妹太平。
“月儿,你怎么在这里。这又是谁?”李贤问她。
太平站起来:“这是我的侍读婉儿。”
婉儿行了肃拜[R2] 礼,刚要退下,太平拉住她。
“听说阿娘叫了个掖庭女奴给你做侍读?”李显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阿娘不是最宠你么,怎么就这样对你呀?”
“你怎么说话呢?”太平又拉住要走的婉儿,“婉儿比你那些半吊子侍读,可有能耐多了。我看呀,阿娘是不宠你才对。”
李显哈哈一笑:“一个女子,除了《列女传》,还会读什么?”
“《诗》、《书》、《礼》、《乐》、《易》、《春秋》。”婉儿一字一顿地说。
“开什么玩笑,这些国子监的监生都不一定读的全,你却在这里扯谎吹牛?”
“婉儿她没有说大话。”太平站在她身前,忽然有了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李显见妹妹似乎生气了,轻轻哼了一声,道:“那就试试。”
“薛三郎,你是太子侍读,与公主侍读比试赛诗如何?”
“周王[R3] ,这不妥吧。诗是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拿来比赛——”
“你这就怕了?”李显挑了挑眉。
薛绍没有办法,只得应承下来。选定了题,李显对他说:“三郎,你可不能给我输了。”
“周王器重,臣不敢当。”
半柱香的工夫,婉儿作好了诗,呈给众人。薛绍不久也呈上了诗作。婉儿的诗缠绵悱恻,薛绍则血气方刚。文韵却是婉儿更胜一筹。[R4] 李显一看,皱起了眉:“三郎,你怎么把诗做成这样,是不是过于谦让了些。”
“臣不敢。公主侍读的诗文词句,的确胜我许多。”
太平回首看向婉儿,对她笑了起来,笑得灿烂极了。婉儿低首,也报以一笑。
回寝殿的路上,太平似是一时兴起,忽然拉住手问婉儿:“我的两个哥哥,婉儿你觉得哪一个更好?”
“公主问这做什么?”
“别说到其他事上去,我问你话呢。”
太平有些小心思,李贤和天后长得最像,性格也像。而自己和三哥哥李显长得颇像。她是想问,婉儿是更喜欢母亲,还是更在意自己。
“我看啊,奉议郎薛三郎温文尔雅,我觉得他最好。”
“薛绍?他哪里好了?”
“他诗写得好,人又温和,见地也高,和周王说话不卑不亢,很值得托付。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
“做丈夫?”太平皱起眉头,“怎么,你又想要他做丈夫了?”
“哪里,我可不敢。三郎确实是个好男人,实事求是而已。”
太平拦在婉儿前面,郑重其事地问:“你是不是对他——”
婉儿笑了:“我要是说,我是真的喜欢他,公主准备杀我么?”
太平咬着牙,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可眼中还是泛起了泪花。不,不能让婉儿看见。她转身,一句话没有说,快步走远了。
[R1]这胳膊不行了可不好。
[R2]唐代女子礼节,类似于合手鞠躬。
[R3]仪凤二年,李显徙封英王,改名李哲。
[R4]如果我会写诗,一定好好写这一段。
第17章 缘定夕(1)
“三郎!三郎!”
薛绍回过头来:“是公主殿下啊。”他浅浅一笑,停下脚步等她。
太平走到他身边,理了理衣服。
“薛绍,你觉得我的侍读如何?”
“公主是说婉儿?”薛绍思索片刻,说道,“婉儿文采斐然,诗作得好极了。臣自愧弗如。”
“我当然知道她的诗很好,我是问你,你觉得她这人怎么样。”
“人?婉儿很好啊。”薛绍脱口而出,“我觉着她心思很正,既谦恭,又不自轻自贱讨好他们。你看她那时要走,便是不想与我们多纠缠。周王看轻她,她又不卑不亢,进退都有分寸。这样端庄大方的女子,事事都做的得体,说是掖庭女奴我都不信,该是个大家闺秀。”
开始还算听得进去,后边太平越听越气。原来这两个人是你情我愿,郎才女貌……女才郎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婉儿哪里好了?她相貌没我秀美,人还有主见得很,难对付极了。”
薛绍哈哈一笑:“昨日你还说婉儿好得很,今日又说她不好了。婉儿算得清秀非常,和公主你啊,不是一种漂亮的方法。有主见那更好,我平生,最讨厌凡事都无可无不可的人。我倒觉着,婉儿以后嫁了人,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太平忍着气不发作,倒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了。
“薛三郎,婉儿是奴籍,你若娶她,要被流放的[R1] 。”
“我若想娶她,自然要去求皇舅,削去婉儿奴籍,然后成婚。”
“你不准娶她!”太平不假思索,自己都没料到,就说出了口。
“有何不可?”看着太平气急败坏的样子,薛绍忍住笑。
“因为——因为……”太平忽然想到什么,转而作态,换了一副面孔,扭捏着说,“这不能告诉你。我可是公主,不能失了身份。”
见薛绍若有所思的样子,太平心里偷笑,暗想:你才不明白,你怎么可能明白。
上元三年,吐蕃犯边,在陇西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边将见势不妙,赶紧上报朝廷,朝堂之上,众臣哗然,纷纷捏一把汗。
“贤儿,你觉得该怎么办?”帘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女声。帘前的龙座上则空无一人。
“回天后,臣以为不用忧虑过甚。吐蕃骑兵勇猛,在陇西尚可,于中原不占先机。再者,吐蕃虽然暂时攻下几座城,国力却远不如大唐。一旦到了关中,相持不下的时候,必然节节败退。如今可发精锐,臣愿领兵,夺回城池不在话下。”李贤说道。
帘幕之后,天后皱起眉,转而化成微笑。众臣慌乱的时候,李贤有此见地,本该欣慰才是,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危险而聪明的对手,就是嫩了些,缺乏耐性。若是再培养个几年,怕是自己也难以撼动了。
“吐蕃人不是傻子,想要灭大唐,那是自取灭亡。贤儿,你不用领兵去了。我猜,他们这次来犯,不为了城池,是专为讲和而来。派一个机敏的忠臣,去和他们讲和,一定没有错。只是不知道,吐蕃人到底想要什么,会开出什么条件。”
李贤心里也是一惊,暗暗佩服起母亲,还是比自己多想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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