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月儿十六岁时,心性还未养成,就懂得如何挑选夫君了。如今不知怎的,又变得像小孩子一般。那日她答应我嫁与承嗣,过几日却又翻悔,说是承嗣身子不好。分明是借口。我再问她,她又赌气,说一辈子不嫁人了,竟还以死相逼。这日子像是过回去了似的,比六七岁的孩子还任性。
“婉儿,你们儿时很好的,即便曾有嫌隙,也早该放下了。月儿本性不坏,你就更好,你们可以做朋友的。别再为了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互相冷淡,避而不见。就是为了自己,你也不该这样,明白么?再者,不论我做了什么,月儿要生活下去,她总得再嫁的。婉儿,你寻空闲去看看她吧,劝劝她,叫她别这样了。你们年纪相仿,能说的话也多,她不听我的,也许会听你的。”
太后闭上眼,凝神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我真心希望你们做朋友的,往后我不在了,互相也有个照应。”
往后我不在了,她那样不省心的,还得拜托你照看。
“神皇陛下!”她轻声打断。
太后摆手道:“没什么的,你答应我就是。愿赌服输。”
拜托我照看她?婉儿听得这一句,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记得她放下了的,曾经那么确信已经忘了,却在见到太平的一刻天翻地覆。她记得和她说了几句话,说完后晕晕乎乎的。后来细细追究,却根本弄不清是为什么,像是一种本能反应。这是她很少弄不清的事情,是很少不能用理智控制的事情。她讨厌这种感觉,以至于如今开始不自觉地抗拒,抗拒与太平有关的一切。
放下了么,真的放下了么?她这样问自己。如果真的放下了,去见见她又如何呢,去劝劝她又如何呢。这也是为了公主好。况且是太后开口要她去的,没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她答应下来。不就是劝她么,劝她嫁给武承嗣。劝她嫁给别人。
薛绍已经死了。由于公主的求情,他没有被斩首,改为杖一百,扔在牢里活活饿死。几年以前,谁能想象到这般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有一天会落入冰冷阴暗的牢房。他头发散乱,遍体鳞伤,任鲜血染红中衣,倒在稀疏的茅草上,无人问津。
那些天他会想些什么,他会恨公主么?无所谓了,即便他不恨,太平也会恨自己。
那时她醒悟过来,生在皇家,这一生就算再收敛再违心地活,也不会安宁的。实在可笑,封号太平,却永远得不到太平。那好,既然不得安宁,就不要这安宁了。
我要随心所欲。我要你。婉儿。
重逢的片刻太平终于明白,对婉儿,她不可能没有感觉的。不可能的。而她真正索求的,也是那些从未放下的。那些藏在心底的,那些蠢蠢欲动的。算是孤注一掷吧。七年了,她不知道婉儿过得怎样,只知道她似乎放下了。若非如此,对视的眼波怎会那样平静。
太平记得年少时渴望她的日日夜夜。她也明白,那颗冰冷坚硬的心,儿时如何敲开,现在只会难上万倍。
果然是自作孽。
婉儿沐浴,梳发,挽髻,熏香。这些日子事务忽然轻松了许多,她知道,这是太后特意安排的。既然已经答应下来,便不去多想什么。终日惶惶思量,不如狠下心过去,没什么可怕的。婉儿这么想着。毕竟先忘记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走进花明殿的时候,婉儿并没有看见,矮树丛后边一双眼睛望着她。
画采默默看着她进去,衣着鲜亮,发丝也还是那么纹丝不苟。花明殿楼宇高耸,她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画采还是在那里呆立着,望了许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嘲笑自己蠢笨,径直离开了。
就是这样,公主嫁过人,也有了孩子,上官才人还是不能忘记。只要那个人回来,就义无反顾,飞蛾扑火一般迎上去。对,没错,你我是云泥之别。你是天上的云彩,只能和与你相同甚至更伟大的人一起,点亮这个时代的天空。而我,注定不被包括其中。就不该肖想这天上的云雾。
谁见云中一点泥?
[R1]虽然是同一年,但这件事应该在宗室叛乱发生前,这里为了情节紧凑这样写了。
[R2]秘书省正字陈子昂上疏的原文。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更精彩,精彩得我怕被锁……虽然并没有什么但是考虑到阿江向来非常之严谨,还是有些怕的。毕竟是婉儿和薛崇简抢奶喝啊(狗头)
第52章 重逢刻(3)
婉儿到那里的时候,太平恰好不在。棋语告诉她,公主晨间往纹绣坊去了,已有一两个时辰,大约不久回来的。婉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只听见一声清亮的童音问她:
“你是谁呀?为什么站在那里?”
