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一场腥风血雨的政变后,短短几天内,朝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女皇的政治生命终结以后,似乎是一夜之间,婉儿被逼扛起太多重担。一夜之间风霜凌厉,岁月催人,一夜之间担负所有,无处可逃。政变后的局势风云变幻,两人都始料未及。即便曾经料到,也未曾想来得这么快。
随后的几个月,朝野暗流涌动,未来的走向不仅没有明朗,反而更加诡异,教人摸不着头脑。她们一起走了太久,痛过,哭过,却从未这般疲倦而茫然。
正月二十三日,政变后的第一天,女皇敕令太子监国,大赦天下。婉儿亲笔起草了敕书,落笔之时,手腕仍有些颤抖。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不觉鼻酸,只是终究没有流泪。那时她以为,政变已告一段落。至少二张被诛,权力复归李唐,所有人的目的都达到了。
不曾想,几个时辰以后,那些功臣找到她,希望中书能再草拟一份敕书。他们说,这些太少了,远远不够。他们说,皇帝必须立刻让位太子,否则日子久了,怕再横生变故。
横生变故?
婉儿一向温柔和顺示人,尤其对外朝的臣子,意见不和好言相劝,发生口角忍让调和。那几乎是她第一次与他们争吵。温声细语辨析不成,争持一会儿以后,他们似乎更加趾高气扬,大有你不写自有人写的架势。场面一度有些难堪,她将草诏的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她从坐榻上站起来,冷笑着,眼中燃起怒火。她厉声斥责,咬牙道:“你们是怕变故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变故?”
除掉二张固然没错,但一开始,矛头就不该对准陛下。你们这是以下犯上,以臣子犯君王。陛下退了一步,赋予太子实权,还不够么?为什么非要急着皇帝的名号,使原本的“清君侧”成了笑话,让太子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
你们,你们就是利欲熏心,贪图拥立之功,你们——[R1]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一时冲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曾经她一直以为,这几人都是狄公门生,忠心奉上,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没错,他们是狄公门生,却不是狄公本人。不曾拥有权力时,谁也不晓得权力的厉害。那是毒瘾,发作起来挠心挠肝,让曾经的忠臣良将急功近利,迫切地要做震主的权臣。
她看着这几人,如此陌生的眼神,似乎不曾认得一般。
“我们几人伴驾入宫,亲率羽林军斩首二张。”他们不慌不忙说道,“听说才人也有功,好像策反了几个宫女,几个来着?”
女皇养的奴婢,熟练工作的刀笔吏,在他们眼里,婉儿不过如此。她的意见什么都不算,她不是能够参与政务,共商国是的朝臣。对这几人而言,大唐的新皇帝,必得是政变推上去的,而非女皇禅让而来。这样他们才真正是功臣,协助太子改朝换代,对大唐有再造之德。没有几人呕心沥血的谋划,就没有明日登上皇位的天子。
于是,一天以后的正月二十四日,又一道敕令下来。女皇向天下宣布,她从此退位,将皇位连同天下都传给太子。那天清晨,婉儿亲手奉上誊写的敕书,武曌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脸去。
她阖上眼,轻声叹着。她说,把印盖上吧。
盖上吧。你也该走了。朝廷不再需要武曌,不再需要我这老朽的女人。婉儿,你走了,就从此与我断绝,别再回来。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女皇的眼睛。起身离开,在殿门口停住,手扶上门框。
“婉儿,别回头。”
女皇低沉的声音钝刀一般。她的每一块骨头,都痛了起来。
正月二十五日,李显在通天宫正式继位。二十余年以后,他又一次坐上那把相同的龙椅,山重水复,人却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
婉儿整日疲于奔命,弄得心力交瘁。一封封诏书出自笔端,从中书飞到门下,好像她亲手推翻了女皇。
或者说,就是她亲手推翻了女皇。
手腕不再颤抖,对这样的工作,她已麻木不仁。新皇继位,什么都要做,什么都要改。相王加号安国相王,拜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太平公主加号镇国太平公主[R2] ——那封草拟的制书,她细心系好,放在一堆纸卷最上边。也许是这些天唯一的安慰了。
