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件紫袍,内搭束袖的袴褶。婉儿为她系上袴褶背后的长带,披上紫袍,理好衣襟。腰间围上金丝蹀躞带[R2] ,戴起皮质护腕。婉儿绾起她的发,发带绑上,束一条珠玉抹额,青丝泻下来,黑色的瀑布般流动。为她绑好箭筒的皮质绑带,里头塞上数十枝箭。太平穿好马靴,取下墙上挂着的角弓。
“怎么穿成这样,”婉儿笑着问她,“是要做女将军么?”
“婉儿不喜欢么?”她凑上去。
脸贴的太近了,婉儿不敢呼吸。她一遍又一遍地沦陷。她只想吻上去。
太平倏地离开了。
“该走了。”她说,“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她笑了。笑得那么纯良,让婉儿没有半点怀疑。她不怀疑太平对她的爱,更不怀疑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此生唯你。她听见公主说。
傍晚的时候,乐府的人到齐了。笙箫吹起来,悠扬遥远。
婉儿在天后身边侍立,看着李治闭眼倚靠在凭几上。她看太子李哲进来,看相王李轮入座,看宗室其他亲王郡主鱼贯而入。她等着太平。
可是那个人一直没有来。
筵席终于开了,觥筹交错。宫里的歌舞伎上前来,献舞一曲立伎部《庆善乐》。一曲终了,舞女们纷纷退下。众人叫好不绝,婉儿没那心思,只引颈张望着。
一袭紫袍,左手拿着角弓。发丝束在脑后,转头,威风凛凛的小将军。
太平就这么走到众人瞩目的中心。
“阿耶阿娘今日兴致高,儿愿献舞助兴。”说罢,她舞起手上的弓,身后的箭筒里,箭枝碰到一起,发出响声。乐府奏起了乐,鼓声阵阵,颇有势如破竹的气概。一曲终了,太平停下来,站定。
“阿耶,我这一舞如何?”
李治早已看不清楚什么了。他明白,公主也是碍于礼节才问他。于是说:“不愧吾儿,此舞甚妙!”
天后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这么些天,终于看见不再是低眉垂眼的女儿。她笑着问:“月儿,你一个女孩子,又不是武官,怎么打扮成这样?”
“既然我不能穿,就去寻得世间最伟岸英武的男子,让他做我的驸马。那时候,阿耶阿娘把这件衣服赐给他可好?”
她太会演了,似乎是一种难说的天赋。无论是装作酩酊大醉,还是装作楚楚可怜。如今,她能一眼不看婉儿,她能笑着说出这些话。
“是啊,这两年过于忙碌,竟然忘记你的婚事。”天后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再者,我也舍不得你离开。”
婉儿就在天后身后,甚至不需要动作,只要微微一瞥就能看见。太平却不敢看她。
“阿娘,女大当嫁嘛。再不给我招驸马,以后没人要了,你们还得养着我。”她笑说。
一席话说得众人忍俊不禁。交口称赞公主是个聪明机敏的女子。
婉儿在想什么呢。她会不会冲过来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如果这样,我就跟她走。如果这样,我便死也与她死在一处。
太平紧紧握着右拳,指甲一点一点陷进肉里。之后从宴席上出来,她才发现掌心已被掐出了血。她看着这双手,看着那暗红青紫的指印,看着麻线割出的伤口还没痊愈,又被撕裂。
她曾为婉儿化妆,把她送给李贤。她不得不这么做。她记起那一天婉儿不以为意的模样,没有安慰,没有歉意。留她一人独自承受那种伤痛。
如今你也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宴饮直到半夜才渐渐散去。太平在殿门外等着,什么也不做,就等着。她看见亲王们陆陆续续走出来,看见两个哥哥说笑打闹着,看见母亲扶着父亲,走下殿阶。
最后,她看见婉儿从殿门出来。
她看见婉儿没有神采的眼睛。
她走上前,她看着她,她没有说话。
她转身。
婉儿也没说一个字,见她走了,默默跟在身后。她没有向寝殿的方向走去,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她胡乱走着,直到再也分辨不清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天色黑得看不清路,谁也没有提灯,就这样走着。皇城睡着了,悄无声息,只有她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婉儿,别跟着我了。”
太平停住,站在那里,回头说。
回上官夫人那里吧。或者,回到我母亲那里。别跟着我了,拜托。别再在和我纠缠下去。是我不敢,是我退缩,是我无能。别跟着我了。
婉儿瘦削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单薄。她嘴唇颤抖着,半日,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在等什么?”太平忽然吼她,“走啊!”
