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魏元忠出了火攻的妙计,火借风势,摧枯拉朽,烧得李敬业大军丢盔弃甲。这场叛乱只用了四十四日就平定下来,着实震慑了一些大臣。因为这不仅仅是战争,还是民心。
扬州叛乱过后,海内晏然,纤尘不动。
百姓们只要过自己的日子,不管皇位上坐的是谁。武太后的建言十二事,颁布的政令都给百姓以切实的好处。农民们不愿意造她的反,也是理所应当。这场平叛做得太漂亮了,一些本就摇摆不定的大臣,立马坚定了支持武太后的立场。形式逐渐明朗起来。
怎么办?既然四面楚歌,就杀了那些人,看看还有谁敢唱一个字。
太后派人去抗击突厥前线斩杀程务挺,一代名将,未死于战场,竟死于他效忠的朝廷。敌军听闻程务挺被杀,喜出望外,欢宴相庆。程务挺治军严谨,战无不胜,突厥人敬佩他,为其建立祠堂,每次出师征战必先来祝祷。也是可笑得很。
裴炎在狱中听闻外界种种变故,长叹:“宰相入狱,再无生理!”慷慨赴死。裴炎一生清正廉洁,死后抄家,家无余储。他并非妄佞小人,一生追求的,不过名望与权柄而已。他要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的一笔,如周公伊尹一般耀眼。为了一展才能,他不惜废掉了先帝托付给他的李哲,不惜做出违背儒家三纲五常的事。可他死后,却被猜疑暗中助长叛乱,还编出来各样的故事,明明白白成了白脸的奸相。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的命。
首恶已办,从犯就容易多了。凡是曾为裴炎说话的文官,定罪勾结裴炎谋反。武将呢,就是串通程务挺谋反。下狱问斩,一时间朝廷肃清。
不久,武太后改元垂拱,召集所有大臣于太初宫正殿朝会。她第一次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朕追随高宗大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臣福贵,百姓和乐,皆出我手。公卿何负心叛乱!”
这一声怒斥,已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眼睛。
“卿辈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过裴炎者乎?
“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徐敬业[R1] 者乎?”
“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过程务挺者乎?”
朝臣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大殿霎时寂静地令人发慌。威望甚于裴炎,门第高于徐敬业,战功过于程务挺?那是笑话。
“此三人者,人望也,不利于朕,朕能戮之。卿等有过此三者,当即为之;不然,须革心事朕,无为天下笑!”
一声响彻紫宸殿[R2] ——“无为天下笑!”
也不知谁起的头,群臣纷纷下跪顿首,不敢哪怕微微抬头。
“唯太后所指。”有人说。
“唯太后所指!”大臣们一个一个接过来,声音此起彼伏。
此时婉儿也不能不俯首,只是再看她时,却发觉太后眼中冷寂黯淡。这冷寂与宏伟辉煌的紫宸殿,与跪倒一片的朝廷重臣,与万众归心的附和声格格不入。而此时,只有婉儿敢抬头看她,也只有她一人看见了。
散朝之后,太后少见地没有回政务殿去。方才刚发过怒,现在已全然没了表情。婉儿默默跟在后边,不敢说一个字。一直跟到寝殿前堂,太后在坐榻上坐定,她站在后边垂手而立。
半晌,仍旧是太后先开的口:
“婉儿,你帮我把这朝服脱了,太厚重了。”
“是。”她答应道。
松了腰间玉带,折好放在一边。解开袍襟搭扣,那纹绣的凤凰在手间飞舞。婉儿一边解着,听太后又说了些什么。声音低许多,像是喃喃自语,又或是只给她听的。
“他们……他们那些人,不管谁有魄力治理大唐,不过见不得我掌权而已。能者居之,能者居之就是个笑话。”她坐着不动,任由婉儿褪去朝服,眼神却有些空,“婉儿,你说,女人就真的不能光明正大治理国家么?我不服。我想,你也不服的吧,从来都不服。记得仪凤二年的时候,长安的栖凤殿里,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服的。那年你才十三岁,少不更事,看起来却那样倔强。那就是我啊,婉儿,你就是我啊。
“高祖皇帝为了权力,做了隋朝的逆臣贼子;太宗皇帝为了权力,政变杀死两个亲兄弟,逼父亲退位。高宗皇帝……”她停顿片刻,垂下眼苦笑起来,“那些事他做得更多,只不过你们都不晓得。我呢,我做了什么。真如骆宾王檄文写的那样,杀姐屠兄,弑君鸩母?这些事,虚虚实实,半真半假,他就敢添油加醋地杜撰,好像亲眼见过一般。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做的事,都是确确实实,清清楚楚的,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他们究竟强到哪里去?婉儿,你说,他们比我强到哪里去——
“牝鸡司晨,又如何呢?太后掌权就是乱政么?这天下不能如此,这世道不该如此。那把龙椅不过是贵重些的坐具,坐着并不舒服,它于我而言也不重要。我做太后,权力不会减少半分。好好做我的太后,是啊,好好做太后。诚然那样可以少很多障碍,很多流血,很多牺牲。但我必须有个不同的名分——必须。若是只图一时的权力,即便有了天下又如何?正如裴炎所说,那样,我和吕雉有什么区别!但我不会和她一样的。绝不会。