间或抬头,看见空中,有冬日半明半暗的云。
二十六日,太上皇徙居上阳宫仙居殿,百官相送。婉儿没有再去。她不能想象上皇此时的心境,也不敢去想象。从长生殿到上阳宫,皇家车辇中,衰老的女人究竟会怎样挣扎着坐起,怎样看着两旁冰冷的宫墙,与身后亲手创造的殿堂,就这样一点一点离她远去。此情此景,会是怎样的悲凉与壮烈。她是否仍能记起,某年长安微雨,一个年方十四的女孩,也乘着皇家车辇,行于进宫的甬道。女孩探出头,好奇地张望两侧的宫墙。
“见天子庸知非福?”以美貌远近闻名的女孩,前一日还这样安慰着母亲。少女还不知道日后的事,眉梢眼角仍存有纯净的天真。她不知道命运扔过来的,会是怎样一个鲜血淋漓的礼物。
那时姚崇刚刚结束外任,回京不久。在百官相送的队伍里,他呜咽流涕,泣不成声。张柬之见状十分不满,提醒道:“今日的场合,姚相公不该哭。这样下去,以后怕是要招致灾祸。”
姚崇仰首,眼泪仍止不住下落:“臣事则天皇帝久,乍此辞违,悲不能忍。前日从公诛奸逆,人臣之义也;今日别旧君,亦人臣之义也。虽获罪,实所甘心。[R3] ”
他的前半生,每一次人生转折,都伴随着女皇深刻的痛苦。姚崇二十五岁上,太子李弘病亡,需要官员子嗣送葬。送葬者称作“挽郎”,典礼之后便可封官入仕。这是他往后仕途的起点。之后是万岁通天元年,北部契丹叛乱,因为骑猪将军武懿宗,武周陷入危局。姚崇处理军政工作出色,被武曌接连擢拔六级,官升夏官侍郎。这是他从庸碌之辈中脱颖而出的耀眼一笔。再后来,就是这一次惊心动魄。明知政变计划已经启动,他仍推荐张柬之做了宰相。姚崇背叛了他的陛下,那个慧眼识珠,拔擢贤才的女皇。
却也是他,在送行的路上,泪如雨下,涕泗横流。他不能不感激这个女人,于是在扼杀她的政治生命以后,给了她最汹涌的泪水。
正月二十七日,新皇李显率领文武百官,前往上阳宫探望母亲。武曌躺在病榻之上,人报天子探视,她连身都没有翻。整个会面很安静,安静到了诡异的地步。李显以为母亲睡了,大概母亲整日就是这样昏睡不醒。若非如此,那就是他这个不孝子夺权,害母亲生气不理会他。于是他颤抖着说,阿娘,我的继位敕文是这样写您的——
仙驾不追,逆臣开衅。敬业挺灾於淮甸,务挺潜应於沙场。天柱将摇,地维方挠,非拨乱之神功,不能定人之危矣……
在我心中——不,从今往后,在天下苍生心中,您永远是于国祚危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救世之主。您听这句:“凝怀问道,属想无为”,在您的治下,国泰民安、物阜年丰,您的登基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还有……还有……您将国家局势稳定以后,功成身退,不愿做皇帝了,才把我这个不孝子召回来,让位与我承继祖业……
在朕躬则为慈母,於士庶即是明君。周就是唐,唐就是周,您是王朝的拯救者啊。不孝子显今日过来探望,就是想给阿娘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您还是皇帝——不,您就是皇帝,从来都是……
武曌闭着眼,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疲惫:“你这个太子是朕立的,只有承认朕,才能巩固你的太子之位。”
李显被戳破,一下泄了气。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针的确又狠又准。政变不是他发起的,若非借着太子的身份,这一切与他毫无关系。从最开头,李显就注定不能与母亲断绝。反而必须推崇武周,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武曌终于转过身看他,一条缝的眼还是刀一般。李显吓了一激灵[R4] ,不单因为这眼神,还有母亲的面容。满脸褶子和皱纹,斑驳的面庞枯槁而憔悴。说是土里刨出来的人,也不为过。迁居上阳宫的武曌,不再精心用益母草[R5] 养颜,不再挑漂亮宫女,不再穿华美的衣物。仅仅是躺在冷寂的卧榻,静静看着一手缔造的武周,轻易地毁于一旦。
[R1]这一点我最早知道是由水芯大佬在群里提出,后来经过资料查阅,发现也曾有人做如此解读,并且从神龙政变一开始就是这样。袁枢《通鉴纪事本末》所写:太子深知传位巳定,不必乘母病危,而诸臣急于求成,借诛二张之名,以图拥戴之功,故不得不出。史未言二张拥兵对抗,则知其无谋反之图;史已言立庐陵王为太子乃吉、张之谋,益知二张无取代太子之意。二张少年弄臣,爱之者莫过太后,知之者亦莫过太后,苟或谋反,一夫一绳缚之可已,何待北门南牙汹汹然若有介事哉!
