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挺和睦的。三郎对我好极了,成氏和萧氏都贤惠的嫂嫂,很照顾我。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她说。
天后明白她在说什么。太平嫁过去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两个出身平庸的嫂嫂。那时天后告诉她,这两个人不配与你做妯娌,不如叫他的哥哥们休妻吧。你不觉得,她们和你平起平坐,是侮辱了自己么?
侮辱?不。她说。我是薛家的媳妇,凡事应该为薛家的和睦着想,不能那样蛮横不讲理。她说,我嫁过去,拆散三郎两个哥哥的家庭,他的兄弟能不咒骂我么?他的侄子能不对我恨之入骨么?我不能这样做。
那时候天后觉得好生奇怪。月儿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了。她开始摸不清女儿在想什么。本来以为,她即便碍于颜面,没亲自提这件事,听母亲这样一说,也该拍手称是才对。天后不觉得女儿心肠软,更不觉得休了这两个女人,对她有什么危险。薛家有公主过门,他们该感恩戴德。休了她们,给薛家的两个儿子另娶,攀上高门大姓的女儿,他们更该跪谢皇恩浩荡才是。即便略有不满,也要藏在最深的心底。
应该……应该吧……
天后如今不得不承认,女儿在这件事上比她明智些。她在很多事上都显得青涩,唯独此事做得不错。太平嫁过去一年,薛家上上下下对公主都赞不绝口。她从不摆公主的架子,甚至比平常人家更尊敬夫君和兄嫂。她给小户出身的嫂嫂问安奉茶,那时成氏甚至落了泪。
这种贤德的名声传进了天后耳朵里,自然也传到婉儿那里。
婉儿躲在帘子后边。
昨日还好好的,她料想自己早已放下了。昨日她还想着,这回见到公主,她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只是一场过分久远的梦。
“婉儿呢,怎么不见她。”太平漫不经心问起,“之前听说她病了,好些了么?”
“病了?”天后皱眉,“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早就痊愈了。我今晨叫她去尚服局[R1] 给这孩子取长命锁,作为见面的贺礼。她取过东西,不久大概就来了。”
“好久没见她了。”太平低下头。
上一次见她,还是去年那个凛冽的春天,月光下失魂落魄的背影。她说,我成全你。快两年了,快两年了。她曾经不信,她以为自己没法离开婉儿两年,她以为她会疯的。可是没有。所有人都觉得她变得更好了,所有人都这么说。也许她真的变好了。也许。
婉儿隔着纱帘,听见婴儿啼哭,听见薛绍温和的回话,听见太平沉稳平静的声音。也许是曾经喜欢得太深太久了,仅仅听见那声音,从前的感觉一下子漫溢上来。一种不顾一切把那人拽走的冲动,忽地占据了整个脑海。她趁着没有失去控制,赶紧止住自己。这想法过分可笑了,像个吃不到糖葫芦的孩子,伸手要去抢一般。她怎么会是那样幼稚的人。
她不再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我不能。
瞬间,可悲的恨意冲了出来。她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忽然就变了。太快了,快得她来不及闪躲。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无情,那么无耻。为什么像丢掉废物一样丢掉我,为什么玩弄我的感情,为什么让我承担这些我根本无力承担的事。为什么!你不会痛么?你没有心么?你不知道我会痛么!
不,不,我明明不恨她的。我不恨的。我出身宫奴,她是大唐公主。怎么可能有真心,怎么可能有好结果。她就该负心,就该始乱终弃。我就该被玩弄。别去留恋了,她这样的人,不值得我留恋,我明白的。再去想她,只是和自己过不去。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婉儿抓紧了帘。她晓得,此刻只要轻轻一动手臂,就能看见那个人了。可刚刚那不能掌控的想法,忽而让她觉得危险。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她怕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没有彻彻底底放下。
也许一星半点都没有放下。
我不恨她的。我不爱她的。她劝慰着自己,她嘲笑着自己。
宫女琴音捧着一个黑亮的乌木盒子,毕恭毕敬地呈上来。
“天后,这是您叫尚服局特制的长命锁,现在呈上来么?”
“呈上来吧。”她问,“婉儿呢?”
