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笑嘻嘻的,一副和事佬的模样。此时却显出少有的犀利与精明,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说完,他又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重新换了副病猫的样子。
“大周的国史,就是没有一个人看,我也不会让她错一个字。”上官婉儿转身,字字清晰,“武三思,你知道她对我的意义么?”
“呦,你叫我三思,我可以叫你婉儿么?”又是五官堆起来,笑得有些让她发毛。
“是我无礼了。梁王,我向你赔礼。”她拜手,附身赔罪。方才的确没多思索说出口,让他抓住把柄。婉儿也不想争辩什么。
三思仍旧笑着,淡然道:“我是真的仰慕才人。”
“都不是蠢笨的人,没必要说暗话。”婉儿直起身子,目光冷暗,“梁王那叫仰慕么?分明是看中我在内廷,与陛下、公主、皇嗣接触都多些。现在与我交好,可以得到些他们的消息,往后若是一着不慎,失势于朝廷,有我美言,也许不至于身死。而我呢,也需要留着几手,李唐败落,天下是武家天下。现在能靠着皇帝,百年之后,就得换个依靠了。”
“梁王,合作愉快。”她唇笑着,眉眼却不笑。
“是,是。”三思附和,“但鄙人也是真的仰慕才人。”
他倒下身子,斜倚在坐榻上:“才人活到这个年纪上,当真没有动过凡心?还是……一直放不下那个英俊风流的贤?”
笑容从脸上消逝,婉儿没有答话。
“不论贤的遭遇多凄惨,仅凭这点,我敢说他是世上最幸运的男子。”他叹息。
“梁王,陛下叫我们来史馆,不是找个荫凉地方供我们闲聊的。”
“才人,那你该明白陛下的用意。”他漫不经心抚摸着坐榻一角,“明白陛下叫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婉儿沉默片刻,开口:“我明白,但梁王志不在此吧。”
“不在哪里?”
“不在我这个小小的五品才人。”
武三思大笑起来:“看来才人的志向,也不在于我小小梁王。”
那才人的志向,在于谁呢?他幽幽问道。
“婉儿,你懂我的。”见婉儿不搭理问话,他又开口了,“岭南之于不才我,正如掖庭之于你。一旦逃脱,便会尽一切努力,只为不再重回炼狱。我为什么给薛怀义执辔牵马,我为什么为大周鞍前马后东奔西走,我为什么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说我为什么?你又为什么做陛下的属下,对她言听计从?婉儿,我是个可怜人。”
他笑起来,这次笑得舒朗不少。
“懿宗,他就更可怜了。他身材矮小样貌不佳,从小只有被嘲笑的份儿,如今便学会用残忍掩饰无能。一个被蔑视欺压太久的人,只要有机会,必定千万倍的报复,报复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越是觉得自己不如人,就越是要证明世人都在我手心。越自卑,就越残暴。才人,你一定能了解,我们都是可怜人。”
“原来,可怜就是你们什么都可以去做的理由。”她抬眼,双目晶莹,唇角微勾,“那么,梁王,我和你不同,我不可怜。即便我长于掖庭,即便在朝廷中挣扎屈辱,即便一道墨痕夺去美丽,我也不可怜。我不屑于可怜。”
武三思闻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才人,我更喜欢你了。既然你一点也不可怜,对我这样一个不幸的人,是不是要好心一点。”
他眨着眼:“走吧,在这里闲话半日,老把底下人撂在那里,显得我们不干活似的。”
走到馆前,三思亲自为她开门,做了个请她进去的手势。
官吏们都在伏案写作校对,看见来人,忙站起行礼。婉儿站得有些远,三思故意把她拉近,拉到身前,随后示意官吏们坐下,继续手中的工作。他从桌案中穿过去巡视,时不时扯扯婉儿,让她靠自己近一些。几次都有跌进他怀里的趋势。婉儿有些厌烦,却不能说什么,三思倒也真会趁人之危。
她笑起来,从袖口抽出一张丝帕。
“梁王,这里是不是有些热,你看看,额头都有汗珠了。我来帮你擦擦吧。”
帕子使劲按上红肿受伤的地方,三思差点嗷一声叫出来,好容易才忍住。他对上婉儿凌厉警告的目光,眉头松开,笑了起来。
捉住婉儿拿帕的玉指,将她的手凑到唇边:“哪里热了,我觉得分明冷得很。这手都冰冷的。才人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他解下锦缎大氅,从背后给她披上。几乎是从身后整个抱住了她,手伸到前边去系丝带。
“放开。”婉儿低声恨恨地说,全身难受得忍不住颤抖起来,“放开。”
