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太平给他奉上热茶。
他挥挥手,心里有气[R4] ,想要不理她。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直说出来:“我不喝茶。”
“郎君还在为薛师[R5] 的事情生气么?”
“薛师?什么薛师!他冯小宝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卖药的贱汉,居然和薛家攀亲戚,写进薛家的宗谱里!这也罢,让我们认他做叔父,他年纪比我还小些,让我叫他叔父?天下有这样的事么?但凡我还读过几本经史子集,就不可能容忍这种事。”
“郎君,如今已不是几年前了。现在的朝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薛师是太后眼前的大红人,太后赐他姓薛,是看重我们薛家。说起来,对我们也多了一重保护。郎君该开心才是。”
“我们薛家”,尽管她觉得有些怪,还是说了出来。
“开心?娘子,你说,我如何开心得起来?”
“郎君——”她侧身坐过去,倚靠他的身子,柔软像无骨一般,“郎君不要这样想,当心气坏了身子。我还盼郎君长命百岁呢!”
伸手扶他的下巴。
薛绍从未见公主这般对他,直直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郎君,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就当是我喜欢。当是我求你把他归入宗族。”她手指拂过他的唇,有些放肆地走过脸颊。
他居然脸红了。都做了多久的夫妻,他耳朵居然烧了起来。
“不,不行!”好容易才抽身,他怕自己又陷进去,于是大声叫喊着。仿佛这样他就很坚决了似的。
“即便我同意,哥哥们也不能同意。娘子,我母亲是公主,父亲是将军,怎么能认一个小混混做叔父。不行,今日你怎么说都不行。我去与太后说理去——”
他说着要起身。太平赶紧抓住他的衣袖,装作用力太猛的样子,坐得不稳,倒进他的怀里。
她太美了。她拥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
“郎君,不要去,行么?郎君——”
他好像僵住了,动不了一般。
“娘……娘子,你怎么了?”
她在他耳边轻声喃喃:“就是……想留你下来。想让你不要离开我。不走好不好?”
薛绍脑中一片空白:“好。”
太平吻上他的唇,便再也说不上话了。
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四年了,从来没有喜欢过,四年了,还是觉得疼痛与不安。那时候,她总会想起婉儿。不知为何,和婉儿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太多触碰,就觉得很满足。哪怕只是看着她。
看着身边沉沉睡去的夫君,看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么久了,还是会想起你。可我,我又能如何?贵为公主,我又能如何呢。好累,太累了,没办法再支撑下去,没办法的。如今这副身体,已是我唯一的利器了。我得用她来斡旋,凭借她保护薛家,保护自己的一切。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和自己过不去呢?她也时常这样问自己。
因为这一切是用你换来的啊。那么重,那么重的代价,我怎么能轻易丢下。
[R1]95刘晓庆版《武则天》梗。
[R2]你以后食言了哦~毕竟正宫还会回来的!
[R3]其实是公主府啦。唐代公主嫁人之后都会另立府邸。
[R4]其实吧,我猜想薛绍应该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即便和太平感情好也不敢这样。这算是艺术加工~
[R5]“薛师”是对冯小宝的尊称。
第49章 灭相思(3)
那两年,正是武太后稳固地位的关键时刻,不得不使出一些过于“非常”的手段。垂拱二年三月,洛阳的朝堂上立起了大铜匦,让人望而生畏。铜匦四面染上青红白黑四色,一面自荐,一面建言,一面伸冤,这最后一面,是专给人告密用的。一时间,朝臣人心惶惶,大臣们上朝如上刑场,每一次离家都是与妻儿的生死诀别[R1] 。
而亲手创造它的匠人鱼保宗,被人告发给扬州叛军制兵器,竟然成为铜匦的第一个祭品[R2] 。
底层的百姓缺少盘缠,又不会舞文弄墨,铜匦显得有些遥不可及。于是武太后向天下颁布诏令: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查有,加官进爵;查无,平安护归。
这可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一时间,不安分的流民纷纷以告密为名,乘着官家车马,进京面见太后。有时一日甚至达到万人之多。任谁看起来,这棋都出的有点怪。普通老百姓远离朝廷,也许本县县尉都不曾见过,哪里知道什么阴谋?花官家的钱,好吃好喝高头大马送去洛阳,当真只是游玩一趟么?
