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公主?”
太平睁开眼睛,抬头看去,是婉儿那张清秀的脸。
“公主把蔗汁喝了,我来喂你。”
她一下清醒了,目光停留在婉儿白皙的面颊,好容易才忍住一口亲上去的冲动。她忽然觉得很开心,想要每一天都这样,在婉儿怀里醒来。
“好——”太平慢慢坐起来,还是靠着她。
婉儿拿着小勺,喂给她。
“嗯,好甜!”太平看着她笑了。
一旁的宫女睁大眼睛,怎么今日这么乖,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我说错了话,该给殿下赔不是。”婉儿一边喂着,转头看她。
“你说什么了?”太平咕咚一口咽下去,忽然想起来,“哦,你说我没有同情心对不对?”
“我没有这个意思,”婉儿连忙解释,“只是——”
“我原谅你啦。”
她安静地喝完了蔗汁,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婉儿要离开的时候,太平还是开口了,轻声叫住她:“这么晚了,再回去,就得天亮了。你今日就睡这里吧,明日你我一同去文学馆。”
“可是……”
“你又可是。”太平装作生气。
婉儿一见她这样,便束手无策,只有答应。
“和我睡一起好不好?”
“这不妥吧。”婉儿连忙说。
“天这么黑,我怕黑嘛。”太平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我守着殿下便是。”
“那你不准离开。”
次日清晨,太平看见婉儿还睡着,伏在自己身边。她喜欢盯着婉儿出神,看她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分明的面颊映照着阳光。这次,终于可以看个够了。
这一年初冬的时候,李治和武皇后重返长安。一切仿佛又回到原来的轨道,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那一切,如同梦一般,虚幻缥缈。婉儿还是那么冷冷的,太平总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毫无成效。好像她抱在怀里拼命温暖的,不是冰,而是一块坚硬的石头。石头怎么会化开,除非你的温暖不是体温,是炽烈的熔岩。
太平耐下性子不动作,每日除过问安,就去内文学馆读书练字,听婉儿念诗。傍晚回了寝宫,便偷摸地拿出纸笔,写写画画。有时候不满意,揉了无数个纸团扔掉,坐在那里生闷气。终于某日,一气写完了,拿起来端详,甚是得意。那日晚上,也不知怎么了,一夜睡不着,清晨天不亮叫起宫女,直奔内文学馆。
婉儿果然还没来。
她坐在那里,一阵疲惫来袭,想到一会儿还得去问安,心下只觉得厌烦。等了一会儿,远处走来一个高挑纤瘦的女孩子。太平看着她慢慢靠近,忽想起初见那日,明明婉儿站得很远,她却一眼就看见了。那时候,即使告诉自己,婉儿长相不过如此,也是违心的吧。也许从第一眼开始,一切就不可避免,一切就无法挽回。
所以今生最好不相见[R2] 。
愣神之间,婉儿已走上前,低头看她:“公主今日来得早,想要练哪幅字?”
“我不练了,我已经练成了。”太平仰头笑着看她。
“这就练成了?”婉儿皱眉。
太平把昨夜写完的书卷拿出来,放在桌上:“喏,这是我花了几个月才写完的,可以算出师了吧?这幅字送给师父,师父一定要收下。”
翻开这卷厚厚的洛川纸,婉儿心中暗暗赞叹,也只有公主用得起这样的东西。冷不防看见开头,稚嫩的笔触写下的四个大字“春秋左传”,然后是:隐公元年经元年春王正月……指尖拂过一个个一笔一划的字符,忽然被另一个人白皙的手抓住,她看向太平。
“第一次见面,就把你写的字弄坏了,我今日给你赔礼。这是我还给你的,字写的虽然不算好,我已尽了全力。婉儿,你原谅我好不好?”
婉儿看着她撒娇求饶的样子,心口不自觉颤动了一下,随后心跳就乱了。乱了,便再也回不来了。忆起那日,太平只要自己来教,原来是因为要还她。想来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计划好了,计划好了今日要让她沦陷,让她成为俘虏。
不行!仿佛溺水的人挣扎着抬起头来,婉儿拼命寻找着自己的理智。她是公主,只是把你当作玩物,怎么可以当真?今日对你好,明日还可以叫人打你。若是你傻到陷入泥潭,就只有死路一条,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公主或许要找一个宠物,但你不能做宠物,你已立下志向辅佐帝王,怎能困顿与此?
