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武太后放肆到了这种地步,更没有想到李旦果然过分温和,温和得毫无野心,万分怯懦,不敢向前迈一步。见着此等景况,武太后的野心也是路人皆知了。她不要权倾朝野,她要独揽朝纲。
于是李哲知道自己留不下的。他带着妻儿踏上行去贬所的道途,他那可怜的岳父韦玄贞也被流放岭南。韦氏还有着身孕,八月怀胎,不得不跟上一路颠沛流离。在路途之上,他这个最小的女儿出生了,彼时连个像样的襁褓都没有。李哲只能解下自己的衣服,包裹住这个婴儿,嘲讽似的取了个小名“裹儿”。在那一刻,他也没有料到,这个满脸血污都未擦干,哭声震天的孩子,以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刚在房州安顿下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嫌恶这里条件之艰苦,李哲就得到了岭南钦州传来的消息:岳父韦玄贞去世了。不仅他一人,整个韦家,韦玄贞的妻子崔氏,和他四个儿子全部遇害。不是什么阴谋陷害,区区韦玄贞还不值得太后这么做。不过是当地酋长看上了他的小女儿,想要强娶,韦玄贞不同意,于是酋长大开杀戒。一夕之间,韦家几乎灭门。
这是什么事,这是什么事啊!
李哲此时却流不出泪来。他记起婉儿的话,叫他要“活的像个人”。什么像个人,到这地步还怎么像人?他算不得男子汉,又怎样呢,那就不去做男子汉了。什么可笑的夫死从子,只有母亲才是他的纲。抬手立,落手废,他的小命也就在母亲的一声令下。那时候他没有愤怒,没有哀怨,不过明白了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只有拼命巴结,拼命讨好母亲,这世上才有他生存的余地。
或者呆在这里,一声不吭,打掉牙往肚子里落。这样说不定母亲就会忘了自己。忘了好,忘了好啊。忘了,就不要再想起。
那些年,他的房梁上常挂着一根白绫,不曾取下。
武太后那时也真没过多心思去管他。宫中事情忙碌得很,她首先提拔侄子武承嗣做宰相,武三思做兵部尚书,都是些机要的高官。光宅元年九月的时候,她将大唐旗帜从正红色改为金色[R1] 紫饰,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宫城洛阳宫为太初宫,百官官名及冠服也尽数更易[R2] 。这改旗易帜的活计做得人心惶惶,大家都看出来,这是要变天了。
这个节骨眼上,武承嗣又向太后建议,说是要建武氏七庙,追封五代以内武氏先祖为王和王妃。从前只有天子能建七庙,没有太后建庙的先例,野心昭彰出来。裴炎决不能让太后做皇帝的,甚至看不惯太后把持朝纲。他要做权臣,挟天子令诸侯,怎能容许太后独断?于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太后母临天下,当示至公,不可私于所亲。独不见吕氏之败乎!”
将武太后比作吕后,话说属实得有些难听了。
太后心里自然不快,脸上却笑得和善:“吕后将权力交给生者,才会败落。朕只是追思祖先,彰显孝道,有什么不妥么?”
裴炎坚持:“做大事要懂得防微杜渐,这种风气一旦长上来,以后贻害无穷!”
太后与顾命大臣的矛盾昭彰于朝堂,婉儿不免有些担忧。毕竟,此二人都曾有恩于她,母亲郑氏还特意嘱咐过,对待裴公的恩情,定要涌泉相报。本来双方还算是同盟,没想到李哲才废,盟友立刻成了仇人。
裴公啊裴公,古时汉昭烈帝联东吴抗曹魏,却不帮曹魏攻东吴,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何。而你呢,废了东吴,又不肯对曹魏俯首称臣,不是自寻死路,又是什么。
想着这些,她几乎能看见裴炎的命运,好像裴公已经上了断头台。婉儿如今有些不知所措,她思索着何为恩情,何为忘恩负义,却怎么也想不透。只是这些天,如果在政务殿正视太后的眼睛,回到居所就只能躲避母亲的目光。
所幸这段时间确实过于忙碌,她很少想起太平,到少了不少牵挂。那个人仿佛从生命中消失了。
哥哥们都说太平是最爱凑热闹的。儿时宫中有个什么宴会,什么歌舞,没请她也爱过来充数。作为太平观观主,明明入了道,高僧入宫讲经却都要过来听听。但如今,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特别是看见母亲改旗易帜,野心显露之后,她似乎害怕得很。太平开始讨厌进宫拜见母亲,若非重大节日非来不可,常常称病不出。那时候,只有驸马薛绍陪着她,她似乎也认命了。
就这样过一辈子,没什么不好的。
那年九月末的时候,几个失意的小官聚于扬州一家小酒馆。酒过三巡,聊起国家大事,不免说到太后与新皇。谈起太后掌权野心勃勃,皇帝懦弱前途未卜。再谈自己,都是胸怀大志,满腹经纶不被赏识。抱怨朝廷不公,老天不公。酒桌上一来二去,不知是谁出了个大胆的主意:纠集大军打到洛阳,推翻武太后,拥立新皇,享有天下。
扬州坐拥运河长江交汇处,富甲天下,距朝廷又远,驻军很少,简直是天时地利。这几个失意之人一拍即合,由英国公李勣[R3] 的孙子李敬业领头,大才子骆宾王记室[R4] ,于扬州起义。他们大开监狱,武装囚犯,扯起“匡复庐陵王”的大旗,附近县城纷纷投降,很快几人就纠集了十几万大军。