这声音太像她了,儿时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心里忽然就那么紧了一下。转头看过去,望见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模样生得可爱极了,忽闪的眼睛看向自己。一个比她大一些的男孩牵着她,也怯生生望着自己,叫人没来由地多看上两眼。
“小娘子,可不能无礼啊。”棋语赶紧走过去,抱起小一些的女孩,“那位是宫里的上官才人,是你阿娘的故友。”
“上官才人。”她看着婉儿,软软地喊了一声。
“不必,叫我婉儿就好。”这一声喊的她心也软了,化成一滩水。
“叫……婉儿姨母吧。”棋语对她说。
“婉儿姨母。”她乖巧地答应。
“婉儿姨母。”男孩也随声喊道。
这一来,婉儿便是想走,也走不掉了。两个孩子缠着她,大些的男孩还好些,小一些的女孩直往她的怀里钻。没办法,她从架上随意抽了一卷书,坐在桌案前,把孩子抱在怀里。一手展开纸,读了出来:
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公子忽有功焉。齐人饩诸侯,使鲁次之……
“婉儿姨母,这是什么?”女孩看着她。
“这是《春秋左传》,是一位很厉害的史官写的。看起来觉得难,其实都是些有趣的故事。别怕它。你看,这篇说的就是北边的游戎……”
“游戎是什么?”
“我知道,”七岁的薛崇胤爬上书案,探过头来看,“一定就是突厥,我在书里看见过。”
“崇胤真聪明,北边是有突厥。只不过古时候,在北边的是另一群人。和突厥差的不多……”
婉儿说话的时候,怀里的女孩就回头看她。女孩睫毛长长的,眼睛很亮,一动不动看着她。婉儿起先没有在意,那女孩忽然伸手摸向她的眉心。那是亮晶晶一片梅钿。婉儿不自觉闪躲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怀里的不过是个孩子。甚至比初遇时的太平还要小。
她低下头,让女孩的小手能碰到花钿。那孩子摸了摸,天真地问道:“婉儿姨母身上好香,是不是因为有这朵花啊?”
婉儿止不住想起那日,想起醒来的时候,所有宫女眉心都有这朵花钿。回忆一旦涌上来,心里莫名有些伤感。她笑着摇头,对女孩说:“这不过是普通的装饰,没什么大不了的。身上的香气,大约是因为佩了香囊。不着急,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来,看看这个字。这是‘齐人饩诸侯’的‘饩’,有些难,可不要读错……”婉儿指着书卷,企图让女孩的目光从梅钿上移开。
女孩却仍然看着她。
“婉儿姨母,我有话和你说。悄悄话。”女孩在她怀里直起身子,努力凑到她耳边。
婉儿于是低首听她说。
“婉儿姨母是我最喜欢的人。”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
听见这话,婉儿忍不住笑了:“那你的阿娘呢?你这样说,她听了会不高兴的。”
“阿娘才不会知道呢。我才不会告诉她。”
小小的女孩,全身散发着奶香味,说话也奶声奶气。却又认认真真,似乎这是件很严肃的事。
“我决定最喜欢婉儿啦。”她庄重的神情,宣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婉儿含笑,手指轻轻点一下她的额头:“阿娘生你养你不容易,你啊,才见我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我要是她,可不得气得翻白眼。再说,你阿娘是公主,身份尊贵,长得又很美。做她的儿女,别的孩子可是求之不得。你就气她吧。”
“婉儿姨母——我也想喜欢阿娘的。”女孩撅起嘴,忽然就委屈了,“可阿娘她……好像不喜欢我们。”
崇胤听了,在一旁也附和:“是啊,阿娘对我们可凶了。一点也不好。”
婉儿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又看向崇胤:“你还戴着长命锁呢,这是你阿娘期望你长命百岁。你们是她的亲骨肉,公主怎么会不喜欢你们呢,别胡思乱想了。这样,你与我说说,公主她是如何对你们不好?”
“阿娘就是对我们不好。特别是搬进宫里以后,做什么都要先训斥我。有几次还拿马鞭要打,要不是照顾我们的棋语劝着,我早被她打死了。”
婉儿皱起眉。她知道公主的脾气,尽管有时的确冥顽固执些,倒不至于这样的。看着这两个垂头丧气的孩子,明明那么乖巧,公主却拿他们撒气。她莫名心疼起了孩子。
婉儿抱住温温软软的女孩,只有先安慰他们。
“这样啊。那姨母帮你们向皇慈[R1] 告个状,让她管管你们阿娘好不好?”
