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太平说:“现在,我有要事和婉儿商量,你先出去一会儿。”
“啊,又让我出去?就不能有一次也让我听听——”
女皇摇摇头,浅浅地笑:“月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她似乎有些不情愿,三步一回头,终于还是从门口出去了。见她离开,武曌挣扎着直起身子,婉儿去扶她,好容易才坐正。方才的笑容不再,女皇威严的双眼之时她,面容庄重严肃:
“婉儿,自圣历以来,你独掌诏敕九载,许我大周天下太平。那我只有,许你太平了。”
她说得有些用力,喘上两声,身子歪过去。婉儿欲上前扶住,被她一手推开。
“婉儿,我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你,你不许负她。否则,我绝不放过你,听到了么?”
“陛下,我听见了。”她说,“我记住了。我……”
“月儿曾和我说,说你有梦想,她却没有。她已经做了很多,也有能力做更多,却始终弄不清自己要什么。所以婉儿,你要陪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她寻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来不及了,你帮她,你帮她……”
女皇说着,身子忽然剧烈颤动起来,战栗着倒在一边。
“陛下!”她几乎是扑上去看的。
“我没事,”武曌摆手,慢慢撑起手臂,胸膛还有些起伏。
婉儿,新的总要代替旧的。你们只有彻底与我决裂,造我的反,才能保有日后的一席之地,继续在政坛叱咤风云。这也是我所期望的。婉儿,你是上官仪的孙女,亲手推翻我,就当我给你赔罪了,好么?
“陛下,那不是过错!您说过,那不是过错……”
武曌不再颤抖,喘息也渐渐平息。她理了理婉儿耳边的乱发,眼睛慢慢垂下,仍然微笑着:“你们要反对我的。事情过去以后,就别再来看我了,知道么?”
婉儿眼中含泪。她一动不动,似乎在对峙,她死死盯着女皇。
良久,点了点头。
走出寝殿,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太平三两步跟上来,她原本想问问情况,见婉儿兴致不高,便没有开口。陪她走过亭台水榭,走过廊桥草木,走进一条森严的石壁甬道。在那里,婉儿忽然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骨头咯吱地响。那只手被压在石壁上,婉儿吻了她,冰冷的泪珠隔阂着脸颊,她就那样哭着吻她。
最后,婉儿低下头,轻轻呼吸着。于是太平的唇瓣轻轻贴在她额上,浅浅吻了眉心。
“我与陛下告别,”婉儿仍紧抓她的手,“她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月儿,你害怕离别么?我不知道你如何,但是我害怕,怕极了。你离开过我一次,你没有看到,那时的我有多痛苦。所以我们不要离别,再也不要。
转年正月,女皇大赦天下,改元神龙。她宣布,自文明年间以来获罪者,非叛逆魁首,咸赦除之。几乎是同一段时间,武曌独居深宫,不再出面执政。史书记载,她日复一日呆在迎仙宫长生殿,宰相不得见者累月。女皇的身边,只留下张氏兄弟二人,太平许进宫侍奉的机会都少了许多。太子右庶子崔玄暐上疏奏言:“皇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侍汤药。宫禁事重,伏愿不令异姓出入。”[R3]
武曌派人回复:“朕知道你的好意了。”随后便没了下文。
这是张柬之等人最后的试探,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帝老朽卧病,唯有奸臣在侧,会是什么后果?历史早已给了他们答案:齐桓公重病,易牙、竖刁假传君命,另立储君,齐国内乱丛生;秦始皇驾崩,赵高、李斯篡改遗诏,逼死扶苏,秦朝二世而亡。往昔的教训历历在目,一旦武曌有个三长两短,二张这俩小子会做什么,他们大概也晓得。既然劝谏无用,一场政变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然而张家人并未清楚意识到危险,还沉浸在脆弱的荣华富贵中,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二张的弟弟张昌仪,借着洛阳令的官位搜刮百姓,在神都建了一所豪宅,华美至极,甚至比哥哥的府邸还要富丽。
某天他刚起床,家仆慌张来报,说豪宅的大门被人墨笔写了大字,上云:一日丝能作几日络?
这是在说,你现在虽然张狂,也没几日寿数了。大家都瞧着呢,看你横行到几时?
张昌仪气坏了,连忙叫人擦去,又吩咐几个大汉守门。翌日再看,那几个字又奇迹般的出现在门上。几人守了一夜,却连人影儿都没见着。他没办法,又叫人擦了,吩咐壮汉们不准睡觉,发现这人再来写字,一定要抓住痛打。
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仆轮流值守,头两天还是没见着人,那句话却又出现在门上,字字惊心。昌仪不信邪,叫仆人们点起灯,全部在门口守着。终于一天夜里,他们看见一个瘦高的人影落于门前,身着夜行衣,腰间别一只墨笔。众人呼啦围上去堵截,那人轻巧地跳上房顶,回头望了他们一眼。月光在她的身后,洒在肩头,淡漠一如往常。家仆们手持火把,火光辉映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后来他们禀报主人,说来写字的大概不是个人。他们都看见了,那贼人回头看时,眼眶里没有眼珠子。所以他们没办法,谁都奈何不了鬼神。
张昌仪大笑起来。鬼神?他不叫人擦了,而在那句话下写上四个大字,作为答复。
一日亦足。
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我就享受一天。便是鬼神奈我何?