太后不曾对婉儿提起,婉儿最初也疑惑的很。但随着命令执行下去,她看明白了,不由得佩服起来。这道诏令,目的并不是要百姓告密,而是要营造声势震慑中央官员。告密如今已经不是洛阳一处,或东西京两处的事了,而是举国的大事。
另一个目的,就藏得更深也更狠。敢来告状的,都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尽是些胆大无耻之徒,心思活动的很,为了求荣可以无所不为。如果朝中刚正的大臣不能拥戴自己,太后便不得不利用那些小人,把他们提拔上来。那些人一不会念书写字,二没有家世背景,只有太后可以依靠,所作所为必然像条护主的疯狗。臭名昭著的酷吏政治,从那道诏令颁布开始,不声不息、野蛮生长起来。
在房州吃糠咽菜的李哲,听说扬州叛乱打出“匡复庐陵王”的旗号,吓个半死。一听说长安来了使节,料想是母亲派人来杀他了,抓住房梁上的白绫就要上吊。妻子韦氏死死抱住他劝慰:“祸福相依,太后派人来,不一定是要杀你的。万一是好事,现在死了岂不可惜?即便真要杀你,到时候再说也不迟。哪里犯得着吓成这样!”
如此反复数次,再听闻洛阳来使,李哲终于不再紧紧抓着那条白绫。房州那些年,韦氏就是他唯一的支柱。没有这个女人,他早不知死了多少回。那时他发了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誓言:“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
一朝见天日,何时能见天日呢?
而他那个被逼死的哥哥李贤,死后没几个月,太后恢复了他“雍王”封号,家人被接回长安软禁起来。看来啊,只有死人才能回去,只有死后才见天日。
傀儡皇帝李旦是个聪明人,某种意义上,他是兄弟四人中最聪明的,也是唯一一个历经风浪全身而退的。这两年,太后迫于名声,多次假意还政于他。他严辞拒绝,呆在偏殿不出来,母子心照不宣。
在一片冰冷肃杀,人人自危的氛围中,唯有婉儿是个例外。太后待她似乎没什么不同,上朝,批折子,草拟诏令,都是平常的工作。若非说什么不一样,就是待她更好了。于是她陪在太后身边,安安静静,仿佛这就是此生最重要的事。
那几年,外任的狄仁杰被御史推荐入朝,任冬官侍郎。也许他自己也想不到,与武太后的博弈,就此拉开序幕。
垂拱三年,从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开始,太多的命运就此改写。
高宗驾崩后不久,武承嗣曾被封了宰相,可惜他实非豫章之才,月余就被太后罢了相。他知道,这些富贵荣华都是太后给的,太后想拿也可以拿走。在朝这么些年,他可算看明白了,太后喜欢谁,他就得奉承谁。于是承嗣常常与薛怀义厮混一处。
武家人最希望的,莫过于拥立太后做皇帝。太后做了皇帝,武承嗣作为武家最年长的子侄,很有可能做太子的。太子,下一步就是皇帝,对于一个在岭南被流放那么多年的混小子,简直是一步登天。
他找来一块大白石头,用紫色矿石描上“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谎称是从洛水中打捞上来的,献给武太后,并请上尊号“圣母神皇”。太后何等明了他的心思,但并不点破,顺着接受了这个尊号,定下十二月亲临洛水祭天,并在新修好的明堂接受百官朝贺。
儒家向来有“天子布政于明堂”之说,明堂是上可通天下可达人的神圣建筑。多少年,儒生们争争吵吵,定不下来明堂该是什么样子。武太后手一挥:
不用吵了,朕不要儒家典籍里的明堂,朕要自己的明堂。
她让面首薛怀义监修明堂,共修三层,下层春夏秋冬四季,中层子丑寅卯十二时辰,上层对应二十四节气。外部九条金龙捧着圆盘,圆盘之上,是一尊一丈多高的金凤凰,吊首展翅,映衬九条龙黯然失色。
明堂修建的时候,地基里活埋了一个婴儿。这是取小儿奠明堂的仪式,据说这样建造的宫殿,不腐不朽,不塌不倒。
这座倾注太后太多心血的明堂不会黯然,它的第一次表演即将拉开帷幕。
为祭洛水,太后传令各地刺史、都督,以及所有李唐皇室共同前来。不早不迟,在这个时候,把所有皇室成员集中起来,她想要做什么?