“这样显得我们情谊深厚嘛,才人也是奉旨办事而已。”三思小声在她耳边说着。然而武三思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然已经香软在怀,手也不很规矩。
“梁王,把握好分寸。陛下未必喜欢我们结党。”她不能做出挣扎的举动,只有这样警告他。
“未必喜欢?至少现在——”
“梁王!”背后传来一声断喝。武三思一惊,转过头去。
“公……公主。上官才人说她冷,下臣给她系个大氅。”
“是,是有些冷,”婉儿向公主微笑点头,“倒春寒厉害得很。公主也要担心些自己的身子——”
“难为你记挂。我还以为,才人日理万机,早把我这公主给忘了。”她面色有些阴沉,笑容显得奇怪至极。
“我只是路过史馆,一时兴起,想看看修史究竟是怎样的。不打扰你们的差事了。”她突兀地转身离开,消失于殿门。
武三思看着公主离去,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转头问婉儿:“才人,你说公主是不是对我有意?你看她那样子,奇怪得很,好像——”
“是,是。梁王才智超群,没有几个人不喜欢的。”她随口附和,“所以梁王要小心些,不要总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止亲密,小心公主看着一时怒从心起,拿你是问。”
“你以为我不知,”三思微笑,打断她的话,“公主已与你结仇,她与我是亲朋,自然想着我要帮她的。如今看你我亲密,觉得危机,心下不满也是常理。”
“梁王,大才也。”婉儿不紧不慢,接上去称赞道,“心里就是比我这才人清楚。”
武三思道:“才人说的,你我都不是蠢笨的人,没必要说暗话。”
合作愉快。他说。
[R1]出自李峤《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
[R2]开元二年(714年)唐玄宗李隆基下令销毁天枢,其目的很明确,就是与武则天建立的武周划清界限。但这一举动也有其弊端,他毁掉了万国来朝四夷臣服的标志,为唐后期的动乱埋下祸根。“一条麻索挽,天枢绝去也”,天枢倒下了,熔其铜铁,历月不尽。
[R3]《旧唐书 ??武三思传》:证圣元年(695年),转春官尚书(即礼部尚书),监修国史。
[R4]《红颜宰辅上官婉儿》中的话,此处为化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一稿的时候,刚好是元宵节,挺应景的。
我有罪!这节我写得太像打情骂俏了!我反思!
感谢“一只舔狗”的营养液,祝全天下的舔狗应有尽有~
第69章 明堂焰(3)
对于婉儿来说,这些日子除了忙碌于各类实录、笔记,就是应付武三思的一切举动,在外人面前维护着近于情人的形象。这种成分的拿捏并不那么好控制,不可过于亲密,又不能太疏远。本来他们中间就隔着些什么一般,武三思似乎也不是那么心安理得。毕竟这是头一次紧密接触,那人也许本来就对她有所忌惮。
他是几个武家子弟中最有城府,也最难缠的,她这么想着。大约正因如此,陛下才要她去对付这个人。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觉着最后走得最远的,不会是武家子弟的老大武承嗣,而是这个精明的梁王。
“上官才人,武尚书请您去后殿议事。”一个差人禀道。
后殿?他几时又喜欢去那个地方了,也太怪了。婉儿心下总觉得不对,她把侍婢书韵叫过来。
“你陪我一起去。”她说,“我不开口,不要离开半步,懂么?”
穿过两进院落,她看见后殿门虚掩着。
“尚书找我商讨何事?”她没客气,推门走进去,“若不是修史的事……”
“若不是修史的事,怎样呢?”太平转过身来,“除了修史,你们还有些什么事,我也想听听。”
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她一人站在那里,颇有些荒凉的意味。
“上官才人也太难请了,我堂堂公主数次来请,都叫不动你。还是梁王的名字好用些。”她冷笑自嘲。
“臣事务繁忙,实在没有时间与公主叙旧。改日再相约吧,臣先告退了。”婉儿拜手作揖要走。
“谁允许你动了?”她哼了一声,摆手对宫女说,“你先退下吧。”
书韵看了眼婉儿,在等主子的吩咐。婉儿不做声。
“出去!”见一个小小宫女都敢违抗自己,太平一声断喝,以为这般便能镇住她。可惜事与愿违,小宫女吓得浑身颤抖一下,可怜巴巴看向婉儿,还是没有走。
太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起小宫女的衣领,连拖带拽扔到门外,砰地关上门拴住。
门外响起敲门声,起初三两下有些犹豫,随后鼓点一般搅扰着她的神经。
“还真是个死脑筋!”
