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本公主什么呢!”太平不知何时出现在庭院中,她提着衣裙走过来,非要挤着坐在母亲与婉儿中间。
“说你很不乖,喜欢咬人。”武曌拍拍她。
“不是喜欢咬人,是咬喜欢的人。”她纠正道。
说笑之间,昌宗一曲已毕,女皇叫他下去候着。书案上堆着三两本折子,女皇将它们推到一边,笑对二人说:“今日我们不谈政事,只谈诗书琴棋,好不好?”
那一日,她们对坐谈笑,从诗经《野有蔓草》谈到隋炀帝艳丽的宫廷诗,从绮丽精致说到恢弘大气。女皇一时兴起,叫人取来纸笔,亲自教授飞白之书。起笔,轻重,收锋,她握住两位女弟子的手,不厌其烦教导着,的确是个尽心的先生。
“你们的字,还有那么几分相似。”最后她说。
二人相视一笑。
太平叫人取来瑶琴,龙池、凤沼、雁足,七弦铮錝,她轻弹一曲,指尖上下翻飞,若疾若徐,乐曲缓缓流淌。
“弹错了。”武曌忽然开口。
太平停下手,看了眼母亲,有些怨愤:“阿娘,你说出来干嘛。不过疏忽漏了音节,你不说,婉儿兴许不知道呢。”
“的确不知,”婉儿浅笑,“自幼在掖庭长大,书可学,棋可学,已是幸事。琴的确难些。”
“那你早说嘛,我早就教你了。”太平拉她过来坐下,从弦音到指法,粗粗说了一遍。她摆弄婉儿的手指,握着她的手,弹出第一个音。
婉儿回头看她,目光询问师长的意见,像在等她夸那么两句。
太平抚摸她的手,几乎全身贴上去,柔软的触碰让婉儿有些脸红。还是那样看着她。太平把手放下来,环住她的腰,对她甜甜地笑:“你最好了。”鼻尖蹭了蹭她的肌肤。
女皇在正座看着她们,目光柔软得要化开一般。几十年过去,男人的朝廷改成了女人的朝廷,李家的天下改成了武家的天下,一切都在变,她们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寻常人家已算难得,在冰冷的宫廷,更加凤毛麟角。要是从前来问,她一定不信,有两个人能喜欢彼此这么久,不掺一丝杂念。多么令人羡艳,却又多么令人惋惜。她也不知该不该惋惜,毕竟她们本可以过得更好,更平静且更幸福。在两人最好的年纪,充斥的生命的却是杀伐,牢狱,离别,怨恨和误解。终于坦诚相见,和好如初,武曌却隐隐心生担忧。她担忧,这样安宁的日子,不会延续太久。
她撑不下去了。
长安三年十月,举朝复迁回洛阳。
她并未解释再次迁都的原因[R4] ,只是不顾任何阻拦,一意孤行。于是所有人都以为,是上次魏元忠与高戬的事情,让女皇心生不满。二张陪了她六年,如今满朝文武仍然针对男宠发难,挑起事端。母子、君臣关系又一次紧张起来,女皇一气之下回迁洛阳。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说明皇帝起疑,太子的地位再次不稳,不晓得能否顺利接班。无数忠臣,尤其是张柬之等人,都捏了一把汗。拥护二张与反对二张的朝臣,在洛阳展开了一次又一次博弈。拥护张氏兄弟那一派,主要是修《三教珠英》时奉宸府的文人,有些弄臣色彩。其余是些若即若离的武家人,他们被武曌曾经的残忍吓怕了,谁讨皇帝喜欢就抢着巴结谁。这一派最大的筹码在于,由于二张的提拔,他们大多身居要职,能够以官压人。
反对二张的,除了生性忠直的大臣如姚崇、宋璟、张柬之等,还有太子府和相王府的官僚。他们积极行动着,不久便盯上二张的一只走狗[R5] ,调查他贪污受贿的案子,人赃俱获,很快将他贬出朝廷。这是敲山震虎。
然而这次行动并没有威慑兄弟二人。他们顶风作案,让大理寺抓住了把柄,判决免他们的官。[R6] 又有宰相出来为二张说话,说他们侍奉女皇,保皇帝龙体安康,有功于国,应该赦免。于是武曌顺水推舟,没有责罚二人。太子府的左庶子、右庶子上书要求重审,女皇也懒得管了,一纸调令将两人派去扬州和幽州。
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变了,她变得仁慈而和善。扬州富甲天下,幽州战略重镇,全都算不得贬官,只是调任而已。放在十年前,绝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R1]唐朝嫁衣不一定是红色,此处这么写只是为了便于理解。
[R2]郑氏:婉儿你怎么长胖了?
