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张牙舞爪,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嘴上说着要亲手杀了他,但从真正见到黑麒麟的那一刻,顾笙本能的反应除了“逃”外别无他物。
提到过往时,他内心真正透露的情绪,是植入骨髓的惊惧。道方门的顾君子和肆意妄为的大魔头都在害怕,害怕回到那一天,害怕一睁开眼,发现这十五年都是梦幻泡影,他还是那个在死人堆中无力挣扎的少年。
如果他真的像看起来一样从容,为什么关于他的过去,他跟谁都不曾提起?为什么顾笙什么都不记得?
“顾笙,来自过去的妖魔现在与你近在咫尺。如果你不去面对自己的过去,它就会永远追着你,无论幕后黑手是死了还是没有。”
听了这一番话后,顾笙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了下来:“那你想我怎么做,去除魔卫道不成?”
“是否除魔卫道都是你的选择,但……如果我们在一起,或许能够战胜它。”
真正让人畏惧的妖魔在心里。它会逐渐将你的灵魂消磨殆尽,在痛苦中逐渐变得冰冷麻木。到最后,你会对它习以为常,从此只能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他再清楚也不过了。
顾笙突然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沈般先是一惊,接着回过神来,试图挣开。
“等一等。”顾笙圈住沈般,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顾大君子,但就让我再多抱一会儿。”
他果然还是喜欢这个小傻子。
这世上只有他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待我除魔归来,会去高山流水庄的山门口抢亲。”他轻声说道:“等着我。”
还未等沈般领会到他这话中的意思,便突然肩膀一痛,接着失去了全身上下的力量,跌坐在地面。
他从未想过,顾笙会对他出手。
不管是哪一个顾笙。
顾笙的唇轻轻落在他的唇上,却并未久留,顺着鼻尖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了额头。他的发丝如同柳条一般垂了下来,让沈般觉得有些痒,但他现在却无心顾及这些。
“顾笙!”沈般低声吼道:“快放开我!”
“你真的太好了啊。”他轻轻地抱着他,如同怀抱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你唤我顾笙,便是真的把我看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
沈般微微一愣。
在这世上,他没有朋友家人,没有师门羁绊,有的只不过是每每恍惚醒来后的陌生世界。一梦一醒,旁人可能只过了一天,于他却是几月甚至是几年。
但就算什么都没有又如何,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每一天都肆意快活,不比那十年百年来的更加轻松快意。
“其实我骗了你。”
其实我还记得我的家人们,更忘不掉在他们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只是我宁可自己真的忘了。
邪派难以招收弟子,更何况是需要大量“材料”的毒老子,在他手下强抢百姓的事情层出不穷。那一日,有人闯进了他的家里,杀了他的爹娘,将他和兄弟姐妹们一同抓走。在他不断挣扎时回过头,便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
真惨啊,被开膛破肚,连脑袋都被砸成了碎片,惨不忍睹。
他们和其他被抓来的孩子们被关在一起,被分开看管。再后来……他们也都死了。
“我还骗了你一件事。”
他所听到的并非暗道在无间崖下,而是“暗岛在无间崖下”。
这里是风路城的暗岛,隐藏在明岛之后,即便是来往商船也极难察觉。有两条能够上暗岛的路,一条是通过无间崖,还有一处码头,可坐船从那里离开。
“等你能动之后,就去码头处夺船离开,替我叫来援军。”顾笙轻轻抚了抚沈般的鬓发:“别不听话,说不定到那个时候,你还能救我一命呢。”
这战场属于像他和肖凌云一样来复仇的亡灵,将沈般拖下水是他的错,而他现在后悔了。
他又在沈般的头顶落下一吻,将他背靠灌木藏好,转身离开。
“等等!”
“顾笙……顾绵久,你站住!你回来!”
望着顾笙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沈般不禁咬紧牙关,情绪淡漠的面孔是第一次如此失态。
又是一样的。
无论他做什么,该走的人还是会决绝地走向那条不归路,仿佛再也不会回头。
到头来,他和十五年前相比,没有半点长进。
第69章 (六十九)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脚步声。
越来越近。
“怎么样,可找到那贼人的下落?”