“我不敢怪罪公主,谈何原谅。”声音里夹杂的颤抖,只有她自己才能分辨。
太平的笑容僵住了。她相信,以自己的容貌手腕,要是这样对哪个男人,那男人该早沦陷了,早就鞍前马后俯首称臣。可是眼前,她喜欢的这个人,却纹丝不动,好像她不过做了件寻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也许……也许婉儿真的不喜欢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她宁愿相信,婉儿不是讨厌自己,仅仅是因为不会喜欢任何人,所以不喜欢她。
“本殿要去给耶娘问安了,婉儿,你跟着一起去吧。”哀求变成了命令。两个人之间,千重冰山拔地而起。
“是。”
婉儿第二次见到武皇后,离得甚至比上次还远一些。终于可以从正面光明正大地看她,婉儿却不敢正视这个耀眼的女人,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罪过。眼神瞥过的时候,努力把她的脸深深记下,或许是柔顺的柳叶眉,却生生带着威严,或许是妩媚的桃花眼,还夹杂一丝凛冽。她的颧骨有些高,让人觉得不敢亲近,可是一笑却温和许多,微微下撇的唇角也上勾了起来——她在笑!
太平钻进了母亲的怀里,滚来滚去,武皇后在看着她笑。武皇后在摸她的头,抚她的发梢,太平亲昵的搂住母亲的脖颈。武皇后脸上慈爱的表情,婉儿也在自己母亲脸上见过。她心底忽然生出不甘来,太平不需要做什么,甚至不需要多爱自己的母亲,皇后一样会视她如珍宝。而自己,无论多崇敬,无论多仰慕,无论日思夜想这幅面孔多久,武皇后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正如现在这样。
她发现自己嫉妒这个女孩子。这是头一次发现,她吓了自己一跳,原来她不是圣人,不是没有七情六欲,不是永远正确。名为嫉妒的火焰,即使泼上再多的冷水浇它,也只会变成等待复燃的死灰。她掌控不了自己的心,正如方才对太平的心动,读再多的书,也不能遏制。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毁灭。她毁灭,或我毁灭。
婉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毁灭”?怎么会想到毁灭。好像一牵扯到这些事上来,她便不是自己了。她默默对自己说,不能放任内心的情感。武皇后是她所敬仰的人,她所想成为的人。皇后喜欢的人,就是她喜欢的人,她会拼命守护。
可是,她好想、好想让皇后看她一眼。无数个夜晚,只要想到皇后和她同在长安,同在这宫城,她便觉得幸运。如今相见,却又不知足了,巴望着皇后能看见她,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仰慕着自己。她总觉得,这样一个女人,与大殿之上布政时,一定有女英雄气。那时候,她想站在朝堂上站在她身边,哪怕仅仅是看着。
可皇后日理万机,怎么会关心掖庭宫有几个宫女,又怎么会注意到她?与初次相见隔了两三年,她一定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她曾亲自开口让这人做女儿的侍读。
婉儿的心悲凉起来。
[R1]其实不解酒,但是唐朝人这么认为。
[R2]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仓央嘉措
第14章 却有情(1)
李弘再一次提起姐姐的婚事时,他发现,母亲真的生气了。武曌生气从不显山露水,若摸不清楚她的秉性,怕是半分也看不出。皇后的脸上没有愤怒,而是莫名显出自嘲的神态来,静静看着你,直到不寒而栗。
李弘不明白母亲为何不满。他不明白,两个姐姐这样无辜,再者又不是男子,即使放出宫又能怎样。关在这里,完全是为了泄私愤,哪有一点大唐宽阔的气象,哪里配得上一国之母的尊位?十数年前,母亲从深宫中杀出血路后,做了件残忍至极的事,如今人人都闭口不谈。李弘本也不晓得,无意中,还是从宫人口中听到:母亲叫人砍去王萧二人手足,放在酒缸里[R1] ,“令二妪骨醉”。李弘心肠好,但并不是傻子,他明白对母亲来说,那两个女子不能留。后宫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王皇后、萧淑妃多存在一天,都是极大的隐患。王萧不满母亲已久,一着不慎,死的就是母亲和自己。也正因如此,他见着两个姐姐遭此苦难,就像看见了自己一般。可是,滥用私刑,砍去二人手足,何其残忍!他不是刘盈,不会吓得病倒,但想到那样的画面,也全身战栗起来。毒妇,果真是毒妇!
李弘握紧了拳头,他明白自己和母亲不是一类人,他不能理解母亲,母亲也永远不可能理解他。这样活的得很累,他想生在普通人家,远离是是非非,有个真正温柔慈祥的母亲。而现在,他因为有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不守妇道的母亲感到耻辱。
武后看着李弘,看他咬牙,看他凝眉。她知道这孩子在想些什么。
这是她的儿子,却也不是她的儿子。他是李治的儿子,是李唐皇室的儿子。
心头不禁涌过一阵凉意。李弘从小受的宠爱,不比任何一个孩子少。李弘是她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她当上皇后的功臣。这孩子自幼聪明仁厚,李治和她自己都对他寄予厚望,时时悉心教导。李弘从小染上瘵病[R2] ,身子一直不好,她牵挂着。这几年,无论走到何处,都会寻访当地的名医。若非如此,寻常人家的孩子得了病,有几人能活到这年纪上来!结果呢,结果是什么?即便倾注了这么多心血,他拿起刀对自己的心窝子捅,一点也不留情面。李弘为姐姐求驸马,得到大臣们的支持,将皇后陷于不义之地,自己赢得一片“仁厚”的赞赏。对她这个亲生的母亲,他要恨便恨,倒是潇洒得很!