[R3]郑氏:你怎么能进我女儿的房间,穿我女儿的衣服,睡我女儿的床,还抱着我的女儿!
[R4]迁都回洛阳,不就是在逼所有人动手么?
[R5]这里指做了二张后爹的李炯秀。
[R6]过程比较曲折,此处不赘述。
作者有话要说:
婉平:不过是平平无奇腻腻歪歪的小情侣罢了。
感谢“洛水浮云处”灌溉营养液+10;“一只舔狗” 灌溉营养液+10
第102章 暗流涌(2)
外朝风风雨雨闹得不可开交,婉儿仍在做着手头日常的工作,太平也时常进宫看她。好像那些事与她们都无关一般。女皇赐给太平一处洛阳宫城的内宅,离中书与史馆都很近[R1] ,她借着侍奉母亲的借口,时常在那里住几日。儿女们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公主府里,已经没什么值得她牵挂的了。倒是宫里牵挂太多,婉儿毕竟事务繁忙,距离她办公的地点近些,不能时刻亲近也常常能见面。
那一年,是她们最像平凡人的一年,拥有着平凡的幸福。有时斗斗嘴,有时说说玩笑,难得有假期,必然一起去游玩。平淡到她们都觉得,可以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
但要到的终归会到。
某日婉儿去见女皇,她穿过巷道,瞧见二张兄弟站在外边,垂手侍立。她走进安静的寝殿。那时武曌已卧病在床,极少起来,更不怎么出去见人。交谈中,她对婉儿提起身后事,停了许久,随后说:“朕想叫你做显儿的才人。[R2] ”
婉儿,你不生气吧。我知道显配不上你,更知道年轻时他对你做过什么。但你以后还要在宫里呆下去的,没有别的法子。
婉儿,你恨我么?婉儿。她问。不知这是她第几次这么问了。
“臣跟从陛下多年,何时该生气,何时不该生气,已经清楚得很了。陛下怎会以为我生气呢。”其实婉儿也早料到这点,心中没起什么波澜。名义夫妻,不是第一次做了。
我不是以为。我是怕你委屈,怕你不甘心,怕你心中不快却闭口不谈。婉儿,你是我生命中一抹明亮,我不想让它黯淡下去。
“不会的。”她面色平淡,“真要说有委屈的事,也不会是这件。”不算什么,她说。
取来纸笔,婉儿很快拟好了敕书。这样的工作早驾轻就熟,只不过,这次所写的内容有些不同。写上她的姓名,把自己赐给太子,做李显的妾。好像许多年前,她也写过这样的东西,只是记忆太久远,她也不想去回忆罢了。
落笔而成,她吹干墨迹,呈给女皇。武曌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纸片随着她的指尖微微颤动。
“陛下觉得不错,我便交付与凤阁鸾台,即刻册立施行。”她说。
女皇一言不发。
“陛下还要等谁么?”她问。
武曌点点头,把纸放下,半闭了眼:“很久以前,我答应过她。”
婉儿若是改封,敕书交付施行以前,可以知会你。她答应了撒娇的小女儿。那时候武曌还不是武曌,不是武周的皇帝,而是大唐的天后。那时候她们只有相遇,只有相爱,没有背叛,没有离别。
太平风风火火赶到了寝殿,几乎是闯进来的。这让婉儿有些怕,觉得她会不满,又要耍公主的性子。可她走上前站定以后,神色却是带笑,目光闪射出坚定。刹那婉儿便安心了,这次不会差错,不可能有差错。在女皇与公主面前,她亲口读完了那封敕书。一字一句。那是陛下对她未来的安排。
她抬头看太平。
太平走上前,抓住她的手,看向女皇:“阿娘,不要封给哥哥好不好。把她赐给我好不好。”语气淡然而坚定,一如她的神色。
我不会丢下她。我会好好保护她。我一定比哥哥做的好,阿娘,你相信么?
