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光线照脸上,皱皱巴巴沟壑纵横,晒干的枣儿一般。
在这里最后陪伴她的,不是夫君,不是儿女,也不是婉儿。是神龙政变的功臣,她第一个宠臣李义府的儿子,李湛。世事无常啊,谁知道最后床边的人,会是这个毛头小子。李湛领着羽林军,每日站在外边,名为护卫,实为看押。
李义府是个奸佞小人,儿子却养得正直且忠勇。有时武曌问他话,答的时候,年轻人很恭敬,还有些战战兢兢。
更多的时候,她一人卧于病榻,或在院中搬张坐席,琴音扶她在那里晒太阳。人老了通常会回忆往事,她絮叨着十四岁离家时,看见杨夫人忧心的面容,神色那般黯然。乘马车入宫,少女慌张且期待。看出去,两边的宫墙厚且坚实,让她不由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走出不来了。后来,果然没有出来。六十八年,六十八年了,再也没有出来。
感业寺的晨钟暮鼓,她默默敲着木鱼,手中念珠错开,在谷底绝处逢生。斗败权臣外戚,做皇帝的刀剑,拼杀出一条血路。而后垂帘数十载,掌生杀权柄,脚边倒下无数尸首。
登基大典那日,文武百官伏倒两旁。黄袍曳地,缓缓登上殿阶,汉白玉石阶梯上,每一步都留下血的印痕。太宗皇帝,感业寺,王萧,长孙无忌,李治,明堂……生命中一个一个不能错失的人与物,在脑海轮回闪过。
那些曾被她踩在脚下的人,有几个不是英雄。也只有英雄,配得上被她击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一生,是武曌自己做出的选择。尸骨做成的阶梯没有退路,想要下来,只能由崩塌而坠落。爬得越高,这场坠落越能置人死地。她只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上,登上最高之处俯瞰。
面色凝重,站在权力巅峰的她,心中只剩怅然绵绵不绝。回眸俯瞰群臣,悄无声息,于是她仰头,那天空不同了。历史的天空湛蓝,永远留下了女帝的印记……
日月凌空,万民敬仰,青史永垂。只是皇帝的冠冕有多重,十二字背后,究竟承载了多少绝望与鲜血,又有谁能了解。枉杀冤死,至亲也不能避免。有时她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不像人是什么呢,是魔鬼,还是神明?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怕只有她一人知道。
做不曾有人敢做的梦,正因如此,武则天才是武则天。
回首往事前尘中,尽是荒烟、白骨、坟冢。身边的人一个个到来,一个个离开。与盟友打败了敌人,盟友便成了敌人。到最后,没有盟友也没有敌人,只剩她一个,孤寂地立于院中,冠绝一世。老朽难支,无人陪伴,孤家寡人。
要问什么是孤家寡人,站在最高的,就是。
有离别,有重逢,风云流转,唯日月永世当空。
李显还是常来看她,她倦了,不怎么理会。数日以前,婉儿和太平来了上阳宫,静悄悄地,连侍女都没跟来。还未近仙居殿,女皇听到声音,叫琴音把她们赶出去。
“滚。叫她们滚。”
琴音平淡地复述了女皇的话。看着太平浓淡不匀的口脂,老宫女狠狠瞪了她们一眼。
后来武曌甚至不能下床,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醒得也不很规律。最终她还是想起了李治,想起贞观殿的病榻上,他怎样握着她的手。
你给了我耀眼的机会,可我终究没玩过你,糟老头子。你若是还活着,也和我一样老吧,成了个糟老头子。你怎么知道,我娘家那些侄子,个个如此不堪。你怎么预料,我不会传位与他们,勉强延续武周。你怎么想的啊……
你说你舍不得杀我,但我们,终于还是要再见的。你舍不得杀我,但该做的事,我做完了。累了,时候到了,得来陪你了。在地下的时候,咱们一个假扮懦弱的男人,一个佯装强大的女人,一个薄恩寡义的男人,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咱们还凑一对,别去祸害其他人了。
“媚娘,我们几时回长安?”