第二天,门上不再有字,连他的答复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一个小贼,都对他彻底失望了。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
洛阳城街道上,堆积的雪混合稀烂的黄土,马蹄踏过、泥水四溅。三更半夜,天还没有要亮的迹象,日出前,空气越发寒冷。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睡得太惊醒的人,才能听见马蹄陷入泥中隐隐的噗叽声。事实上,也许他们府上仆人的鼾声,都要比羽林军动静大。没人在意这些,一切如此平静,与此前的任何一天并无区别。
前一日傍晚,公主从长生殿走出来,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地方。她看见夕阳挂在宫殿的檐角,云彩飘过扭曲了日色,鲜红在滴血。她看见雕梁画栋,看见莲花砖,看见琉璃瓦。她看见那座宫殿崩解,倒塌,砖石混合着泥土,散落满地。她知道母亲被压在断壁残垣之下,动弹不得。
她凉薄地转身离去,没有做任何营救的努力。
她牵着才人的手,把人领回了家。她说,别留在宫里了,太危险,还是和我回家吧。她没有看才人的眼睛,也没管她是否答应,拽着衣袖便拉走。回公主府的马车上,俩人对坐着,谁也没有说话。无需多言。
跟我回家吧。
我若真的有家,也是在宫里。她闭上眼。
相王李旦和他的司马袁恕己率先行动,趁夜色迅速发兵,控制洛阳各政府机构,稳定首都形势。随后他领着南衙卫兵兵分几路,去城中二张各个同党家宅,逮捕那些攀附他们的宰相。此时,张柬之和崔玄暐率领五百羽林军,顺利拿下玄武门,这是入宫最重要的通道。
公主府里,灯火通明。她从未点燃过这么多蜡烛,火焰的温热甚于暖炉,烛枝交相辉映,亮如白昼。
书案之上,摆着一副棋子[R4] 。太平手拈一粒黑子,放在了棋盘中央,最四通八达的所在。
一粒白子落在旁边。
“没有人这样下棋。”婉儿说。
“那我便是第一个。”
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统帅着手下大部分人马,浩浩荡荡往东宫开去,迎接太子李显。他们站在宫门前等候,太子却迟迟不出来。
“殿下,你要去做什么?”东宫之内,韦氏望着披挂完备的李显,眼神疑惑而惊惧。
“几天前,敬晖和桓彦范在玄武门拦下我,对我说,要除掉二张,必须来一场政变。”
政变?
是啊,二张得势,我的太子之位就不稳。无论是他们自己要做皇帝,还是扶持那些攀附的武家人做皇帝,李唐宗室都逃不过去。所以相王和公主,以及那些心系天下、反对男宠当权的大臣,一同策划出这场政变。他们拥立我,要我出面,我得做政变的旗帜,号令军队。
“殿下怎么不早和我商量!”韦氏又急又气。
“他们早将一切安排妥当了。而且从重润死后,你一直——”李显望着她,声音弱而颤抖。
殿下啊殿下,你看不出么?只要再等等,少则半年,多则一二年,殿下自然能够继位。你觉得陛下真会把国家交给男宠么?只要再等一等,等一等,别着急啊!他们说政变只为推翻二张,剪除他们在朝廷的势力,你就相信了?怎么可能呢,政变结束,他们必然推翻皇帝,拥护你继位。臣子们贪图拥立之功,而你的弟弟妹妹们,便能顺理成章地把不孝的罪名扣过来,因为你是最大的受益者。[R5]
你不参与政变,以后还会有借口贬斥他们,以作乱的名义流放他们。现在的局面,似乎殿下你才是政变的主导。背上不忠不孝骂名在次,万政变一失败,你要负最大的责任,不身死也是流放。殿下,你被他们利用了啊!相王,公主,还有那些大臣,他们都不是什么好鸟,千万要提防。现在你别去,别出去!
李显喉咙动了一下,呆立一会儿,手指开始解战袍。
太子不出面,政变就变成叛乱了,守在门口的禁军将士焦急万分。军中,太子的女婿王同皎站出来,对东宫里边喊道:“殿下,当年先帝将国家交付与您,可惜您横遭幽废,此事已经有二十三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宰相、禁军、宗室能同心协力,只盼帮您恢复李唐社稷,怎么能退缩不前呢!请殿下赶紧出来主持局面,号令天下!”