“回天后,婉儿说天后陛下母女共享天伦之乐,她不愿打扰,今日不来了。”
天后微微摇头,目光定向太平:“你看看你呀,就为嫁个男人,那时婉儿病那么重,瘦的脱相,你都不去看她。你们可是从小在一处长大的,说抛下就抛下,难怪她寒心,难怪她如今不愿见你。骂你倒对了。”
不经意听见天后这么说,婉儿心中一酸,再听不下去。
听不下去了,她回身便走。
一下子不知道要去哪里了。去哪里呢,回母亲那里么?这些事,怎么和母亲说呢。这些事,又能和谁说呢。她漫不经心走着,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与她无关。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站在城楼之上。天地一片白茫茫,干净极了,没有一丝杂色。风轻轻吹拂她的发丝,阳光明媚异常。她忽然觉得,世界也就这样了,现在离开也无所谓了。那种感觉涌上来,她抚着城楼冰冷的砖,拂去上边的积雪。手指锥心刺骨的寒冷,随之麻木了,没有知觉了。修长的指节冻得通红。
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明明……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真的成熟了许多。也许是因为生活得很幸福吧。太平为他改变了那么多,改变得不像自己了。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吧,一定比喜欢我多上许多。不然——也不会抛弃我,不然也不会嫁给他。薛绍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很有男子气,他可以好好保护月儿的,不同我一般无用。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我。
话说回来,即便在另一个世界,她不是个负心的人,即便她从未离开那个婉儿,又能如何呢。她不可能为我一辈子不嫁人的。我没法给她什么,什么也给不了。什么也给不了。她现在一定很幸福的,她幸福就好。薛三郎也是。他真幸运,有月儿喜欢。不,是有大唐的太平公主喜欢。
大唐的太平公主,她走上了最好的路,金玉良缘,神仙眷侣,完美极了。希望她的生活永远这样,永远像一个美好的传说,永远不会破灭。
薛绍牵着太平的手去觐见天皇。棋语怀抱着他们的孩子跟在后边,天后从另一边上去。李治久病不起,许久没有下过床。几人穿过前堂,来到后边寝殿。天皇神志有时清醒,更多时候则模糊不清。他们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看见了多少,只尽力卖弄着,让孩子的小手在他眼前飞舞。
终于走出来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太平走在天后身边,扶她的手臂。天后摆手:“我还没那么老。”
“月儿,你们之间究竟怎么了。”天后停了一会儿,没看她,语气淡淡就这么问出来,“婉儿从来不是小气的人,可上次也是,她似乎不愿意见你。”
“没什么的。”她回答,“也许正如您所说,我为了个男人抛下她,她就生气了。”
太平微微低下头:“婉儿心思很难捉摸,我又如何晓得她在想什么。阿娘若是想知道,不如直接问她去罢。”
天后摇头:“是件怪事。我得问问她。”
她亲自把女儿送上马车,驸马飞身骑上骏马,勒住缰绳,再次道了别。
城楼上,婉儿望见远去的车马,呆呆看了一会儿。她想叫一声,叫住马车,哪怕这一声叫的不是月儿而是公主,哪怕只以昔日同窗的身份。好久没见面了,真的,真的好想她。好想看一眼她。
她看着渐渐远去的轮毂留下车辙,灰色的小点隐去在那一头。这句话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现如今,没有任何理由去想她,为她多付出的片刻都是浪费时间。她早就明白,只是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做到。
也许永远也做不到的。
[R1]尚服局司宝管这个。
第36章 意阑珊(2)
这一年,薛绍封平阳县开国子,授游击将军守右卫亲府中郎将,一路做到正三品中央高官。那都是些散官闲职,只拿俸禄,不做实事。最重要的头衔不过一个,驸马都尉。
这一年,李贤被废以后,支持他的宰相一个接一个被贬,裴炎在废太子一事上出了力,被提拔成宰相,成为他平步青云的开端。
这一年,天皇立皇孙重润为皇太孙,为之开府置官属。
这一年,五月份的时候,关中发了灾荒,水、旱、蝗、疫肆虐,死者相枕于途,人相食。天后劝天皇举朝去东都洛阳躲灾荒,那里储粮丰沛,又能封禅嵩山,祈求神灵保佑。
这一年,天皇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从长安到洛阳舟车劳顿,一来二去病重了,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精神也时好时坏。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很多无关她的事。
唯一与她有关的,就是她的大儿子出生了。就是她过得很好。就是她不会想起我。
很好,很好。她想。
正月很快到了,爆竹噼啪,点起庭燎,裹上羊皮袄[R1] 。大街上的行人搓起手,升腾一片白雾。前往薛府拜访的车马络绎不绝,前厅挤满了等待的朝臣,或坐或立,带着贺礼。薛绍头疼得很,品级底些的官员也罢,有些人不得不应付一下。他们接连前来向他恭贺新年,恭贺弄璋之喜。这也罢,就是这些人,公主每每不得不出来迎接。薛绍劝她在后堂好好养着身子,不用出来招待客人,这些都有婢女来做。公主却说,作为薛家的夫人,待客是本分。即便是公主,首先也是他的妻。