“我相信。”武曌轻轻点头,“敕书上写了什么,史馆里藏了什么,都随他去吧。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是你们俩,是今日,我亲口对你说,把婉儿赐给你。月儿,别忘了你刚刚说的话,每个字,都要实现。”
铭刻于心。太平说。
这个王朝不能没有婉儿,你知道的,她只能留在这里。我走以后,必须有人掌控国家的航船,不可使其偏离。月儿,你要陪她走下去,帮她走下去。她不能只属于你,她也不该只属于你。那样对她不公平,因为她完全可以拥有更多。你懂么?
“女儿明白。”她将婉儿的手抓得更紧。共同经历太多,一遍又一遍认清彼此的感情,一遍又一遍坚定彼此是唯一,今生不会再放开。
太多的斗争与权衡使人精疲力竭,只剩这里,女皇能得到全然的宽慰。相顾无言,莫逆于心。
那年[R3] ,李裹儿以安乐郡主的身份,嫁给高阳郡王武崇训。崇训是武三思的二子,挑挑拣拣,武家这辈人中,她也就看得上这个小伙子。
安乐郡主的美艳,长安城人尽皆知,洛阳城也人尽皆知。人们口耳相传,提到她是千年难遇不世出之大美人。郡主从不轻易出门,便是外出游玩,也是幂篱帷帽,严严实实裹着。他们越是看不着,就越是心痒痒,越把这美貌传得神乎其神。
但如果那些人看见了,就会明白,再玄乎的描述,也不能概括她美的万一。
武三思是有意把她留给儿子的。当年武延基求亲时,他也不痛不痒插一杠子,想来碰巧救下了一位美人,也算积德行善。然而李裹儿对结婚并不感兴趣,对他的儿子自然也不感兴趣。好像要出席一场宴会,父母叫她穿件好看的衣服,于是她在一堆破烂参差的衣物中,选出件还看得过去的。毕竟,找一件真正能搭配她容颜的衣服,难如登天。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不免也要审视一番,掂量自己究竟配不配做郡主的衣服。
安乐对人没有任何兴趣,唯一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如何让自己变得更美。千金难买的珠宝首饰,价值连城的眉黛口脂,名贵稀有的襦裙羽衣,她从不怜惜。那些妆粉无论多贵,用在她的脸上,都算不浪费。若用不到那张脸上,才是真正的可惜。
“光艳动天下”,提到这位时,史官笔底落下这样一句。
人呢,面对美貌,总是多些不可理喻的宽容。
她是父母最宠爱的孩子,即便在房州,也没受过什么委屈。来到宫廷,不经意成为众星捧月的对象,一时间她眼花缭乱。于是她的脸,成就了她的生命。比她的灵魂她的爱甚至她本人都要重要。
后来人们说,宫廷生活毁了李裹儿,此言非虚。
“别起芙蓉织成帐,金缕鸳鸯两相向[R4] ”,与其说她嫁给了人,不如说她嫁给了衣服,嫁给了胭脂水粉,嫁给了珠钗挂坠。
二张兄弟不会不担心女皇的身后事。最后这几年,他们大力笼络宰相,结党营私,妄图自保。这让谋求复唐的大臣们,心中更加惴惴不安。从四年前狄公离世开始,张柬之便开始预谋、策划这场惊天政变。当时形势并不明朗,他只觉得,不论是否有用,多防备一些总是好的。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目睹眼前的一切,他觉得是时候了。毕竟,女皇重返洛阳,二张嚣张有增无减,的确危险,但危险就是机遇。
他最先拉拢的,是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此人是靺鞨降将,作战骁勇,为人也仁义。张柬之观察他数年,认为可以策反。他对李多祚说,将军在北门执事三十年,地位尊崇,位极武臣,享尽荣华富贵。但您是否曾细想过,将军本人是个投降的酋长啊。最初用人不疑,放心把一切交给您的人,究竟是谁呢?