这不就回了么。
[R1]出自《加太平公主实封制》
[R2]古人的养颜方很玄学,不要太相信。此处出自《岁时广记》卷二七引《韦氏月录》:七月七日取乌鸡血,和三月三日桃花末,涂面及遍身,三二日肌白如玉,此是太平公主法,曾试有验。不过也有人说是曹植独创的方法。唐代一般的面膜就是豆粉混合白芷、白术、羌活、萎蕤、珍珠粉、玉屑等材料,还有含铅的所谓“铅华”,现代人肯定不敢用。口红用有毒的朱砂,都是些什么可怕玩意儿啊(孩怕)……
[R3]唐朝的口脂可以自己调配,深了加黄蜡或蜜蜡,浅了加朱砂。
[R4]请勿模仿,朱砂有毒!抹脸的东西可能也有毒!婉儿:卒。
[R5]其实上阳宫有八平方公里,还是挺大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只舔狗”的15瓶营养液!笔芯~
第110章 帝星落(2)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则天大圣皇帝武曌病逝于上阳宫仙居殿,享年八十二岁。在遗制中,她详细地交待了身后事:祔庙、归陵、去帝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礼归葬高宗陵寝[R1] ,神主放入李唐祖庙。她在生命的最后,恢复了一个妻子与母亲的身份——叛逆传统的女人,终于回归了传统。
朝中许多大臣都以为,武曌的死,代表女人的谢幕。代表权归李唐,一切走上正轨。代表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没有想到,武曌的死,是混乱,血腥,杀戮的序章。而之前那些,都像小打小闹,不过是为生活增添乐趣。如果他们当时能看见未来,看见八年内的五次政变,也许会期望她能活的更久些,再多送一送,护他们一程。
只是人终有一死。武曌一去,直至她们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安宁过。
这漫长而传奇的一生落下帷幕,却少有人知道,她的谢幕是完美的。他们以为晚年的女皇昏聩无力,不思朝政,任由二张等奸佞横行。他们以为女皇的落败,是李唐皇室和旧臣的胜利,却不明白这也是武曌的胜利。只有很少几人明白,她很完美地做了告别。
她也仅需要那几个人明白,足矣。
婉儿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常常对着公文愣神,缥缈而恍惚,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失落了,却记不清是什么。是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则天皇帝了,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人世,于婉儿而言没什么分别。可忽然得知死讯,明白往后真就再也见不到她时,生命却瞬间疼痛并碎裂,她怅然了。
李显说,高宗天皇大帝有一块碑,母亲也一定要立一个。婉儿,你陪了她这么久,也许是最了解她的人。你就是一段存活的历史,她的历史。你的文章公认优美粲然,歌功颂德的应制诗也是一绝。碑铭,非你莫属。
从一堆奏折的最下边,她抽出了那张纸,扔进书案的小香炉里。墨笔的痕迹被火焰吞噬着,依稀能看见“则天”二字,在光辉中焚烧、毁灭、涅槃。
“婉儿,你在做什么呢!”太平一个箭步冲上去,捏着纸的一角,颇有些看华佗烧《青囊经》的痛惜。她用力挥舞着,黑灰的烟尘溢满空气,她咳嗽起来,眼睛也被熏得起泪。
“这是篇伟大的铭文,婉儿。是我看过最伟大的文章。”
烟尘降下来,她的眼睛还有些红,铺展开依然烫手的半张纸:“你看,这——”
婉儿夺过纸,转瞬撕得粉碎,扔过去,让它雪片般飞回香炉之中。
“婉儿!”
陛下退位的诏书是我写的,册封太子为皇帝的诏书也是我写的。如今面对这碑文,我却不能下笔。太平你懂么,我没办法去写。没人能用一块碑石的方寸概括她的一生,我也不能。
她赐我以新生,教我以天下,我不能用几句赞美还清。只能用一生。
“这碑铭不好写。那纸张即便未烧毁,我猜也用不上的。称呼皇帝、皇后还是天后,时至今日,也没有尘埃落定。我能怎么做呢,在帝后与朝廷的左右下,修出些违心的文字,在末尾属上姓名。这才是真正的背叛吧。”
烟雾散去了,空气还残留着些许不祥的气味。
太平看着她:“如果你不写,就没人可以了。”
那又何妨。也许她的一生,空就是最好的概括。[R2] 一切都有了,便是什么都没有。荣辱褒贬,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还记得遗制里的嘱托么——赦免王皇后、萧淑妃二族,以及褚遂良、韩瑗等人亲属,赐魏元忠实封百户[R3] 。王、萧是她最初的敌人和牺牲品,魏元忠是她最后一个冤枉的大臣。则天皇帝永远不会忘记敌人,每一个都不会。她不会忘记仇恨,当然也不会忘记上官家的灭门,不会忘记,我应该恨她。
她在说:从开头到结尾,我全都原谅了。也请你们,原谅我。[R4]
月儿,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人了解她么,真的有人懂她么?我好像从未走进过她的心里。那些怀疑和猜忌,在她生命的最后,究竟有没有消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站在那里,那么高,那么冷。她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人,她的一生是我见过最壮阔的生命。那么,这个注定孤独的人,谁又能真正理解她呢。
“婉儿,你说,我了解你么?”她问。目光没有期待,也没有疑惑。