一网打尽。[R3] 他们这么想。
皇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思来想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韩王李元嘉、越王李贞等人密谋拉拢宗室,想要先下手为强,攻打洛阳。计划得倒是挺好,可惜出了一个叛徒——李蔼。真要起兵的时候,他怕了。扬州叛乱前车之鉴在前,还是保住性命要紧。李蔼密报武太后谋反之事,皇室发现计划败露,不得不在准备不足的时候提前起兵。
那时音信并不发达,多数人没收到消息,不敢贸然行动。只有李贞与他的儿子各领州郡的五千人马出了头,不久便被朝廷十万大军镇压。李贞挥剑自刎。[R4]
叛乱已平,案件自然要好好审一审。主审的不是别人,正是“牛头阿婆”酷吏周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参与的没参与的皇室,自杀的自杀,被抓的被抓。唐之宗室,于是殆尽矣。[R5]
自然也有苟活的,譬如认武太后做母亲的千金公主。而那个想活下来的李蔼,太后给他升了官,只不过几个月之后,还是找借口杀了。他用一世名节,换来了几个月的苟活。
洛水祭天的大典仍然如期举行,武太后穿上天子专用的冠冕,接受百官的朝贺。
武周王朝,呼之欲出。
原本太平公主处处小心,不过是要几日安生日子。但这已远非她所能控制。
薛绍的哥哥,城阳公主的大儿子薛顗,参与了这次叛乱。薛顗本就对武太后要他休妻的事有怨言,加之对认冯小宝做叔叔的事暗中愤恨,心中不满已有许久。他从小读的都是儒家经典,看不惯太后掌权,更看不惯太后欺压宗室。叛乱还在密谋的时候,就私下招兵买马,积极准备起来。此事他不敢告诉薛绍,他知道弟弟与公主感情很好。要是说出去,让弟弟为难还在次,如若公主泄露给太后,他就是罪人。
没想到,罪人不是他,自有人做罪人。他没有逃过被下狱问斩的命运。
薛顗被抓之后,薛绍自然免不了受到牵连。金吾卫来公主府的时候,虽说拿着绳索刀剑,仍旧客客气气。他们请薛驸马去大理寺走一趟,说得好像真的是去喝茶。
那时公主的小儿子崇简刚刚出生月余,她身子有些弱,挣扎着起来,想对那些金吾卫说些什么。
薛绍两指覆住她的唇,温柔地笑了。
“我走了。”他说。
振衣起身。太平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这个与自己夫妻七年的男人消失在公主府门前。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即便她不够喜欢这个男人,却已经熟悉了他的存在。他是个好夫君,是被她规划进自己一生的男人。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
不,不能就这样算了,不能。
七年了。七年没有见过婉儿,压抑着自己,带上微笑的面具在心里流泪。她为了这正常日子,变成了另一个人,面目全非。那种痛苦是慢慢侵蚀溶解的,刻骨,销魂。终于,看向镜中的时候,她不再是她。她以为可以了,她以为自己做到了。可这一切,怎么忽然就没了,怎么忽然都没了。她不认,她不认的。
阿娘,你不能这样对我,不可以。
太平猛地站起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一旁的棋语赶紧扶住她。
“棋语,棋语。”她好久才站稳,“陪我进宫,我要去见太后。”
[R1]朱元璋:这事儿我熟~
[R2]不一定是第一个,但肯定是前几个之一。这里为了戏剧效果。
[R3]其实这样做不得人心,方法也太蠢笨。我猜想武皇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R4]皇室叛乱的细节也挺有意思的,长乐公主夫妇的话让人热血沸腾;李贞那个刀枪不入的符咒又显得好笑。篇幅所限,这里不赘述。
[R5]李唐死于非命的皇族共113人,武周时期就有70个。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薛绍要死了……主线也要回归了。久等了大家!
第50章 重逢刻(1)
那日散朝已经戌时三刻,太平怀中的小儿子不停哭闹着。她抱着孩子,站在大殿后边,在瑟瑟寒风中等了几个时辰。浑身已有些发冷。
“公主,去太后寝殿等吧。”棋语劝她。
她摇头不答话,嘴唇冻得发紫。
远远看见太后贴身侍婢琴音走过来,方才就是叫她去禀报太后的。她迈着步子,慢条斯理,见公主行了礼:“公主殿下,太后说,今日还要去政务殿理事。叫您明日早些来。”
“琴音,我不见她就不走。”
“随公主的意。”没有劝说,也没有宽慰,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说完,转身离开。
太平就站在那里,抱着孩子的手臂冻僵了,指尖冻得微红,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渐渐,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公主,回去吧。明日早些来,太后不会不见你的。”棋语心疼极了,她想要接过公主怀中的孩子。孩子显然也冻得受不了,哭得声音有些嘶哑。
“要回去,你先回去。”她的倔强脾气,这么几年,还是头一回出来。
“公主,崇简会冻坏的。”
太平看一眼棋语,似乎要说一句什么,没说出口。她一手解开外衣,艰难地裹住襁褓中的小儿子。寒风从领口灌进去,骨头都冷得生疼。
“公主,回去吧。孩子几个时辰滴水未进,他会饿的——”
太平低头看着小儿子,忽然伸手解内里的中衣,棋语赶紧扶住她的手,才没真让她解开来。
“你要做什么,公主!”棋语有些慌了。
36/128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