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政变拥护李显上位时,谁也没想到,一年多以后,他们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啊!不晓得他们死前,有没有回忆起狄公榻前的踌躇满志,回忆起政变那日的熹微晨光。
作为武三思“情人”的上官婉儿,无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风波。要说也是,最开始打压功臣确实有她的份儿,拟诏、贬谪一一出自她手。只是后来的事,远在她的掌控以外。大臣们不敢说皇帝不是,只说婉儿配合武三思,矫诏残害五王。
她承受朝臣的不满,顶起巨大的压力,却没有能力为自己辩白。因为他们已经沆瀣一气了,因为她是李显和韦后的同伙。她逃不掉的。
[R1]乾陵是唯一一个葬入两代帝王的陵寝,唐代帝王陵中,也只有乾陵没有被动过。传闻很玄乎,说是唐末叛军毁墓的时候,几次前来,都有各种天象阻挠,没有成功。武皇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吧。还有一点,武皇若以皇后身份下葬,一般是不能合葬而是陪葬,因为不能为了皇后去开帝陵。我们看到的合葬一般都是皇后死在先,比如李世民和李显的陵(注:韦氏被扣上罪名,不可能合葬。合葬的是第一任妻子赵皇后)。有人说,这是因为武皇怕死后清算,开棺戮尸,如果合葬,后人应该不会去打扰高宗陵寝。但不论95是不是所谓“真爱”,真的好磕啊!
[R2]不少人都很浪漫,说是武皇自己留下的无字丰碑。其中袁腾飞老师这段可以做个代表:武则天死后给自己立了个无字碑,她立无字碑的原因是知道自已是一个争议性人物,所以千秋功罪,任人评说。我不评论我自己,我把自个儿吹得很好,后人把我碑给磨了,多没劲,让后人去评说吧。
这其实是后人牵强附会。就很好笑“死后给自己立了个无字碑”,人都不在了能给自己弄啥?无字碑也不是仅此一家,李显的无字碑咋没人给他说“千秋功罪,任人评说”呢?其根本原因就是没法定下评价,因而一直搁置,几十年后也没人管了。
[R3]《资治通鉴》写的是武三思矫诏。记载:上居谅阴,以魏元忠摄冢宰三日。元忠素负忠直之望,中外赖之;武三思惮之,矫太后遗制,慰谕元忠,赐实封百户。元忠捧制,感咽涕泗,见者曰:“事去矣!”
也就是那时,大家都对魏元忠失望了,我也不知道为啥。还有一句:魏元忠自端州还,为相,不复强谏,惟与时俯仰,中外失望。
[R4]这句话出自蒙曼老师的《蒙曼说唐之武则天》。
[R5]出自李显《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
[R6]崔融的挽诗。
[R7]薛绍大概也是此时在儿子们(其实背后是太平)的主持下改葬洪渎原的。
[R8]神龙政变后,宋之问因为党附二张被贬,此时偷偷逃回洛阳。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韦皇后好像比太平还小一岁……都是年下,还更嫩一点诶。
感谢“一只舔狗”灌溉营养液+5,“夭雅”灌溉营养液+3。开心呀(*^▽^*)
第111章 帝星落(3)
一堆繁杂的事务与堆积的压迫前面,恍惚中,她听宫人说琴音离世了。上次见她,还是去探望女皇的时候。那会儿琴音身子骨还硬朗,精神也好,不知怎么忽的就死了。不过细想想,也不怪。年近花甲的老宫女,没病没灾地谢世,算得上不错。转瞬她想到什么——女皇不在的日子里,老宫女该服侍哪个主子,她又是怎样过的呢?
她不知道,也没多问。[R1]
韦后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复国后不久就向皇帝上书,要求给宫中女官置办外宅。[R2] 市井街头便有传言,说她是心生嫉妒,非把先朝的女官都赶出去。这并无道理。真要赶走她们,大约要送去尼姑庵,绝不会留着职位还置办外宅。婉儿心下觉得异样,只觉这女人确乎非同寻常,却很难说得上是好是坏。
后来的一段日子,婉儿很少归宿宫中,而是同外朝官员一般,住进了洛阳城里。起先房屋还没置办好,也在洛水边的公主府呆过几日。
公主劝她住下,不久就举朝迁回长安了,在这里,不用再麻烦添置东西。她思虑再三,还是没有答应。[R3] 总觉得住在公主府,时常看见那个唯唯诺诺的驸马,心里很不是滋味。更何况,公主府的对面,就是武三思的司空府,简直是故意找罪受。
穿过天津桥,洛水的碧波荡漾,她坐在马车上。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便是回家见过母亲,进入书房,看见太平坐在那里等她,对她甜甜地笑。
“阿娘今日可好?”
回到府邸,暮色已经显现,从窗子里透过来,拉长了身影。
“很好。”郑氏白发比往日又多了些,挽得一丝不苟,身形端庄。她已然回归原轨——一个温和且慈爱的母亲。如果没有那场血案,她就是这般模样吧。高门贵姓荥阳郑氏,大唐的沛国夫人。
“阿娘还有什么吩咐?若是……”
“公主叫人带口信,说今日和宗室的子弟打猎,不过来了。”郑氏饮下一口茶,淡然地口吻,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娘,”婉儿觉察到她的不对,“阿娘你怎么了?”