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也许我们都走在互相了解的路上,世上却没谁能真正了解谁。所幸,这不影响爱的能力,与相爱的勇气。
“无人了解,至少还有人愿意去了解。愿意用生命赤诚追随。”她抚摸婉儿纤细的手指,最终,握住她的掌心,“婉儿,你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人。能做则天皇帝的女儿,又与你相伴这么多年,我真的好幸运。”
说着柔声细语,她感到胸膛正在豁然,伴随一阵隐隐的失落。母亲去世,该由婉儿安慰自己才是,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她时常觉得,那是两个志向相同的女人,高山流水,灵魂共鸣,知音知己。而自己,有的不过是极深的喜欢,与极透彻的爱。这种痛苦是不能对婉儿说的,好像自己不讲理,这种事都会乱吃醋一般。好像是个不孝的女儿,母亲去世,却在为婉儿思念她而难过。
这么一想,她也觉得自己不堪。垂头不说话了。
不成预料,那一刹那,婉儿忽然抱住她。那种不顾一切的凶狠气势,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她们几乎是撞在一起了,婉儿抱得很紧,身子在微微发抖,胸膛微微起伏。
“我只有你,月儿,我只有你了,也只会对你一人心动。别离开,和我站在一起,好不好。此身今世,由生至死,直到最后一刻。我不能……我不能……”
月儿,你不会走的吧。会陪着我的吧。
手指穿过发丝,她不能再离开了。
“哪怕是一场梦,我也陪你做,永远不醒。”
离开的时候,婉儿又嘱咐了很多。说太平和士庶才子交往过多,不免有些惹眼。但若什么也不做的话,往后起了冲突,也缺少对抗的资本。她说要建议韦皇后,赋予嫡出公主开府设衙置官署的权力。皇后在世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为了丰厚羽翼,她一定不会反对。到时候,太平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交往大臣,参与政事了。
她说,我们要一起走下去。我们一定会一起走下去。
女皇已去,但她能否归葬乾陵,在朝堂中引起了巨大争论。李显坚持执行母亲遗嘱,他说则天皇帝也是皇帝,为了她打开父亲的陵墓,不算违背尊卑。他说这是母亲最后的愿望,作为儿子,他一定会完成。李显的宰相的魏元忠,捧手则天皇帝遗诏,嚎啕大哭不止。他曾经是参军,意气风发的少年,被武曌慧眼识珠一路擢拔。宦海沉浮,成也是她败也是她,终于魏元忠也老了,通了人情世故。
雷霆其武,日月其文。[R5] 这是武曌最后的盖棺论定。
无字碑与她亲撰的述圣纪碑遥遥相对,武曌终于回到长安,长眠于她三十余年的夫君——高宗李治身旁。
前殿临朝罢,长陵合葬归。山川不可望,文物尽成非。[R6]
国丧期间,一切都沉寂下来。仿佛长安与洛阳也死了。仿佛山川与河流也死了。
当然,有一个人除外。
武三思此时不甚悲伤,反而一点闲不下来。他再次进谏,要求贬谪神龙政变的五王。驸马王同皎看不下去,密谋趁着皇帝扶灵回长安[R7] 的空隙,找人刺杀武三思。谁能料到,他竟然败在了好心,好心碰巧收留下被贬的宋之问。宋之问[R8] 不是善茬,眼见着皇帝打压功臣扶植武家,立马向武三思告密。三思哪能放过这好机会,添油加醋,说王同皎谋废韦后,想佣兵逼迫皇帝。
不久王同皎被斩首,此事牵连大批功臣,当然也包括五王。
五王再次被贬,武三思却仍不满足。功臣没有趁早结果三思,给了他翻盘的机会,那么三思再也不会给他们机会了。前车之鉴依稀在眼前,不赶尽杀绝敌人,就只有等着被赶尽杀绝。
为此,武三思不惜自污。事实上,他也就想得出这样的方法。于是“天津桥匿名信案”被一手炮制出来——洛阳的交通枢纽天津桥上,不知何时,被人张贴了一纸巨幅传单。其上详细描绘宫闱秘事,写他如何与韦皇后翻云覆雨,颠鸾倒凤,共登极乐。其文绘声绘色,画面跃然纸上,见者无不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一时间天津桥观者如堵,水泄不通,行人议论纷纷。识字的讲给不识字的,眉飞色舞,吐沫星子乱飞。
很快传单被下令焚毁,可这段奇闻,仍旧散落民间。它的抄本更是金贵,直卖到五十文一张。富家公子们四处寻求门道,鬼鬼祟祟找人私下交易,好像在贩官府严禁的盐铁一般。一时间洛阳纸贵。
文末的最后一句是:皇后给国家丢脸,危害社稷,不如废掉算了!
武三思指着这句话对李显说:一定是功臣们做的,他们与我和皇后有仇,用这种下流行径泼脏水。李显派人追查一番,果然是千里之外的五王所为。实在太嚣张了,在贬所仍不消停,居然操纵党羽来洛阳,诬陷大唐的武司空!这也罢了,把皇帝的绿帽子弄得人尽皆知,还有没有做臣子的样子,眼中有没有敬畏,他李显威严何在!
流放岭南吧。
在李显的默许下,武三思派出一位御史,去流放地一一结果五人。张柬之和崔玄暐年纪大了,没等御史到来,因为南方的瘴疠,幸运地提早离开了人世。敬晖被绑于柱上,从乳粒到脚趾,生生剐了数千刀,凌迟处死。桓彦范栓上竹搓板,来回拖拽几回,鲜血淋漓、皮肉尽失。直到月白色的人骨,终于从肌肉与经脉中显现,他还剩着一口气。御史皱着眉头,骂他怎么还不死,叫人用大棒杖杀。袁恕己,平日喜好养生,这条命到最后也没养到多长。御史给他灌下几斤的野葛汁,他倒在地上,痛得腹如刀绞,死死抠着黄土。指甲磨平了,鲜血和着黄土,淡淡的腥味。御史哈哈笑着,命人拿来大锤,砸得他脑袋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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