“皇位只是一个象征,一个身份,是肉食者胸前的勋章。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勋章不是单属于男人的,女人也可以把它挂在胸前,而不是藏在袖子里。这将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功绩,写在国史里,为后人传颂。[R3] ”
只要掀起这卷玉纱珠帘。和他们面对面。让他们跪下来承认女人的伟大。
[R1]李敬业叛乱后被剥夺国姓,恢复本姓徐敬业。
[R2]紫宸殿在大明宫不在太初宫,这里困扰了我很久,至今未能解答,所以就保留了。当时武皇应该在洛阳而非长安,但是蒙曼教授在说这一段的时候,将地点表述为“紫宸殿”。通过资料查阅,我发现出处是《胡三省注资治通鉴》中的注释,但未指明地点。此注释引用《唐统纪》,然而由于我没有会员,看不到《唐统纪》原文,无法做进一步阐释,暂且搁置了。穷.jpg。
[R3]这句话是《大明宫词》原话。虽然这部电视剧改历史改得面目全非,但不影响她作为一部女性的史诗。尤其是这段太厉害了,真的是醍醐灌顶。武皇真的是一直致力于提高女性权益,一开始我以为是为了她想做皇帝铺垫,后来一想没错,她做太后到这个份上,没必要做皇帝的。做皇帝阻力太大了,实在太大了。这也女皇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原因之一吧(北魏的那个小皇帝不算的话)。所以武皇究竟为什么要做皇帝呢?仔细想一想,确实很有意思。
这也是我后半部分想多写些大格局,而鸽了婉平感情线挺久的原因之一。希望大家不会太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武皇赛高!武皇太飒了!尖叫——
第48章 灭相思(2)
作者有话要说:
嘿,终于有机会把太平拉出来见大家啦~虽然但是……诶诶诶别打我啊诶~ 可是好累啊。好累啊。
婉儿见到的太后,从来都是衣冠华美,威严并端庄。今日她只一袭素纱中衣,静静坐在那里,平淡地娓娓道来。这是第一次,婉儿面对她的时候,心中只有敬没有畏,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一个温和慈爱的长辈。
“太后!”
武太后望过去。这个已经长成的女孩,双目炯炯。
“太后刚刚问臣,那些男子,他们究竟强到哪里去。我未曾见过高祖、太宗皇帝,自然无法评说。但在臣二十余年所见所知的人里,没有一个比得上太后。朝臣反对太后执政,不过因为那是他们的礼仪纲常,自然按照他们喜欢的来定。
“纲常不过是纲常而已,为何只能他们来定,为何不能是我们草拟、颁布,让他们遵从。我不甘心做案板上的鱼肉,也不会任由那些人欺辱。太后,您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人,不论他们承认与否,都是如此。只要一息尚存,臣定会尽己所能,为太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太后的伟业,就是臣的毕生心愿。”
太后沉默着,听完了每一字一句。奇怪的是,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一定会觉得那人在溜须拍马。独独从婉儿那里,如此真挚,让人不忍心怀疑。就这样听着,她霎时明白为何那年第一次见,自己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子。
这就是她们的连结,不灭不息,不止不断。
坐在身旁的是婉儿,也只有婉儿。年轻的生命如此灿烂而美好。望着她那一刻,武太后想起了太平公主。她年纪与婉儿相仿,曾经也是那么美好的模样。
小时候她俩像影子一样,总是在一处玩闹,感情好得不像话。如今,婉儿似乎没有变,仍然是十三岁那个婉儿。公主却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再也不像她了。
“月儿她已经许久没有进宫见我了。多事之秋,我也明白的。”
太后心里有些奇怪,虽说婉儿不是她真正的亲人,此时此刻面对她,却觉得比太平更像自己的女儿。没来由地很想和她说说话,就像长安城里平常的母女一般。
婉儿看她的眼,苍凉而寂寞。她从未觉得太后老态,只有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她有些颓唐。
太后理了理她鬓边的发,手自然落在了婉儿肩上。婉儿没多想什么,顺理成章一般靠过去,轻轻倚在她怀里。她后来也很奇怪,不知自己怎么就敢这样做了。那可是大唐的太后,刚刚诛杀了一大批朝廷重臣的太后。
也许是那个怀抱太温暖了。
“婉儿,我想月儿了。你想月儿了么。”太后说。
婉儿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细细思索过,才发觉,她已有许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闭上眼,又看见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伏在内文学馆的书案上,那么呆呆愣愣望着她;又看见她咯咯笑着,微微侧头,嘴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又看见月光下的泪眼朦胧,恶狠狠地说些什么,却一字也听不清。画面交错过去,却无法再在她心里掀起波澜。她不痛了,忽而练成了什么绝世武功金钟罩铁布衫似的,她不痛了。再怎么去想她,也不会想哭了。这是她曾经多么想要的,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有趣得很,她试探般闭上眼,再去回想。果然,不觉得伤感,甚至不觉得可笑,似乎是些稀松平常的回忆。