“翻遍了整座南院,什么都没找到。”
“接着搜!大人说了,定要找到他的尸体!那贼人手段颇多,诈死遁逃也说不定。”
屏住呼吸。
从木板缝隙间落下一道道细碎的光线,垂在沈般面庞之上。等他们全部远去后,他才终于呼了口气,掀开地板爬了出来。
在鸿客居杀手面前隐藏行迹,还是有些勉强了。
南樱龙王一脉以用毒著称,但其他方面也不弱。好在钟文和曾盯着他罚抄了几百遍应对之法,现在即便倒着背也可一字不差。
想不到高山流水庄多年来对鸿客居的研究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沈般恢复行动后,便立刻追着顾笙的踪迹,误打误撞地找来了这座隐藏在深林中的宅院。方才袭击他们的那些刺客都躲在这里,且听他们的对话,似是见过顾笙的。
他们说顾笙被“那位大人”刺穿心脏、经脉俱断,已是强弩之末。
即便已经知道顾笙特殊的体质,他的心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顾笙也不曾说过,心脏受损是否会对他产生影响。
或许他此时跟自己一样,就藏身在这宅院之中。又或许他已然逃走,遁入深林之内。
啪。
身后传来书本落地的声响,沈般顿时心里一凉。自己想着心事,竟一时大意了,没有注意到旁人的接近。
“呀。”
他回过头来,对上了一双温柔和顺的眼睛,目光微微带着讶异。
是孙芙兰。
自婚宴那日后,沈般便再没见过她了。
为何万众瞩目的新婚娘子,此时却躲在见不得光的暗岛之上。
书本落地的声响似起了鸿客居刺客的注意,从远处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沈般犹豫了一刻,一时拿不准自己是该转身就逃,还是劫持孙芙兰作为人质。孙小姐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轻轻抿了抿嘴唇,然后一把打开旁边的门,将他推了进去:“快躲起来。”
“孙小姐?我等在抓捕贼人,方才听到动静,小姐可有看到什么?”
“是我不小心撞倒了书堆,这里只有我一个。”
“那贼人未曾落网,这里随时都可能有危险,可要派婢女来陪伴小姐?”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这时沈般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自己躲藏之处似是女子的闺房。他所见过的女子算不上多,脾性正常的更是没有几个,屋内放置的不是十八般兵器便是毒虫猛兽。而孙芙兰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一处看上去不妥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书架上摆着文集与画卷墨宝,桌面上放着写好的字,字体娟秀精致。
只是再普通也不过的女孩子的房间。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他回过头来,见孙芙兰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转身关好时又顺带着加了把锁:“这里很安全,平日里无人会来的,你尽可以放心。”
“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脚步声。”
“我不善练武,但轻功尚可。”
“你为什么要帮我?”
孙芙兰笑了笑,为略显苍白的脸庞添了些血色:“我……夫君,曾对我说起过顾公子的事情。他说顾公子并不是乱杀无辜的恶徒,更不是传言中那样的人。”
沈般听言微微一愣。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道那些鸿客居的人是谁的手下吗?”
“这里是风路城的暗岛,也是风家的禁地,是风家人祭祀祖先和闭关修行的场所。”孙芙兰平静地开口道:“我既然成了风家的媳妇,便要来这里拜祭祖先。至于那些人是谁,我也并不清楚。夫君对于家族内的事情,向来是不会过问的。”
若这是真的……风景和孙芙兰这对新人,是真的被保护的很好很好。
“你这样帮我,不会让风景觉得为难吗?”
“我想若是夫君在这里,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自始自终,孙芙兰的表情都是淡淡的,与大婚当日艳丽的红装不同,此刻她身着一身浅青色的长裙,脸上不施粉黛。清雅秀丽,浑然天成。
“他信顾公子,那么我自然也信。”
“风景不在这里?”