武太后掌权以来,这是她所遇见最大的危机。世人都想,太后这次若能顷刻平叛,也就没人敢再质疑她了。独独武太后觉得,扬州叛乱还在次,最大的危机,就在身边。
裴炎。
武太后坐于朝堂之上,珠帘之后,只觉裴炎是那样碍眼。扬州叛乱如手脚生疮,裴炎却是心腹大患。
官员呈上那篇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R5] 》时,手有些发抖。这文章里写了什么,朝臣们心知肚明。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
从经事太宗、高宗两代,导致皇室□□开始,到迫害王皇后,杀姐屠兄,弑君鸩母,终于落到窥窃国之重器。这一骂,骂得酣畅淋漓,揭出太后最难以言说的短:父子聚麀。朝臣心惊胆战看着那珠帘,只怕太后一生气,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太后草草瞥了一眼,丢给身边的婉儿:“婉儿,你读吧。”
婉儿展开这卷纸,看过去,确是有些震惊的。她看了太后一眼,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太后微微对她点点头。
于是众臣面前,婉儿朗声读了起来。殿中众臣气也不敢出,木桩似的站在那里。只听得婉儿一气读到结尾,那掷地有声的一句:
“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太后笑了,笑得太浅,只有帘后的婉儿看得真切。
“此文出自谁人之手?”太后问。
“回太后,这檄文是骆宾王所写。此人是个小人,在官位上贪污受贿[R6] ,被贬为临海丞还不消停。这写的……完全是含血喷人!”
“骆宾王。”太后念到,“骆宾王。此等人才,让他流落到那等偏僻所在,不得重用,怎么会不怨恨朝廷。如今为叛逆所用,岂不是你们宰相的过失。”
她看向裴炎。
裴炎既已明面上与太后不对付,也没装着什么。最近的工作是优哉游哉,能拖则拖,就是想叫叫太后应付不来,见见颜色。太后这般看他,他还是一副悠闲的模样:
“太后,依臣所见,这李敬业叛乱不用讨伐。”
“此话怎讲?”
“叛军所求,是‘匡复庐陵’,即权归李唐。臣以为只要太后还政于新皇,叛军得偿所愿,自然会退兵,不战自平。即便还有苟延残喘的,叛乱名不正言不顺,坚持不了多久。”
大臣们呆若木鸡,谁也不晓得裴炎吃错了什么药,居然逼宫太后。朝堂安静下来。
“照裴公所说,如今的叛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不慌不忙。
她扫视过去,朝臣个个缩在后边。没一个站出来为裴炎说话,也没一个站出来为她自己说话。大殿冷的像冰一般。
但总有为了求荣不惜一搏的人。片刻以后,一个八品监察御史走出来:“太后,裴公受先皇顾托,大权在己,若无异图,何故请太后归政?”
太后就等着有人说这句话,心顿时放下来。
“裴炎,看来想窥窃神器的人不是我,偏偏就而是你。来人,把裴相国收监!”
裴炎没料到太后如此厉害,朝堂之上,就敢把他这个顾命大臣拉下马。他想争辩几句,又想起李哲被带出去时荒唐可笑的样子。他想起高宗皇帝让他做顾命大臣,是要他辅佐李哲,他却把皇帝废了,如今自己也身陷囹圄。
于是苦笑,一言不发,跟着皇宫内卫走出大殿。
九月已是深秋了。
[R1]古时金色为铂金色,即现今的银白色。银色配紫色还真挺好看诶~武皇审美一流!
[R2]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吏部尚书为天官,户部尚书为地官,礼部尚书为春官,兵部尚书为夏官,工部尚书为冬官;改门下省为鸾台,侍中为纳言,侍郎为鸾台侍郎;改中书省为凤阁,中书令为内使,侍郎叫凤阁侍郎;秘书省为麟台;内侍省为司宫台;御史台为肃正台;九寺:司农寺不变,卫尉寺→司卫寺(这个662年就改了,或许你还记得司卫少卿杨思俭),太常寺→司常寺,光禄寺→司膳寺,宗正寺→司属寺,太仆寺→司仆寺,大理寺→司刑寺,鸿胪寺→司宾寺,太府寺→司府寺;改国子监为均监,少府为尚方监,都水监为水衡监等。冠服更易太多,不一一列举了。不得不说武皇真是起名鬼才,自己儿女名字就起得很厉害,官名也很好听啊,据资料,662年武皇女官制度改革,才人的名号改为“卫仙”。上官卫仙,真的很好听!只是为了便于读者理解,本文未采用。
[R3]说起来李勣还是废王立武的决定性功臣,武皇对他属实不错的。
[R4]记室大概相当于秘书长的职位。
[R5]《讨武曌檄》是后人起的名字,毕竟那时候武皇还不叫武曌。
[R6]虽然是大才子,贪污也是真的。骆宾王不是个伟光正哦~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没有感情线的一天……不过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画采的戏份之后会变少,大概还有一次龙套,再出现就是领盒饭的时候了。不用担心,婉儿还真是谁都挖不动墙角的女人……
第47章 灭相思(1)
“婉儿,婉儿啊。你猜朕在想什么?”