“近来事务过于繁杂,倒没有心思去想她。”婉儿实话实说。
太后抚着她的发丝:“是啊,是太忙了些。可我不知怎么了,这几天总是想起月儿。她走以后,身边一下冷清许多,好像丢了些什么似的。”
太后微微低下头,看着婉儿的眼睛,脸贴的有些近。
“往后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婉儿。我知道,从前对你狠心了些,许多也是不得已。我知道,你明白的。就算现在不明白,以后也一定会明白。婉儿,如果……如果你不嫌我老朽乖戾,愿意陪我做个伴儿么?[R1] ”
“太后。”她没法拒绝,也没想拒绝,“婉儿愿意一辈子跟随太后。婉儿心里再不会有别人的。[R2] ”
太后携住她的手,她便也抓住太后的手。
往后余生,相依相伴。
人们说太后残忍好杀,是因为没见过她温柔的模样吧,她想。谁知道那张冰冷的面容下,她的拥抱竟这么柔软。坚硬的外壳保护着这个女人,却也让所有人都无法看看清她。外壳里,藏着的这颗温柔敏感的心,似乎是另一个她。那个从儿时父亲离世,被自家人排挤,颠沛流离的时候,就掩埋起来的她。
这颗心,除了她的孩子,也就只有我见过了吧。她想。
那天夜里,婉儿久久没有入眠。她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太后的怀抱中,那种感觉很不一样,既不像是母亲郑氏温柔地抱她,也不像是公主扑上来狠狠抱她。有一种微妙的平衡。也许是因为她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过于复杂纠葛。
她为了书中理想的世界,义无反顾追随那个伟大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到头来却发现,书中描绘的理想世界并不存在。即便存在,那个世界也是残破荒凉的,与她渐行渐远,直至无处可寻。李贤,裴炎,下一个是谁,她还要做出什么事情来,一切都难以预料。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已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也许她这一生就是为武太后而生,她所有的才华胆识抱负就是属于武太后的。而太平,不过是宴会中好酒上桌前开胃的小碟。是戏台上名伶开嗓前逗人发笑的丑角。一段前奏,一首序曲。或者,也许太平说的没错,当时她喜欢的就是一个影子。一个武太后的影子。她喜欢她们相似的眼神。
那段往事,的确美好,美好得让人不愿意记起。那就忘了吧,当做不曾发生过。
听长安的信使说,宫里内文学馆的范老先生患了重疾,今年秋天没能熬过去。李贤春日时节已与世长辞。如果她自己也忘掉,就没有人再记得了吧。这世上就没人再知道了吧。就真的,真的从来没有发生一般。
也许,爱都有消磨殆尽的一天。什么矢志不渝,什么天长地久,不过是深爱的时候,蒙蔽双眼建造的海市蜃楼。如今婉儿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抓住不放这么久,为什么折磨自己这么久。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惩罚自己这么久。
过去的就过去了。
婉儿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可以忘记一个人。终于。
闭上眼,沉入梦乡。恍惚中她又看见了太平,回到了梦境一般的过往。听说,梦见一个长久不见面的人,就是她正在忘记你。
看来,她也在忘记你啊。所以忘记她,也是没关系的吧。
垂拱元年,政坛一片肃清的时候,有心思活泛的李唐皇室,察觉到危机,想着讨好太后以保住性命。其中有一位高祖的女儿千金公主,年纪虽与武太后相差不大,按辈分是长一辈。她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厚脸皮请愿去做太后的义女。不仅如此,这女人物色了一位街上卖大力丸的小混混,名叫冯小宝的。那人看上去身形健硕,能说会道,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千金公主将这混混包装包装,做成一件礼物,献给了太后。
武太后果然笑纳了这份礼物,该赏的赏了,女儿也收了。只是冯小宝出入宫廷属实不便,说出去也难听。太后让冯小宝剃度,做了白马寺主持,法号怀义。以讲经传佛为名,时常进出宫闱。这也不够,这从前卖药奴的身份有些难听。太后便传令叫驸马薛绍拜他做叔叔,以季父礼事之。这么一来,街上卖药的冯小宝,就成了佛法大师薛怀义。
消息传进薛府[R3] ,就像水底下炸了一口大锅。表面忍耐着,但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薛绍咬牙坐在前堂,眉头再没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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