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身子暖了起来,呼吸也渐渐均匀。
她是睡着了吧。太平慢慢挪动,靠着榻的边沿坐起来。近来的一切就这么踊跃在脑海中,她不能入眠,她怎么可能入眠。她相信自己拼尽全力,能保全婉儿,能让她不受欺辱。可是其他的呢?其他什么也没有。
就因为我所爱之人是女子,所以我不配在人家面前牵她的手。所以我不配鲜衣怒马八抬大轿娶她。所以我不配写她的名字在宗谱,在我的名字旁边。等到老了死了,我不配同陵寝将她葬在身边,长眠于一处。驸马应该拥有的一切,我都给不了她。我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小房子里,把门锁死,把窗关紧,然后拥抱她。我厌倦了遮掩躲藏,也痛恨因为这厌倦就自私地把她推向危险。所以我不配爱她[R1] 。我根本不配有喜欢的人。也许他们说的没错,女子根本不该喜欢女子。那是□□、污秽、逆伦。那是荒唐无耻。不是谁的错,是我的错。[R2] 我会害了她。她应该有更好的,不是我的人去爱她。
她的思绪纷乱,冥冥中汇向那宿命般的终点。
“你若是真的爱她,要么她不做女官,要么你不做公主。要么你们分开,永远不要再见。”
她一定要做女官的,我也不能不做公主。那只有分开吧。
太平看着怀里熟睡的婉儿,抚摸她的手。她的手太干瘦了,修长的手指交错,她能摸到一个一个指节。她拂那手指,一遍,又一遍。她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女人的诗,舍不得这个女人的笑容,舍不得这个女人的一切。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像一个孩子一般,那么天真纯净。于是她伸手摸她的脸,指尖抚过眉毛,鼻梁,嘴唇,又回去。她抚摸过那一道五指的掌痕,轻轻地,生怕让她疼一点点。
她的鼻梁真美。我记得,第一次看她侧颜,我就惊异与这美丽。
她抚摸着。这抚摸不带欲望,只有爱意。她俯身过去,轻吻额头。婉儿呼出的气息吹过来,在修长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阵温暖。今夜如此恬静,美好,安然。她唇碰着不想离开,只愿这一刻便是永恒。
她这样美好,以后一定有许多人爱她的,不缺会我一个[R3] 。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心,不顾一切,全心全意把一切奉献给你。从今往后,再见吧。也许再也不见了。
我走了,往后好好做你的才人。
你定要飞黄腾达,不枉我此刻痛彻心扉。
她起身下床。她缓步出去。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婉儿,嘴角还挂着入睡前的微笑。
对不起。她默念。对不起。
婉儿后来觉得,她生命中所有的晦暗、污秽与撕裂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明明睡前抱紧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是冰冷的,一切都没有了。那种空虚的感觉,好像生生把胸膛扯开,从中挖去一块。她伸手过去,像是盲人绝望地乱抓,什么也没有碰到。
那时,婉儿心中浮现出被抛弃的绝望,那种绝望深深刻在她心底。她厌恶那种感觉,以至于后来,为了不再有那种感觉,她做了很多本来不想做,也不该做的事情。
多年后,她一遍一遍回想起从前,企图探寻这场悲剧的根源。每当她努力理清思路的时候,那一天的清晨的模样总是破门而入,闯进她脑海。那时她会苦笑,悔恨当时就不该睁开眼睛,如此就不用面对破碎的世界,如此就可以永远沉睡在香甜的梦里。永远沉睡着,带着满足的微笑。
她该于那时那刻死去,绽放出一刹那的光辉。这样一切美好便可封存起来。这样便不会有什么能玷污她们旷世的爱。
多好,多好。如果那样该多好。
那段日子是灰色的。国事不会中断,政务一点不曾减轻,若是走神做错了什么,免不得看见天后投以严厉的目光。于是婉儿忙忙碌碌,她也逼迫自己忙忙碌碌。但凡停下片刻,空虚就会过来填满。她不喜欢那种缺掉一块的感觉。
是什么呢。也许是母亲。如今她和母亲的关系有些微妙,婉儿有些怕见她。怕到有几日事务完毕,天后叫她早些回去陪母亲,她千方百计找借口留下。这是逃避,这是掩耳盗铃,她明白她不可能放弃母亲的。母亲是生养她的人,是最初所有力量生发的源泉。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说她无耻,说她奴颜媚骨认贼作父,只要母亲能安慰她,肯定她,她都能整理好自己,坚定地继续下去。现在偏偏没人这样说,只有母亲,只有母亲这样骂她。她心中被深深刻下了一道伤痕,稍稍动作便会牵扯流血。
如果能抛却这些负担,做个混蛋,只顾自己快乐该多好。可她没做过混蛋,也不习惯做混蛋。于是只有躲避,越是躲避,一切就越难和解,越难消弭。