“他还在明岛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风二哥已经焦头烂额,他总要去帮忙。”
“那你有见过顾笙吗?”沈般顿了顿:“我正在找他。”
“我听下人说,他受了致命的重伤。”说到这里,孙芙兰有些犹豫:“或许……已经遭遇不测了罢。”
“他不会死的。”
绝对不会。
他一定还在这暗岛之上,他会找到他。
看到沈般这样坚持,孙芙兰不禁愣了愣神。
“沈公子,你……”
突然从沈般腹中传来一阵尴尬的响动声。
“……你应当饿坏了罢,在这里稍作休息,我去给你煮些东西来。”孙芙兰微笑着道。
“如果有云片糕最好。”
孙芙兰:“……嗯。”
在沈般狼吞虎咽时,孙芙兰只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还不忘替他沏了杯茶:“慢点吃,小心别噎着了。”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自己幼时曾养的小狗。
“你做饭真好吃。”沈般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谁娶了你,应该再幸福也不过了。”
孙芙兰只是笑笑:“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要去找顾笙。”
“你对他真的很好啊。”孙芙兰不禁叹道:“想必他也很喜欢你。”
沈般微微一愣,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仅仅是提到他的名字,眼中便会有光。”说罢孙芙兰又安慰他道:“龙阳之谊虽然不被外界所认可,但暗中也有不少江湖人,都与你和顾笙一样,只是藏得深些罢了。”
藏得深,那又是如何被你知道的?
不愧是福禄寿酒楼的大小姐。
“可他们都说现在不是时候,如果被外人发现,顾笙会有麻烦。”沈般犹豫了片刻,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你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当然。”孙芙兰点了点头:“虽然我觉得只要是真心相爱,便没有什么可要瞒的。但若你不想说,我又怎会到处去宣扬。”
沈般对她伸出了右手的小指。
孙芙兰:?
“要拉过钩,才算真正约定过了。”沈般格外认真地道。
孙芙兰先是怔了怔,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猪八戒。
“你孤身一人,在这里行动起来也不太方便。”孙芙兰想了想:“不如你就先跟在我身边,这样万一身份暴露了,我还能帮上你们的忙。”
“他们会听你的话吗?”
“我毕竟是风家的儿媳妇,又是福禄寿酒楼的大小姐,我的话他们还是要听的。”孙芙兰微笑着道:“只不过可能需要委屈一下沈公子。”
“要我做什么?”
“我毕竟是女子,身旁跟着男子总会惹人怀疑,可能要委屈沈公子先扮成我身边丫鬟的模样。”
沈般:“……可是我身量看起来便不像是个女人。”
“江湖女子总是高大些的,穿着长裙,只要不站得笔直,总能掩饰一二。”
沈般:……
反正他的面容已经暴露,想要再四处走动便需要伪装,扮男扮女都无所谓了。
“可以。”
“那就委屈沈公子了。”孙芙兰收拾了碗盘竹筷后,便让沈般坐在妆台前,取胭脂水粉,一笔一笔对着他的眉眼描画起来。而沈般就乖乖地坐在那里,任她在自己的脸上涂抹。
等装扮过后,孙小姐自己先愣了愣。
沈般的样貌并不出众,是放在人群中便会消失无踪的那种。既不英俊,也不丑恶,既不招摇,也不局气。所以敷上脂粉、描画过后,竟然还……挺好看的。
你应该生作女子才对。
孙芙兰心中忍不住如此道。
“你先看看罢。”
沈般对着镜子坐看右看,透过暖黄色的光晕,他隐约觉察到了一丝属于钟思思的影子。
果然。
他长得还是更像母亲。
尽管在他早先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没有人愿意将钟思思倾国倾城的画像,与他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孔联系到一起。如果这张木然的脸能再笑一笑就更像了,现在看起来活像是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站起身后,他又变回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我找了件大点的长裙,你穿上试试罢。”
套上去后还算合身,孙芙兰又给他带上面纱遮住喉结,虽经不起细看,总也总算是有了几分女人的模样。
“这样就好啦。”孙芙兰轻声笑道:“若在外人面前,我唤你……嗯……琴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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