东宫里传来李显瓮声瓮气的声音:“奸臣与小人是要清除,可如今陛下身体不好,万一我们兴兵宫禁,乒乒乓乓打打杀杀的,吓到她老人家怎么办。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黑暗仍然沉重,公主府烛火燃去半截,蜡油滴在烛台上,厚重且滑腻。烛光间,公主的脸庞阴影重叠,线条还是柔和:“这局我赢了,婉儿。”
“还没有,”她淡然回答,手中又着一子,“我最喜欢起死回生的局。”
[R1]平:我和我妈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个?婉:……我跳河自尽算了。
[R2]所以武皇其实是CP粉头子,大家不要误会。我求生欲很强的。
[R3]出自《资治通鉴》。仔细去读的话会发现有些事件我稍稍调换了顺序,为了更便于理解。
[R4]其实唐朝围棋并不兴盛,而且被视为玩物丧志。
[R5]我一直认为李显临阵退缩绝不简单。至少正常人不会单单因为怂而不出去。
第105章 神龙陨(2)
东宫门外的寒风中,将士们面面相觑,刀枪剑戟闪着光,缺乏鲜血的喂养。政变讲求时机,误了哪怕只是一时半刻,都会影响整个战局。所谓一着不慎,前功尽弃。将领李湛急得大叫起来:“太子,我等羽林将士豁出性命来保卫您,您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吗?不想政变也可以,请您亲自走出来,和我身后的将领们解释一下,说说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反正我没法和他们解释。”
这话火丨药味就浓了。他不再好言相劝,而是在威胁。如果太子你不出来,将士们横竖一死,信不信我们直接冲进东宫,一片片把你撕了?
李显不傻,韦氏也不傻,都知道不能再装傻了。太子长叹一声,打开了东宫的门,缓步走出来。他的女婿架着他上马,刚刚坐稳,身后的将士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马走起来。他再也不能反悔了,在羽林军簇拥下向玄武门行去。
此时的玄武门,张柬之正和千骑的首领[R1] 吵得不可开交。千骑在高宗时就挂在羽林军名下,张柬之说,羽林将军都在这里,你要听话。可这支队伍的首领,一直由皇帝亲自任命,作为牵制禁军的力量存在。首领是个死心眼,虽然本人不是二张党羽,但没接到皇帝的命令,职责所在,不能放行。张柬之小人奸臣地说了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就是不干,双方僵持下来。
这个节骨眼,大将军李多祚领着太子赶过来,首领一下没了主意。毕竟太子是皇室,照理说,也能直接号令他。思来想去,他打开了城门,但是要求各退一步。千骑的士兵不会跟他们走,不会参与谋反。
羽林士兵顺着玄武门冲进宫门,马蹄,人声,刀剑交错的铿锵,一片喧闹。首领站在城楼之上,望着潮水般的人马,叹息不止。回身要离开,一个清脆的女声叫住他。
“首领,我不在千骑编内,可以跟他们去么?”
棋盘之上,纵横交错,黑白厮杀。直到最后一处被围,最后一地已争,太平放下手中棋子:“下满了,也看不出胜负。婉儿要数一数么?”
“不必了。知道谁输谁赢,谁多一口气,有什么用呢。”
黑白子分开,拈回棋盒。她们不再下棋,太平倚在她身边,默然无语。玉筒之内放着一把折扇[R2] ,婉儿拿起来,乌木的扇骨挂着玉坠,她打开把玩着。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R3] ”扇页上这样写,她轻声念出来。
这是说,没有圣人,就无所谓大盗吧。就是说,有圣人存在,就必然有小人。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R4] ”太平两指抚上扇面的字,“小时候在道观,天天念的就是这些。”
“绝圣弃智而天下大治。[R5] ”婉儿说。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R6] ”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7] ”
婉儿将折扇一收,“哗啦”一声划破寂静。扇骨挑起她的下巴,唇上轻轻留下一吻。随后她坐正了,面对书案,看灯火通明,香炉青烟缭绕。这是她们为女皇留的长明灯。
折扇一展,文安天下。
士兵们闯进女皇居住的迎仙宫。守夜的宫女看见他们,正欲回去报信,被早知道消息的那些截住,手持膳房的刀具,她们搏斗一番,互有伤亡[R8] 。最终,消息还是没来得及传进长生殿,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羽林士兵继续向里行去,此时二张兄弟仍在睡觉,听见动静醒来,披上衣服,走出来。原本两人还有些懵,骂骂咧咧说搅扰了清梦。廊中看见明晃晃的刀剑,霎时醒悟过来,回身便跑。易之跑得太急,绊倒在廊中,被士兵一枪插入心口,鲜血四溅。昌宗顾不得哥哥,沿着回廊往后边花园跑去,那里树木丛生,想来还能遮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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