郑氏叹息着,放下手里的茶盏。
“今日你表弟又来访,与我说了些事情。他来了几回,叫我无论如何传话与你……”
“阿娘,陛下先前问话时,儿已向圣人禀过,家中亲戚各自恰有其职,不必加官。如今再翻悔,确有不妥。且表弟如今做了拾遗,真有善谏,吏部考功自会升迁,于我这里寻求左道,有损上官家风……”
郑氏终于打断了她:“他若为求官来此打通关节,为娘第一个将他打出去,话还能传到婉儿这里么。”
婉儿啊,我一把老骨头,不在乎生死富贵。娘只担心你的安危。你表弟告诉我,朝中诸武用事,私通皇后,挟持大家。宗室群臣多有怨愤,对手狠心毒的武司空尤甚。婉儿既与他有旧交,又秉持太后旨意保武,朝野共识你是他一党。世人多批评你引荐司空于帝后,使武家势力得以复振。流言更是纷纷扰扰,说婉儿迷惑圣上,串通武家伪制,残害功臣忠良。娘不愿信无据的传闻,但你表弟既然这样说,就是他愿信,众人也都愿信。婉儿,你不能全然闭目塞耳,熟视无睹啊。他请我好好劝你,说武家上不承天命,下不得民心,司空权欲昭然为天下共知,迟早一死。你深受皇帝信任,却和他走的这么近,这是灭族的预兆。[R4]
是啊,她的确深陷污泥了。
不仅是流言的污泥,也是她本人生命中肮脏的沼泽。听闻表弟三番五次前来,心中唯一的念头居然是“他要求官”。朝廷的罪恶,已成了她腐败的呼吸。宫中,进行着一场场杀戮,没有刀剑无声的杀戮。举着耀眼的旗帜,她冲锋于阵前。果真无辜么?“秉太后旨意保武,引荐司空于帝后”何尝不是她所作所为。那些严苛的指控,不是全然无理空穴来风。相反,有些甚至刺中了要害。
“婉儿,我问你,他说的是真的么?”郑氏长长的叹息,宛若厚重的山峦,风吹过密林时,发出低沉的呜咽。
婉儿哑然。这么看着母亲,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她点头。
婉儿,我不想做那种母亲,一定要教训出些不是,企图左右你的决断。你不是我的延伸,你只是你而已。我明白,你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婉儿,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我最不想的看到的,就是你重蹈祖与父的命运,因为一纸诏书,死于刽子手长刀之下,血溅五步。你是我最亲的人,我看着你大,也想看着你老。婉儿,答应我,你得好好活着,尽你所能活着。这就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愿望。
“阿娘,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她此时有些委屈,是种女儿面对母亲时才有的委屈,说话时声音情不自禁有些颤,“他们怎么说,我管不了。但有些事不得不做,所以有些骂不得不背。我得担起来,如果连我都逃了……”
“婉儿,我没有责备你。我明白,你有才华,也有抱负,注定要做出一些事来。”郑氏扶着书案起身,“只是一个人呆着的日子,总能想起庭芝,然后就想起你。古来红颜薄命,伴随君王左右,又牵扯进朝廷政事中,怕是难有善终。我啊,要我的婉儿活着。”
郑氏走近她身边。抚着女儿的面庞,红了眼眶。
“能活着么,婉儿……”
婉儿握住她的手:“阿娘……我……”
不能离开这里么?
母亲眼角的褶皱中,泛溢出淡淡的水光。
“不能。”
郑氏的手,从富家千金白嫩水润,到掖庭宫奴疮疤累累,如今布满皱纹与瘢痕。她抚摸着婉儿的脸颊,婉儿的发丝,眉毛、眼睛、鼻梁,她一遍遍抚摸着,眼中满是不舍。
“好,这就是我的婉儿。”她说。说着,扭过头去,一滴泪水滚落。
那年七月,举朝迁回长安。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回京不久,李显在群臣的奏议下,立了他的太子——李重俊。重俊是庶出三子,大哥重润被逼悬梁自尽,二哥重福获罪流放均州,不知怎的,储君的位子就砸到他头上。重俊此人心倒不坏,就是过分直率,世界于他而言非黑即白。他本不是照着继承人培养的,身边成群的贵族子弟多是狐朋狗友。治国理政不会,斗鸡走狗一流。[R5]
朝臣仍抱有希望,期待着能将他引上正道,做一代明君英主。似乎只有皇后一人,并不怎么喜欢这孩子。坐在帷幛之后,庭殿之上,百官之前,敢当众训斥这位太子。每每见此情景,婉儿便会想到当年天后训斥李贤,那般果决而不留情面。可惜李显逊于高宗,重俊不敌李贤,韦皇后更不知比武曌差了多少。只有婉儿还是婉儿,太平……或许也还是那个太平。