“好。”他俩异口同声说着。崇胤开心地笑起来,小女孩搂住婉儿的脖颈,重重亲了一口脸颊。用力稍许大了些,脸都有些疼。
果然女儿还是随了母亲。婉儿无奈地笑了。
“崇胤,过来。”一声冰冷的喝止,突如其来,打断这片刻欢乐。语气像刀子一般,让人不能不有些胆寒。
崇胤赶紧从桌上下来,跑过去,藏在母亲身后。婉儿抬首看过去,果然是她。
“见过公主殿下。”她说。
小女孩仰头看一眼婉儿,依依不舍从怀里钻出来,走过去的时候,还回头看她。她扯住母亲衣袖,可怜兮兮望着公主,仿佛在求她一般。
太平不看女儿,冷冷道:“棋语,带他们出去。”
棋语答应着,带着孩子出了前堂。偌大的地方只剩她们俩人,显得有些空荡荡。
“怎么,公主是担心——我会害您的孩子么。”沉默过后,是婉儿先的开口。
她就坐在那里,神色如常:“放心,虽说过去公主待我不算好,但我,没那么记仇的。”
这话莫名刺耳。
太平没有答话,只是抽来一张坐席,坐在她身边。那张熟悉的面庞,比她日思夜想的模样还要美。
“婉儿,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她问。
婉儿笑了,侧头看她:“还是托公主的福,我这几年的正常日子,可算是……”
她停了片刻,很快接上:“……过得好极了。”
正常日子。正常日子?
是什么时候,婉儿变得这样狠心。温和的表面下藏着刀子,一字一句都像在破开她的胸膛,把心取出来凌迟。冰冷坚硬。恍惚中,太平好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她那样渴望这个人,可是触碰不到,那样的煎熬让她几乎疯狂。如今,虽说曾经拥有过彼此的身体,心灵,拥有过彼此的一切,虽说这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她却更加难以捉摸。
那么近,那么远。
婉儿知道,自己的人生里,原本没有太平的位置。是她死皮赖脸闯进来,把名字刻在自己的心上,又始乱终弃。很久了,哪怕是再痛,也用力矫正过去。现今,她已重回正轨,如同什么都未发生。决心不再留恋。
“婉儿,”太平轻声唤她,“可是我……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她拥住婉儿的腰,手不规矩地放在她腿间,触碰着轻轻划过去。心的盔甲武装得太厚了,那就……从唤醒身体开始吧。
“公主,”婉儿拿开她的手,“我来是有正事与公主商量的。神皇陛下的侄子武承嗣……”
两指覆上她的唇。
“我不嫁给他。”公主不是孩子了,轻而易举凑近她耳边,热气吹得她有些痒,“你要是劝我,我就堵上你的嘴。你知道用什么的。”
还真的是——开门见山,没有绕太多弯路。
婉儿看也不看她,只冷笑:“公主殿下,也许你以为我不够清醒,会往同一个坑里跳两次。可惜我不会。”
“不在于会不会跳两次,”这断然的拒绝并未让公主气馁,她反而笑得更媚了,“其实你,也许根本没有从坑里爬出来呢。”
婉儿无言。这一句戳到了痛处,她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回过神来,想矢口否认的时候,却失去了时机,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婉儿,我给你唱一支曲好不好。”太平紧紧抱着她,没有丝毫放过的意思。脖颈靠在一起,在她耳边轻轻哼着些什么,根本不成曲调,声音不大,只有她能听见。
也许对年少时爱过的人,总是怀有莫名的温存。肌肤相接的时候,那种温暖,那种喜欢的感觉,似曾相识,一瞬间漫溢上来。大概是曾经喜欢的太久了,忘不掉那种感觉。
毫无防备地,太平咬住她的耳垂,一下几乎是整个吞进去了。婉儿惊起,顾不得什么,一下推开了身边人。
“你——”
“公主,孩子哭得厉害,您去看看吧。”门外冷不丁响起棋语的声音,打破这难堪的局面。
“棋语,还是你抱他过来吧。”太平声音镇定极了,仿佛刚刚真的只是在与老友叙旧。
孩子啼哭声很大,远远就听见了。棋语把襁褓交给公主,望了一眼一旁的婉儿,识趣退下。
“他叫崇简。简,略也。希望能被神皇陛下忘记吧。[R2] ”太平是对婉儿说的。
“他哭得这么厉害,一定是饿了。婉儿,你帮我抱着他。”
婉儿接过孩子,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公主已解开罩衣,她走不得,只有别过头不看。过一会儿,公主从她手里接过崇简,她不能再留,赶紧道:“公主既然有事,臣就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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