“为什么。”她说。
太平真真切切听到了这三个字。
“我需要跟你解释么?”太平装作淡然,眼泪却猝不及防溢出来。为了掩饰,她只能笑起来。笑得开心极了。“婉儿,你只是曾陪我读书的同窗,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别的关系。若认为有,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我是公主,品行端正,不可能和你做什么逾越伦常的事。现在我要出嫁,你有什么理由不高兴?那些怪异的想法,是你自己心中污秽,与我何干?婉儿,你不要来败坏我的名声。”
“听见了么,以后别来打搅我了。”太平忍住颤抖,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婉儿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她问。
“你,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你不过是个宫奴,趋炎附势做了才人。虽说是才人,骨子里到底还是奴婢,千人跨万人骑的。和谁睡觉不是睡觉。”
[R1]哦豁,这是《宫倾》里的句子哦。就是最为诟病的卫明溪把容羽歌送给高轩的情节。
[R2]胡族传来的防身装饰带,可佩短刀,可挂香囊。全套战斗装备叫“蹀躞七事”。
第33章 断舍离(2)
“是因为这个么。”婉儿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去,看不清其中隐藏的情感,“你以为我喜欢天后是么。你难道不相信我么,怎么不问我呢。不论天后是否真如坊间所言,如豢养娼妓般对待我,她从未对我做过分之事,我也从未对天后有非分之想,更不可能把你当做替身。公主,这些你了解了么?”
太平突然大笑起来,突兀的笑声划破夜空。“是,你说的都是。”她笑着,眼泪从脸颊滑落,“但你与天后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么。没关系……
“所以,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对么。”婉儿说着,太平看见她眼里的泪映出月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招惹我?是你先招惹我的。”
“是你先招惹我的。”她喃喃。
她以为她们是真心相爱,她以为公主从未把她当做奴仆或玩物。没想到,终究还是被玩弄于股掌,终究还是玩物,终究还是说丢就丢,终究还是错付了真心。她担心的一切,在这一天,这一个夜晚全部都成真了。
“对,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心一横,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不,你不是这样的。”婉儿忽然抬头,太平看见她的眼泪汹涌而出,“不是这样的。你一定不想离开我的。你舍不得的。你一定有苦衷,有难言之隐。你告诉我,没什么不能一起渡过的。你告诉我啊!”
太平的心一下抽紧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婉儿流泪,即使被天后责骂,即使被母亲赶出去,她从来没有哭过。看到那双含泪哭红的眼,她心疼了,好心疼。疼得喘不上气,疼得快要窒息了。
来不及了,婉儿。已经来不及了。况且,这次你错了。我是百宠千娇的大唐公主,我没有苦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婉儿……”她轻声说,“婉儿……我们都过正常的生活不好吗?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正常?”她也许是在冷笑,哭着冷笑,“正常?”
“原来在你眼里,我们一直见不得光是吗?原来,我就是你腐坏的那部分,剔除了我,你就完美了是吗?”
“好,我走。”她说。我成全你。
碎乱离去的脚步,落魄失魂的背影。太平呆呆地望着,那是她最后的机会,现在还可以叫住她。告诉她——
“不是那样的。”
“那都不是真的。”
我……一直爱着你……现在没有改变,以后也不会改变。
她抽动的眼角莫名微微发热,一种难以言喻的翻滚涌上来,终究还是没能说这句话。婉儿若是此刻回头,看见她这个样子,一定会心疼的。她一定会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怎么了。然后……然后她就不会走了,永远不会走了。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婉儿,我的生命已经有一部分变成了你。
失去你的我,也许完美,可是再也不完整了。
婉儿流着泪快步离开了那里。她怕再慢走哪怕片刻,她就会彻底沦陷。她会回去像从前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我哪里做错了,我改。你让我变成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把我关起来也好,我不要什么梦想,也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
我……爱你的呀……
她逼迫着自己不那么做。既然太平觉得与她一起是污秽,是不伦,何必强求,何必再自轻自贱下去。她擦干脸上的泪。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对天发誓。以后不哭了,以后再也不哭了。
数日后,太平晨间去问安,天后问起太平想要谁做驸马。
太平轻轻一笑。只有一旁的棋语看出她是在苦笑。
太平没有答话,转而问:“婉儿呢?这几日没见到她。去哪里了。”
“她病了。许是受了风寒。”天后说,“月儿,你们关系好,得空去看望看望她。你多照顾着些,依我看,婉儿以后前途无量的。”
“是。”
婉儿。婉儿。
“薛绍?他哪里好了?”