[R2]镇国公主并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拥有□□定国的能力。其“镇国”之名主要指可上朝参政,可越过宰相直接递上奏章,可处罚侯爵以下的官员。在皇帝不在的时候,镇国公主甚至可以掌权监国。镇国公主一般很少出现,是一种允许干预政事的权利象征称呼。
[R3]出自《资治通鉴》。这里的时间线是完全按照史书来的,就是这样紧锣密鼓完成了很多事。
[R4]《新唐书》记载:太后虽春秋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悟其衰。《唐统纪》记载:及在上阳宫,,不复栉沐,形容羸悴。上入见,大惊。
[R5]《外台秘要》记载了武皇的“五月五日益母草养颜方”。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原来想把阿武去世作为这部分的开头,这样比较引人入胜。后来觉得很多东西都没有说,政坛的云谲波诡不能体现,就想着“简要”介绍下背景,结果一写就写了三章……卑微……
这三章时间线刻画属实难顶,还没有一丝糖,跪下谢罪。
第107章 斗功臣(2)
正月二十九日,张柬之、崔玄暐等五人[R1] ,作为神龙政变最大的功臣,皆封为宰相并赐爵郡公。
二月一日,李显再次探望了母亲,并颁布制令向天下宣告,此后每隔十天,他就要率领百官前往上阳宫问候母亲一次[R2] 。
二月四日,李显登上紫微宫正南应天门,宣布复国号为“唐”,凡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皆复永淳故事。女皇造的十几个新字一并废除,只留下她的名字“曌”。于是武周从此消失了,一笔勾销,再不会回复。
神龙这个年号,像是她专为儿子改的。
政变以后,功臣们没有清剿武家人,更没有按狄仁杰说的那样,即刻诛杀武三思。他们的的确确不是狄公。洛州长史[R3] 劝几人斩草除根,免得武氏死灰复燃。张柬之说不着急,大事已定,他们已是案板上的鱼肉,蹦跶不了几天。近来杀人太多,不能再屠戮了。
刘幽求,一个小小县尉,平日里很不打眼。宦海沉浮多年,到了四五十岁上,依旧郁郁不得志。但此人野心勃勃,绝不满足止步于此。听闻政变的消息,赶紧拍马进京,劝说功臣们:“武三思尚在,公等终无葬地。若不早图,后悔无及。[R4] ”
张柬之仍旧不听。他说武三思要留给皇帝陛下。这种罪大恶极的魔头,只有陛下亲自杀他,才能立君威。
他们没有动作,武三思自己却明白得很。在这个当口,武家要倒霉,作为武姓势力代表,他首当其冲。要自保,必须先下手为强。
这人果然来找婉儿。
他说,曾言来日方长,“来日”也许已经到了。武三思年纪不小,发福有些严重,横肉堆在一起,笑容莫名地艰难。他问:婉儿,我们多少年的交情?至少十年了吧,若是从我见到你那天算起,大约二十年了。
婉儿的回复很冰冷:朝廷不谈交情。
软的不行,武三思便蛮横起来:我是皇帝的亲家,我的儿子是驸马,娶了他们最宠爱的女儿。没有你,虽然勉强些,一样能活下去。问题在于你,在于你想不想活下去,又想怎么活下去。当然,我们也需要你,需要你的头脑,需要你的笔。
婉儿笑了。她说梁王不用吓唬我。她说,这么久了,您也知道,我没那么好骗。驸马的父亲?便是驸马本人,又如何呢?当年太平公主受宠,一点不比安乐她少。
不论谁当政,都需要我的头脑和我的笔;但不是谁掌权,都需要梁王在朝堂上横行。
武三思没能得逞,不免有些气恼,仍然挤着笑。
“陛下的一切都毁了。没有人陪她,连我这个亲侄子,都不能入宫探问。上阳宫不过是一座监牢,一座大些且豪华些的监牢。对她来说,这种惩罚远比凌迟来得痛彻。这是在凌迟她的心啊,婉儿,你的仇也该报完了吧……”
被最后一句豁然击中,婉儿的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复仇,对,多像复仇啊。她忽然意识到,不经意间,自己切实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复仇。不仅是对女皇的,是对武家的所有人。他们前路未定,忧惧彷徨。昔日不可一世的王,沦落到来求她怜悯。求她一个无根无基的弱女子。
平心而论,她不想再搅进武三思这趟浑水,反而更想趁此机会,与这个男人撇清关系。谁又知道,提前计划的一切,往往不能如愿。调和李武,是女皇最后的遗愿,是她信誓旦旦允诺的任务。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眼前,一个最恰当的方式,碰上了一个最好的契机。
她停顿了许久,没有说一个字。
二月十四日,李显立妃子韦氏为皇后,追赠起父韦玄贞为洛王,大赦天下。
婉儿又见到了那个女人,和她眉眼流露的坚定与凶狠。而她对权力的渴望就那样喷薄出来,毫不掩饰地贪婪。她等了太久,数次浮沉,再也等不得了。发号施令的时候,俨然天下尽在掌中。
接着,李显追封李重润为懿德太子,李仙蕙为永泰公主,给他们修建了极豪华的越制墓,并号墓为陵[R5] [R6] 。再下来,就是逐渐启动各项平反事宜。
从最初的王皇后萧淑妃,到“谋反”的李忠和上官仪,再是扬州叛乱徐敬业,宗室逆反李冲,这一路上有多少人被女皇踩在脚下,就有多少人需要平反昭雪。李显一副欣慰的模样,他对婉儿说,你们上官家多年的冤屈,终于能洗刷了。
婉儿摇头。
她是第一个站出来公开反对的人。她说,圣人,事不能这样做,我也绝不会拟此制书。这些人身死家破,都是因为反对则天皇帝。现在以陛下您的名义平反,置则天皇帝于何地?此举是给后人以把柄,方便日后追究和清算她的一生。多少年后的事,我们都无法掌控。您的子孙若污蔑则天皇帝,将她斫棺暴尸,也许借的就是这个由头。所以我绝不可能支持。婉儿还活着一日,就要为保全则天陛下拼命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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