母亲远去了,避风港便换成爱人。只要月儿能理解她,一切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但每每想说些什么,看见月儿冷漠的模样,她再也开不了口。不知道怎么了,好像原来那个她不见了,消失了。好像换了个人。那个人不再天天黏着她,时常要摸摸蹭蹭。不再因为一点小事就吃醋,气呼呼要她哄。不再站在她身前,替她辩解。不再对她笑,反而时常面色严峻,若有所思。
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无事。不想理她似的。如果不是不经意间,还能发现那双眼总是下意识看向她,婉儿都要以为她厌烦了,不再喜欢自己。
若是放在以前,她一定会追根究底。但现在,一遍遍问询,一遍遍得到冰冷的一两个字。她没有那个心力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太平反而离开了。也许最近赵道生和太子的事让她不开心吧。也许只是一时的。就像孝敬皇帝去世时,她也难过得很一样。
于是婉儿便不再打扰她。
她静静地等。等一个决意再不回头的人。
调露二年,春,清明。
在洛阳呆的久了,也许是天皇想念长安的大明宫,长安的西市坊,领着众臣回了西京。春风料峭,她衣衫单薄。把手伸出马车的小窗,纱袖吹起来,仿佛晨雾迷蒙。回长安快满一个月了,这些时日,她没见婉儿一面,整日纹绣弹琴读书打发时间,安静得很。宫里人都觉得,公主好像一夜间长成大人了似的,举止端庄娴雅,言语礼数周到。本来这是好事,天后却不放心,总觉得有些不对。她叫太平去散散心,太平诺诺,转而乘了车,往南山樊川去了。樊川在长安城外,乐游原边,一片平原郁郁葱葱。
孩子们奔跑着,嬉闹着。几个小儿扯着麻线,放起纸鸢。车行过去的时候,太平掀开车子的帘幕,向外看去。
天上那几个,燕子,蜈蚣,还有什么,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棋语坐在马车前边的梁上,马车停了下来。她回头问:“公主,在这里下车么?”
没有回答。
她微微拨开车帘,探头进去,看见太平正对着天空发呆。
“公主想放纸鸢了?难得有兴致。我去帮您弄来。”她说着,跳下车。太平没说什么,戴起帷帽,跟在她身后,从马车上走下来。
司马慎微去世了,李夫人回去治丧,大概是许久回不了政务殿的。她不在,不少事务都由婉儿一人承担,正是她施展抱负的大好时机。太平知道,废掉太子李贤的诏书,是婉儿亲手起草的[R4] 。这是天后莫大的恩宠,从此以后,母亲应该很难再怀疑婉儿的忠诚了。
李贤,她的哥哥,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事情很简单,赵道生招认了杀死明崇俨的事,天后派人去东宫搜查凶案的证据,搜出几百具甲胄,其中有数十套上好的明光铠。这些甲胄全是违禁的东西,不论是谁要用,都必须去武库署申请,私藏是谋逆的大罪。她不管这甲胄中没有一把钢刀,没有一方画戟。她立即说太子谋反,必须废掉。李治求情,他说,天下迟早是太子的,太子绝不可能这样。一定是误会。
天后回答:为人子怀谋逆,天地所不容,何可赦也?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那就大义灭亲吧。
那一天,洛阳城半边天空被染红了。他们挖了一个大坑,把甲胄堆进去,点燃了火焰。黑烟遮蔽了太阳,火光代替了日光。
血色般的火光漫溢出来,那时太平就明白,她再也见不到她的贤哥哥了。不着调的李哲终于做了太子。好在他是天后亲生儿子,也不玩户奴,没有性命之忧。
棋语放上风筝,转头开心地笑着,牵过线,把这头塞进她手里。
太平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后伸手接过线。那是一长段粗糙而结实的麻线。
“公主小心点,当心划破了手。”她说。
风筝飞得很高,飞得很远。太平不断把线放长。她想知道这风筝究竟能飞多高。直到看不清了,风筝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忽然用力,一次,两次,三次。
风筝线被扯断了。结实的麻线在掌心留下两道血痕,刻下去,她不觉得疼痛。看着手里的线,棕色的线被血染红。她想起那天贤哥哥的琴弦。
“公主,您手受伤了。”棋语提醒道。
太平没有接她的话,也没有把断掉的线给她。她甚至没有看她。
她说:“棋语,回去之后,准备一套武官的衣装。把它改成我穿着合身的。”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嫁人。她说。我该嫁人了。
是时候放手了,让她做她该做的事。
她身体剧烈颤抖着,掌心忽然烧起来,那种深刻的刺痛,顺着胳膊蔓延到心间。
再不舍,这一刻还是会到来。再不舍,她也不会是我的了。
她松手。
麻线从手中脱去,带着血的腥甜。风筝的小黑点若隐若现,不久便无影无踪。
太平仰头看着,她努力地找寻,企盼还能看到,哪怕是一点点痕迹。
没有了。
飞远了。
[R1]大唐公主尚不能自由爱其所爱,何况我等。后来有人说我这句偏颇了,偷换概念,也许吧。但我这部分的的确确是在借古写今。