薛绍拗不过她。他只是心疼妻子,刚出月子没多久,就得为这些事烦心。客人来的没完没了,她就片刻不能休息。薛绍想关上大门,谢绝一切访客。如从前一般,一家人和和美美围坐着,桌上摆着屠苏酒[R2] ,五辛盘[R3] ,汤中牢丸[R4] 。他想坐在燃着暖炉的房间,抱着儿子,让妻子靠在他身边。
客人来了。
水果点心摆上桌,各色梨桃杏李,装点颜色甚是好看。公主身着宽袍大袖,花纹精致繁复。她向客人一一道过好,奉上热茶,随后知趣地告退。女主人做到这一步,算是极其恭敬,极其给客人面子的。有些人家,只是门户稍稍高一些,家里的夫人从不露面。
那些人见了公主,有些发憷,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加之公主美貌艳绝,令人见了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有些吞吞吐吐词不达意。反倒公主落落大方,言语得体。她谢毕退下后,客人们回过神,感叹起来:都说公主被天皇天后宠坏了,是个难缠的主儿,没想到如此娴雅端庄。薛老弟,你这驭妻之术可真了不得。
座中一二位家里有悍妇妒妇的,更是瞪大了眼睛,开始讨教治家之法。薛绍根本不晓得什么“治家”,什么“驭妻”,搪塞几句,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又有人说,大家说的差了,看来不是薛老弟的功劳,是公主真的爱极了驸马,不然怎么会如此忍让,一点没有公主骄纵的脾性。你想想,朝中大族在《氏族志》中,比薛家门第高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公主若是真的挑挑拣拣,断然不会成如今这样。到底还是与薛都尉青梅竹马,儿时的感情纯真坚定,造就了这么一对神仙眷侣。
“是,是。”薛绍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叫苦。
世人都羡慕他们金玉良缘,称赞公主对他情真意切,唯有他总觉察哪里不对。该是他对公主情真意切才是,公主——公主每每和他独处,没一次主动搭话,回话也总是那么一两个字。虽说是夫妻,平日里餐茶器具却放在两处,细心分隔,说是免得混用。他若吻她,碰触她,她总是闭上眼睛,微微仰头皱眉。日子久了,薛绍时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公主看身边婢女的眼神,都比看他深情些。
话虽如此,于大事上,公主所作所为无可指摘。她不像高阳公主那般好聚面首,即便有唐开国以来,公主养面首并不算奇闻异事。即便招上数十上百面首,薛绍也奈何不得她。平日里,公主操行规矩极了,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简直是《女诫》的典范。
可她为何日复一日,如此冷淡漠然呢?
他想也许是自己对公主还不够好,于是倾尽所有温柔,却无济于事。有时他宁愿公主是那个善妒放纵的悍妇,只要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心里装着他。
他感觉不到。真是奇怪,好像除他以外的人都感觉到了。
开春的时候,数十大秦[R5] 医师游访到洛阳城。传言这些人精通开颅之术,听起来异常可怖,百姓却盛赞神乎其技,手到病除。其中领头的名叫秦鸣鹤,医术最高,善用银针,病患受得一二针,便好了三四分。恰恰此时李治饱受失明之苦,御医多次诊治开方都不见好,开始求神问鬼,弄起巫术来了。天后平生最不喜这一套东西[R6] ,又不得过分阻拦,闻得神医至此,命人把他请入宫中为天皇诊治。
趁着李治不多清醒些的时间,宫人把那秦鸣鹤带过来。秦鸣鹤医术精湛,见多识广,不过望上几眼,心中明白八九分。他开口:“陛下是中了风毒,此毒入了头部,血流不通,栓塞淤积于此[R7] ,眼不连心,因此不能明。要治不难,只要银针刺入脑尸、百会两个穴位,放出淤血,即可复明。”
“医师说的是,请速速为我诊治。”李治躺在龙床之上,已经有些有气无力。
秦鸣鹤取出银针,用烛火烧过,刚要动作,听得一声断喝:“大胆刁民!”
天后从帘幛后边走出来。
“敢在天子头上用针,想弑君么?”她手一指,袍袖一颤,“趁我没治你谋反之罪,滚出去。”
秦鸣鹤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觳觫发抖,银针乒乓落在地上。他腿一软跪了下来,走也走不动。
李治叹了一口气。
“媚娘啊,医生也是好心。我真真没别的法子了,我多想再看长安洛阳一眼,再看这江山一眼,再看月儿一眼,再看你一眼。我想再看你一眼啊。”
这一声叹息,听得天后心忽然揪起来。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过这感觉了。
“见不到你,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如让他试试吧,媚娘。”
天后别过头,望见伏在地上的秦鸣鹤,悠悠道:“你给我仔细着扎。”
秦鸣鹤捡起地上银针,手颤抖着,抖得似乎只要轻轻一碰,那根针就会再掉下去。此时他满头冷汗,半天下不去手。
一针,两针。血从针眼汩汩流出,顺着额头滑下去。
“媚娘!媚娘!我看见你了!”李治手撑着坐起来,“我真的看见你了!”他说着,掀开锦被要下床。看他这跌跌撞撞的样子,天后赶紧上前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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