“他诗写得好,人又温和,见地也高,很值得托付。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
这些话在耳边响起,有如被埋在土里很久的春笋,在那里等着,等这瞬间破土而出。
“我倒是觉着,婉儿以后嫁了人,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这是薛绍的声音。
“阿娘。”太平开口,自然流淌的话语,宿命一般的决定。
“我想嫁给城阳公主的儿子,奉议郎薛绍。他诗写得好,人又温和,见地也高,很值得托付。”
“薛绍?”天后略微有些印象,记得是个高大英俊,人品良善的孩子。她点了点头,“既然月儿喜欢,必然不会错的。”
太平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也许那一瞬间没有什么理智清明可言的。明明说好了去过正常的生活,她却选了薛绍。婉儿欣赏薛绍,薛绍也喜欢婉儿这样的女子。婉儿不是她的了。从今往后与她无关了。再也没法要求她什么了。她只能想方设法要求薛绍。她不想在婉儿伤心的时候,薛绍趁虚而入安慰她。她不想看见。她根本放不下的。
怎么可能放下。
可这有什么用呢。不是薛绍,她的生命中还是会出现别的人。本来就是要放手的,怎么如今又做出这样的事。她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于是她笑了起来。
心中难受郁结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就哭不出来了。她哭不出来。她笑着,比这一年中任何时候都笑得多。
公主就要出嫁了。她要嫁给自己选中的人了。公主那么美,不知驸马是哪个幸运的傻小子呢。我想,公主一定很爱他吧,不然怎么会笑得如此开心。
那是自然。驸马是薛绍,公主的表兄,左奉宸卫将军薛瓘[R1] 的儿子。人长得英俊极了,从小同公主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R2] 天造地设的一对。亲上加亲的美事。
何彼襛矣,花如桃李。[R3]
永隆二年,七月。公主大婚的日子。
她穿上素纱连身的中衣,大袖外袍染着落日红霞的颜色。衣服早早熏好了香,不是婉儿的气味,是另一种陌生的气息。用来画眉的是波斯螺子黛,西域传来的珍品,一颗价值十金。眉黛石就这么堆着,随意散落在地上。宫女为她画上涵烟眉,淡青如雾如梦。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般。
天宫巧,洛儿殷,圣檀心,格双唐。[R4]
口脂抹上去的时候,她总想起那日婉儿手指在唇上,冰凉温润的触感。她想一口含住。但这不是婉儿,指尖抹过,那纹路粗糙许多。这不是她。
甚至棋语今日也没有过来。
绾起长至腰际的发丝,插上凤纹朱钗。宫人给她戴上掩耳的博鬓,银子贴在耳廓上。那都是她吻过的所在。花钗簪笄,凤冠霞帔。江心镜里映出的,是一个陌生的自己。那个人很美,不论叫谁望过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便沉醉于她勾人魂魄的美。若生在乱世,她也许会如妲己褒姒那般,做君王的红颜祸水。教人日思夜想,教人迷乱心性,教人为之癫狂。如今,她只有无奈地笑着,带泪地笑着。看着镜中堪称人间绝色的面庞,她恨极了那副模样。她骂她负心,骂她始乱终弃。
正常。正常。正常付出的代价过于惨痛了。
日色垂暮[R5] 。她缓步走出殿门,落日的余晖洒在红色的锦缎上,鲜血的颜色。庭院里的人,一个一个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投向这个一袭嫁衣的女子。他们呆呆看着她。这样的美,不是下凡的仙子,就是艳绝的鬼魅。不论是哪一种,哪怕是生吃人肉的妖精,仅仅为这一眼,他们也愿意把自己的血肉奉献出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婉儿看不到了。她想。她不会来的。
婉儿病了,病的很重。前几日天后去看望她,听闻婉儿好几日粒米未进,看见婉儿双颊凹陷,眼窝深重,干瘦得不成样子。天后吃了一惊,原以为那日宴会散的太晚,夜里湿寒入侵而已,没想到这样严重的。她询问宫人状况,宫人说,来看病的是太医署张太医。天后当即发怒,说婉儿已经是才人了,怎么就叫个太医来。她说,太医署的人医术不精,叫个司医,不,我得把奉御[R6] 请来为你看病。一定要治好了。我身边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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