也难怪,李弘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后宫险恶都是皇后替他撑下来的。他不会知道,那一天一天她是怎么过的。十二岁亡父,被哥哥们赶出武家。十四岁进宫,杨夫人拉着她的手哭泣。太宗朝十四年默默无闻,得不到皇帝宠幸,她再多努力都化为泡影,毫无成效。随后便是感业寺每日早课晚课,诵经也罢了,她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前朝妃子,还要学着做下人做的活计。她不甘心,即使到了末路,她也不相信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完了。趁着进香,与李治再续前缘,她选了一条荆棘之路,一条通往荣光的荆棘路。那些日子,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总会梦见哪一天王皇后赐她鸩酒,梦见自己的尸首七窍流血。她讨好丈夫,讨好皇后,甚至讨好宫女宦官,一步一步像走在钢索上,稍有不慎粉便身碎骨。风声鹤唳,稍有风吹草动都不得安生,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五年。一个人在悬崖边上走了五年,要是不疯魔,那才是真的疯魔了。
那时候,她若能平心静气,将仇人尽数原谅,那是圣人。没有人是圣人。饶是如此,那些断手断脚、虐杀王萧的流言,却仍是别有用心者的造谣抹黑。她不屑于做那些没用的事。
世人不愿意考虑这些,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嚷嚷说她是残忍嗜血的妖魔。可是她的儿子,借着她几年噩梦般生活才活下来,才做了太子,将来还会做皇帝的儿子,也如世人一般指责她,谩骂她。武皇后心凉了。所有的获得都是天经地义,只有对付出心血的东西才会割舍不下。这就是她割舍不下儿子,儿子却可以一遍一遍肆无忌惮伤害她的缘故。
李家的人,顾着自己兄弟姐妹,不会管皇后如何,更不会管武家如何。武皇后想起了贺兰敏之,原本应该是她的左膀右臂,原本可以撑起武家,如果不是触了逆鳞,她绝不想杀死敏之,这唯一能在外朝倚靠的武家人。当年王皇后在外朝,也有那么两个做大官的亲戚,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现如今,李义府早就被贬去世,许敬宗告老,前几日听说他也病死了。外朝万万不能没有自己的人,该找个武家人,撑起自己的势力了。武皇后当即决定,把被贬到瘴疠之地的侄子召回来,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封官做。
至于这两个小姑娘,倒也无伤大雅,随便找两个翊卫嫁了。翊卫都是开国武将的后代,那些武将战功赫赫,大都封了公侯,出身不会差。虽说比不上宰相或公主的孩子,那两个女子毕竟年纪大了,又痴痴傻傻的,出身再好点的人家,想必也不会要了。等嫁过去,再给那俩驸马个四品官做一做,算得补偿,尚可掩人耳目。她这么一说,见李弘还是皱眉,知道他不悦。也许儿子还在埋怨自己,埋怨她弄得姐姐痴傻,如今以此为借口,又把公主嫁给侍卫。
武皇后脸上再次浮现自嘲的笑容。圣人都说以直报怨,你偏要我以德报怨,再害上两个驸马娶呆子。真真不愧是李治的儿子!只可惜这份窝囊劲儿学了不少,倒是半点没有皇帝的手腕。
“你不是要嫁公主么?就这么定了,吩咐找两个未娶妻的翊卫,把公主嫁出去。”武皇后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拂袖而去。
李弘忽然一阵胸痛,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失了血色。武皇后听见声音,蓦然转过头,诧异地看见儿子吐出一滩鲜血,顺势栽倒在大殿石阶上。
“弘儿!”她失声喊了出来。
她冲上去,将李弘抱在怀里,那人还在剧烈颤抖着。他唇边沾着血,眉目带着几分父亲的清秀和母亲的果决,仰头看着武皇后。
“阿娘……我知道,我会死的。”他一手紧紧抓住母亲衣襟,衣料紧绷着,随他的手发抖,“阿娘,孩儿不孝,没能做到你期望的样子。”
“弘儿,你就是我期望的样子,每天都是。”武皇后拥紧了他。
李弘勾起的嘴角浸出血来,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死之后,让裴妃改嫁吧。阿娘,我知道你有许多不得已,可是——”他咳了两声。
“可是我也有许多不得已啊[R3] 。”
他依偎在母亲怀里,仿佛回到了儿时。耳边宫人着急慌乱去请尚药局的奉御[R4] ,但那些声音渐渐远了。他只想像小时候那样,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李弘没有死,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孩子没几年可活了。父母把过多的心力耗在他身上,为他寻名医,为他做法事,亲自替他尝药。李治甚至下诏叫小儿子李旭轮改名[R5] ,改作李轮。“旭”为初生之日,是天子象征。但无论李弘身子如何不好,他仍是太子,仍是储君,其他皇子不得有觊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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