一别长安二十余载,归来颇有老友重逢的喜悦。婉儿在西市边群贤坊安定下来,庭院池鱼流水,颇有些江南园林味道。婉儿爱书,居所以外,又修葺起一座藏书楼[R6] ,容纳卷帙万馀。而太平,很夸张地为薛绍修了一座大墓以后,在长安城里置办起多处房产。兴道坊、兴宁坊、醴泉坊,[R7] 每个府邸都修得金碧辉煌,满目粲然。屋内陈设摆件,清一色名贵的古玩,也不知哪里搜刮来的。
太平最常住的地方,是醴泉的宅院。她说这里离西市近,离宫城也近,往来都方便。于是那里宾客盈门,经常通宵宴饮,灯火辉煌。五千户的实封,仪比亲王,倒也完全承受得起。唯一奇特的是,她与相王身边,都有皇帝派来的卫士,十步一岗,与皇宫保卫规格相同。说是一种待遇和殊荣,却总有种被监视的意味。她只笑而不问。
随后便发生了件匪夷所思的事,那么多钱花不完,太平非和附近寺院的和尚争抢,为一方水碾闹得不可开交。那大水碾就是个磨面的工具,既不贵重也不精美,更不可能套上绳索拉着玩儿,她却非说这是自己的。事情闹大了,一直捅到大理寺那里。
公主来长安才几天,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必然是寺院财产。于是有一波正直的官员,联名上书,要求把水碾交还寺院。而另一波,迫于公主的权势,支持将其判给公主。
最终大理寺丞论定:水碾原归寺院,公主不得强占。
太平耸耸肩,说明日把就寺院买下来,让那和尚专门为自己祈福。旁人好言劝她,说寺院是朝廷建的,买不得。她却满不在乎,扬言道:“我说买得就是买得。你说那和尚,看上去六根清净,不知道度牒文书,又是几个钱[R8] 买的?”
把那位得道高僧[R9] 气得七窍生烟。
相隔不远,安乐公主的府邸上,更是宾客盈门,夜夜笙歌。花样繁多的妆容试遍,琳琅满目的珠宝戴齐,金线玉饰的衣物拣来挑去,她终于不知该做什么了。好像一个暴发户,尝到了富有的滋味,灵魂却空虚了。歌舞宴饮提再提不起兴趣,郊游踏青也变得平平无奇。
望向阴沉的天空,一遍又一遍自问: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让我更美呢?
翻来覆去。
男宠堆着笑,学狗的样子爬过来,讨她欢心。她摸摸那人脑袋,从案上大块的羊腿中割下一块,塞进他嘴里。于是像狗一般呜咽着。
武延秀是安乐公主府的常客。他人本就俊俏极了,曾在突厥囚禁多年,一口流离的突厥语,鸟叫似的,时常能讨公主的欢心。带上些异域风情的美男子,突厥歌胡旋舞都是一流,身段柔软,飞旋如鼓上陀螺。停步摆手,架上纤细白嫩的胳膊,一颦一笑,媚眼如丝[R10] 。
安乐离了席,向他走过去,问道:“与我共舞一曲,如何?”那天真无害的笑容,水波荡漾的眼眸,每每盯得人不寒而栗。
“公主!”坐在上首的武崇训忍不下了,一声咬牙切齿,面色阴沉。他才是公主的驸马,堂堂正正的驸马。座下扭着身子起舞的表弟[R11] ,有辱门风,简直是个没脸皮的公狐狸精。
“怎么呢?”安乐回首,一问一笑,好似不明白他为何不满。崇训心却一惊,他太熟悉这表情了。再多问一句,怕是自己就要遭殃。于是紧闭了双唇。
“驸马爷,在管教我以前,先想想你崇敬的阿耶吧。来了长安,就把洛阳天津桥的事忘了?你忘了,我可记着呢。”她的微笑尖利甚于利刃。崇训无言以对,只有忍气吞声。
饮酒,奏乐,投壶,都无聊极了。安乐勾住延秀的黄铜耳坠,那是他在突厥弄的新鲜玩意儿[R12] 。她轻轻一拽,延秀痛苦地叫了一声。圆润的黄铜落在她手里,一端还沾着点点血迹。
安乐哈哈大笑起来。
这还有些许刺激。
[R1]杨绛的《老王》:我不懂,也没多问。
[R2]《资治通鉴》708年7月有一条:上官婕妤及后宫多立外第,出入无节,朝士往往从之游处,以求进达。
所以很多人把置办外宅这件事放在长安,认为是重俊政变后韦皇后拉拢后宫女官的手段。其实不然。《通鉴》此时采用的是陈述事实的口吻,并不是说“开始”置办外宅。而早在706年3月就有一条酸枣尉袁楚客致书魏元忠陈述“十失”,其中第九失即“先朝宫女,得自便居外,出入无禁,交通请谒”。司马光在夹注中明确提到:“九失,指言上官婕妤、贺娄尚宫之类”。毕竟婉儿的确是先朝留下的吼。贺娄氏的故事是我编的,大家不要信,由此能推测也是前朝的女官。所以早在706年3月以前,婉儿还没回长安的时候,她就已经住在外边啦。李显:这形婚不要太明显咯。
[R3]婉儿:我是1我绝不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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