婉儿放下手中朱笔,抬头望去。夜已深,武太后眼里有几分疲惫,她不像从前那样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工作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这是近来太后第一次这么问她。
“太后在想扬州叛乱,在想裴相国该如何处置吧。”她回道。
“还有呢?”
“在想骆宾王的文章。”
太后微闭双眼:“是啊。”
“近来耳畔总回想起那日朝堂,你读他文章的模样。婉儿,歌功颂德的文字千篇一律,我偏爱看警醒些的文字。譬如刘仁轨戒我之疏,骆宾王讨我之檄,还有……还有你祖父上官仪废我之诏。”
说着,太后从坐榻上起身。婉儿不敢怠慢,也跟着站了起来。她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好巧不巧,怎么此时忽然提起祖父来。
太后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的榻上。
“婉儿,坐下吧。”
她刚刚坐下,等着吩咐,太后却不再说话。一时间空气似乎凝结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拿起朱笔。刚要落笔,一句话语在耳畔响起,有些低沉落寞:
“婉儿,你知道你祖父是怎么死的么?”
她放下笔。太后没有看她,她却看着太后。
“回太后,臣曾听说过。”
“那你……”太后转头看她,平日里威严得令人生寒的眼,眼角垂下来,温和中带着不安,“那你再听我说一遍。我想亲口说一遍给你听。行么?”
“太后!”
“不想听么?不想听么……”
“不——不是。”她忙说,“太后,您请说。无论您今日说什么,我都相信。完完全全相信。”
太后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我常常回想起那张草诏,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在香炉里变成灰烬。虽说早已烧去,文字仍历历在目。写得真好啊,婉儿,写的真好。所以,听闻你是上官侍郎的孙女,我便不奇怪你文章出众。可惜那时候——那时候我肚子里怀着太平,那时候我有做太子的弘儿,那时候……那时候我并不恨你祖父,只不过,他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而给我出这道题的,是我半生的夫君,高宗天皇大帝。我不为此事感到抱歉,因为我别无选择。这就是朝廷,你明白么?”
“太后,您知道我从没想过——”
“我并未问你可曾想过恨我,我问,你明白么?”
婉儿低头:“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太后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好孩子。明白就好。”指尖向上,触到她眉间的伤疤,随即离开了。两人都涌起复杂的心绪,不再看对方。
婉儿是懂得的。这不是普通的谈心。太后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也许是太知道了。
现如今朝中大臣有不少支持裴炎的,纷纷上表进谏:炎社稷功臣,有功于国,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敢明其不反。
武太后不理会,他们也不消停,只说:如果裴炎是反贼,那臣等就都是反贼。
这也罢了,可怕的是,在前线杀敌的武将程务挺等人也不安分,一个个写信来求情。这是在明着逼迫她,对武太后来说,已颇有些四面楚歌的意味。
裴炎是婉儿的恩人,如今她却要杀他。婉儿是怎样的人,从小读着诗书礼义,心里怎么可能没有犹疑。太后知道她这样想,却不想让她再想下去了。谁都可以站在裴炎身后,身边日夜陪伴唯一亲近的人,她不能容许她这样想。
婉儿出生前两年,武皇后就改革女官官制,伺机建起女官参政的制度。说不准,裴炎只是偶有耳闻,于是放一条长线,一开始就把她计算在内罢了。如今,终于可以做他的棋子。可他没想到,婉儿也那样爱着天后,爱她血海深仇的敌人。这就是朝廷。
这就是朝廷。不必抱歉。
武太后向来处乱不惊,从容调兵遣将,七日内调集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扬州进发。统帅选了个有威望的李唐皇族,是在扇李敬业的耳光,表明皇室的态度。做事的是副将魏元忠,他谋略深,人也正直,武太后用他,用人不疑。叛军这边,不说那十几万乌合之众的能力,李敬业自己都出了问题。他据守江南不出,明摆着是要划江而治,做个土皇帝,哪里有匡复李唐的样子。李敬业本来打着庐陵王旗号,如今又找了个小流氓冒充废太子李贤,要拥立他做皇帝,骆宾王在另一边说着要解救被囚禁的李旦,把将士们都搞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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