李多祚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是高宗天皇大帝。
张柬之知道他已经成功了。或许李多祚早对侍奉女主有所不满,加之最近朝廷风云际会,他也不安,蠢蠢欲动起来。张柬之索性挑明话头:“如今高宗大帝的儿子,竟然被两个弄臣竖子迫害。将军该做什么,来报答大帝呢?”
李多祚俯首道:唯张公所指。
只要于国有利,我不敢顾及自己的身家性命。
张柬之的第二步棋,是联络李唐皇室。政变必须由皇室的名义进行,否则就是犯上作乱。当时姚崇担任相王府长史,袁恕己则是相王府司马,与他都是过命的交情。他借着两人的关系,找到了相王李旦[R5] 。张柬之最需要的就是他。三年前,李旦掌管了北衙羽林禁军[R6] ,皇帝的亲身卫队。他们的会面很秘密,连太平都知之甚少。只知道此后,四名左右羽林将军,逐一换成张柬之一派的人,即敬晖、桓彦范、李湛和杨元琰。
现在的羽林军中,只剩一名右羽林大将军,还不是他们的部下。那是个与李多祚势均力敌的位置,非拿下不可。但张柬之等人一系列动作,早已惊动了二张,再把右羽林大将军换了,恐怕会打草惊蛇。于是他想出一个天才的办法,让李多祚从左羽林大将军调任右羽林大将军,再将张氏兄弟的党羽封为左羽林大将军,安抚他们的心。左羽林军跟随李多祚多年,内里仍是李将军的人,空降的将领必然指挥不动。
政变紧锣密鼓地策划着,而最后一步,就是告知太子李显。李显每日从玄武门进宫,给女皇请安。恰好敬晖、桓彦范刚调任了羽林将军,每日在玄武门守卫。他们截住太子,秘密协商谋划一番。毕竟二张与他是敌人,二张得势,他绝对没有好下场。事关自身利益,李显便允诺了。
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太平是知情的。李旦并不很防备这个妹妹,所以她甚至参与得比太子本人还深。李旦把政变的一部分工作交给了她,他也知道妹妹时常出入宫闱,与母亲最为亲近。监控母亲的情绪和动向的任务,只有她能担当。其次,作为武家的媳妇,在这个紧要关头,武家人有没有什么小动作,也得她来注意。最后,他希望妹妹能借助在宫里的关系,安排一些宫女做内应。女皇卧病已久,除了二张,所有的消息来源只有身边的侍女,她们不配合,皇帝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宫变发生的时候,尽量切断这条消息来源,只要行军入宫,几乎能稳操胜券。
太平一一答应下来。然而她总觉得,在最开始羽林将军调动的时候,母亲就预感到了什么。但她并没有阻止,也没有点破,只是静静看着,像是看一场精心准备的盛大演出。她要亲眼看着亲生的儿女们,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扳倒她的。甚至为此感到兴奋。
[R1]作者不久前才知道的太平在宫里的内宅,之前没有做此设定,不便修改前文,在这里提一句。毕竟也没有说具体的居住时间,可以这么设定(凑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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