[R2]太平公主的想法不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我讨厌人家说“同性才是真爱,异性只为后代”,也讨厌人家说“同性恋的事哪里轮得到异性恋决定”。因为我相信,就像一些人喜欢同性是与生俱来的一样,一些异性恋反感同性恋也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们更要互相包容理解。李银河说:判断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准是,是否让社会对于每个人的压力尽可能小和尽可能平均。异性恋不该压迫同性恋,同性恋也不能故意恶心异性恋。尽力不让别人反感,是基本的尊重。作为性少数群体,我不想因为外界质疑一味牺牲自己的幸福,更不会四处张扬标榜自己的身份。
[R3]别啊,爱她的人很多,可是她爱的只有你一个啊!太平啊太平,你看看以后爱她的人,有哪个像你一般干净。
[R4]事实上,婉儿和太子李贤的私情没有任何史料记载,应该完全是后人杜撰。这封诏书由婉儿起草的可能性也很小。插一句嘴,其实婉儿做公主侍读的可能性也很小,都是剧情需要,我毕竟不是做历史还原的,多谢包含。
第32章 断舍离(1)
她原本不知道,春天也可以这样死气沉沉,这样冷清。
这一年的春天来的很迟,天气冷得让人发慌。太平除去给父母问安,终日躲在自己的寝殿之中。也许是天后察觉到这种寂寞,令人战栗,侵蚀入骨。她不喜欢这样。她也不喜欢女儿这样。她张罗着在皇宫宴请亲族。李哲刚做太子,正月的庆典被太常博士搅了局,弄得大家都不快。如今,借此机会,也该好好庆贺一番。
好,好。太平想道。
“婉儿今日不在政务殿当值吧。”她对棋语说,“把她叫过来。”
“似乎是不当值。”棋语应道。“但今日宴会,天后要她去陪侍——”
“你让她过来,随后我们一同去赴宴便是。母亲不会说什么的。”
“是。”棋语答应着,就要退下。
“对了,”太平叫住她,淡淡道,“那套武官的衣服,你叫人从浣衣局取回来。我今日要穿。”
棋语猛地抬起头看她。那眼神,似乎是震惊,又像疑惑想要询问一般。她看了公主许久,犹犹豫豫,最终开了口:“公主,别这样。”
求您了,求您别这样。
太平面若冰霜,不带一丝表情。从那天起,她好像没了表情。
“你体会过亲手把爱人送给别人的感觉么?”她说。
没有,公主,我没有爱人。我心里从来只有公主一个。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您这样做。这样去伤害她,伤害自己,没有丝毫益处。
你没体会过那种痛苦。你没资格教我该怎么做。棋语,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要忤逆我的意思么。
棋语沉默良久。
“……公主,她会恨你的。[R1] ”
大地裂开了深刻的缝隙,缓慢而不可抗拒。寒风刀子一般切过去。痛苦太久,人就麻木了。痛苦太久,人就不奢望幸福了。胸口是被扯开了吧,可是,可是为什么不疼呢。
那样最好。她说。
恨我最好。
亲手送走所爱感觉,让她也体会一次。那种绝望,那种无力,让她也体会一次。这样,她该不会再对我抱有幻想了吧。她该不会再喜欢我了吧。
永远不会了吧。
婉儿觉得棋语很奇怪,来叫她的时候吞吞吐吐,心里有什么事似的。她问是不是公主出什么事了,棋语说没有,说她只是想见你了。于是婉儿跟她过来。
殿门打开的时候,那个人小鸟一般撞进她怀里。随之而来是一股悲伤而压抑的气息。那气息排山倒海扑过来,淹没了她。
那个人拼命抱住她,面庞埋在她胸口,她感觉到这具身躯似乎在微微颤抖。她伸手摸她毛绒绒的脑袋,轻轻地,把鼻尖埋进发丝里。她想说些什么,略微安慰一下也好。她猜想太平一定还在为哥哥的事伤心。她斟酌多次,却始终开不了口,总觉得写诗的时候也没这么难。犹豫之间,怀中人抬起头来。
她惊讶地发现,太平居然在笑。笑得那样甜,那样美,那样可爱。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好像生命中一切都是美好的。
明明躲进自己怀里的一瞬间,她好像在哭呢。虽然看不真切,婉儿莫名觉得她就是在哭。
也好,也好。大概一切终于过去了。大概她放下了那些不快。
于是她也笑了。
她牵起太平的手,也不知是谁主动的,十指扣了起来。手指交错在一起。
太平带她去后堂寝处。她说,今日宴会,我特意准备了件好衣服。
她说,你帮我换上吧。
褪去外衣,她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那件衣服下,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凹凸光滑。婉儿每次见到都会想,面对这样的女子,谁能心下不生出半点欲望,那是圣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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