“算了,别为难她了。我去吧。”婉儿伸手拦住她。
三言两语,那宫女不再敲门,听脚步声似乎是离开了。
婉儿回身问:“满意了?”
太平没有回答。
“公主有什么事吩咐,就说吧。”她叹一口气,轻微到几乎听不见,“说吧,我听着。”
“没事儿。”她心里憋着一肚子难受,现在却说不出话来。
“没事?没事的话,于情于理,公主都不该来这里。还是快些回去为好。”她顿一下,又问道,“有人看见你来么,都有谁知道你过来了?”
太平摇了摇头。
“回去吧。”婉儿转身,“我也回去了。”
她走到门前去拉那门闩,只听身后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声:“婉儿,你为什么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呢?”
她拉门闩的动作一顿。
“公主,我已经对你……不感兴趣了。不要有什么误会。”
还是没有回头。背对她淡然地说出这句话,每个音节都像刀子,扎的她全身开始疼痛。果然是她不够喜欢自己,母亲说的没错,她从来就不够喜欢自己。一切的开头,就是自己把爱意强加上去,逼迫她接受。也许她真的不需要。
“婉儿,我今日来,只要你一句话。我问你,你真的和梁王……”她还是想问清楚。尽管她知道,从婉儿嘴里说出来的答案,不可能让她满意。
“这与你何干。”
原来连个答案都没有。她已经连个解释都不配得到了。
“你是臣下,我是公主。不论何干,不答是你的过错。”在这种时候,她少有地头脑清晰起来,以言语做武器反击着。也许是真的长大了。
婉儿终于回头,回头似乎是看她,眼神却有些涣散。
“梁王者,大才也。头脑清澈,才为世出。[R1] ”她淡淡说,“梁王是陛下的侄子,颇有陛下的风范,称得上是豫章之才。就算是我挑他做情人,也没什么不妥。况且这本就是陛下的意思……”
“你还是婉儿么?”
她听见公主打断她的话,声音颤抖得厉害。于是将涣散收起来,目光落在她面庞。那人泪眼朦胧。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婉儿么?那个会站在我前面,不管自己是宫奴,不管对面是国公的婉儿。”
垂首,笑了一声:“我不是了。我不是了。”
“公主,我不是你,我的命,是要自己挣的。你——你一定不会明白,对吧。
“我不过是个玩物,不像你。我什么都没有,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贪慕权势,我哪有资格去贪慕权势。我只是想活下来,我只是想好好活,而不是像祖父那样,蝼蚁一般随随便便就被踩死。我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心甘情愿被你们吆五喝六,翻来覆去地玩弄,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无依无靠,我孤家寡人。我没有靠山。”
“你不是孤家寡人,”太平幽幽道,“我做你的靠山。”
“靠山?我只想问,你几时靠得住了?”
字字诛心。是啊,从抛下她嫁给薛绍那一天,到如今,已有十四年了。这次婉儿被诬告谋反,太平还是没能保护好她。还是没能保护好她啊。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公主的辩驳声小了下去,也许自己都不那么确定了,“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不必这样左右逢迎,不必只想着如何活下去。你还有我啊 ……你不相信么?你真就断定那封密奏出自我手?我,我从来没有害你之心啊。我从来都想着如何保护你,我会用尽一切去保护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婉儿。你不明白我多么后悔,若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公主,我还不知道你么。”她声音不高,还是猝然打断了公主的话,“你扮的还真不错,看陛下没有如你所愿杀了我,又来找我推卸责任。做了落井下石的事,还想让我称赞你的高尚?还真是要鱼和熊掌兼得么?公主啊,你仔细想想,你究竟骗过我多少次?你穿上武装要驸马的时候,还说此生唯我!骗这一次也罢,一而再再而三。我如今不与你作对,已是最大的宽容。今生,我们难道还有余地么?”
52/128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