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说,并不是有情有义,便可以当作犯错的借口。”沈宿紧紧闭上了双眼,仿佛用尽全部力气一般,狠狠抓着自己的胸口:“所以你那一刀,斩断了她的命,也斩断了我心中所谓的情与义。”
“荒唐!”刘永低声斥道:“就为了一己私情,你竟堕落至此!”
“那真的是私情吗。”沈宿将头深深埋入双手之中:“我早已经不知道了。”
刘永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将此事报给师尊后,净华真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再闭关三个月。静室之内,他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只是觉得,自己曾经坚持的什么东西,随着刘永落下的那一刀,永永远远地断了。
想要成为大侠,真是太难了。
在那之后,他仿佛一个流落他乡的亡魂,再也找不到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向何方而去,这世间再没有他值得在意的东西。
而不久之后……那个人找上门来,向他提出了一个不错的交易。
他说这世上本没有魔,也没有道。但被人人喊打就是魔头,被世人追捧则是侠客。所以一定要站在正确的那一边,若一辈子都没站错过,你就成了英雄。
“你总是践行着自己心中的那一套所谓准则,却从来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沈宿惨然地笑着,这一刻他变得更加苍老:“也多亏了你这一点,多年来钰山派内的端倪,你竟是半点也不曾察觉。而旁人更是不会怀疑,正道楷模的钰山派,怎会干出那样的勾当。”
“是谁!”刘永抓起了沈宿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到底被什么邪门歪道所蛊惑!”
“哪儿有什么所谓的邪门。”沈宿嗤笑道:“这里就只有我自己,堕入邪道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倾城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两声,笑着道:“沈大侠哪里的话,若正如你所说的一般,你什么都不在乎了,又为何会谋划这样一个局,来请钟庄主入瓮呢。”
沈宿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据我猜测,沈大侠当是对钟庄主有些误会。”倾城接着说道:“不过钟家一脉单传,沈般理应接任下任庄主之位。如今却出现了另外一个庄主,的确很奇怪。”
钟文和冷哼了一声:“他自己不要,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大侠也不必担心我在骗你。”倾城擦了擦手,又去替罗彤的空杯中添了些茶水。罗不思似是渴了,凑上来想要喝一口,被罗彤一眼瞪地缩了回去。
“我与沈公子也只有一面之缘,对他算不上有多了解。但我至少知道一点,便是他与顾笙公子感情深厚。若遇危机,沈公子便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会舍身保护顾公子。”倾城来到沈宿面前,意味深长地对他道:“我不清楚你们为何要迫害顾公子至此,但只希望沈大侠自己想清楚。如果保沈般一命和围杀顾公子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怎么选,而与你合作之人又会怎么选。若我是你,压根不会放心安坐风路城。”
想来沈宿也并非不想去,只是刘永与他同来,他的行踪不好隐瞒。
“和他废话什么。”罗彤在一旁道:“反正沈平实失踪了这么久,不是被抓,便是已经死了。若他被活捉,那也是当作控制沈大侠的人质。沈大侠既已经暴露,他也不剩多少活路。”
“有道理。”钟文和面色波澜不惊地道:“再等几天,我去替他收个尸,正好回程时送去芳华寺,与他母亲收在一处。”
沈宿的目光一动,猛地看向钟文和,几乎要冲上去,还是被刘永拦了下来:“你说什么?她在哪儿!”
“你口中的‘她’,早就已经死了。”钟文和冷冰冰地说道:“十五年前就已经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沈宿怔住了。
“她临死前什么都没有说,去得很安静,而她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沈般。”钟文和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沈般自由自在地活。她说我是沈般的兄长,让我多看顾着点他。若他遇到什么难办的事儿,多帮着他。”
“但我想你此前也未曾想到,自己竟会成了沈般最大的阻碍之一。”
沉默良久后,沈宿终于缓缓开口道:“他在暗岛上。”
“暗岛在哪里。”
“……我带你们去。”
世间许多事情,或许原本就没有两全之法。
到现在,连沈宿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走在哪一条路上。究竟是阳关大道,还是独木桥。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而像他这样运气不好的,则是两者皆失。
第73章 (七十三)修我矛戟,与子偕行
合计之后,钟文和与罗家等人跟沈宿去他口中的暗岛,莫小柯却被留了下来。一来是因为明岛需要能够主持大局之人,二来是因为现下江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道方门,他若突然消失,恐会引起不小的风波。
刘永大侠也执意要一同前往,与他们同行。
“莫公子无需担心。”倾城格外诚恳地对他说道:“即便高山流水庄不信守承诺,罗家也会护着顾公子的。”
踏上船板的钟文和白了他一眼。
“莫公子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命担保。如果顾公子无法平安归来,倾城任莫公子处置。”他从袖中拿出一块写着“倾城”二字的木牌,递到莫小柯手中:“莫公子只消拿这块木牌去鸿客居,无需自己动手,他们便会替你取我的性命。”
“胡说八道什么呢!”罗彤急了,要去夺那木牌回来:“要是他现在已经死了呢?我罗家的事情,何须你来担保!”
“我相信顾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倾城笑了笑,安抚罗彤道:“更何况,莫公子也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刻意难为我。”
莫小柯顿时觉得手中这块木牌沉甸甸的,重逾泰山。
照沈宿的说法,去暗岛要走水路,罗彤提前准备好的那几艘船便派上了用场。船舱之内,沈宿被捆住了手脚,坐在一边,而刘永正坐在他的对面。几十年来的师兄弟,如今却相对无言。
远远望着几艘快船远去,莫小柯总算松了口气,同时心中也满是担忧。
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你怎么也留在这里,放心罗姑娘一个人?”
倾城笑了笑:“彤儿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女子,又有罗公子相帮,无论去哪里都会所向披靡,无须我担心。但她走了之后,风路城内的罗家势力需有人安排,所以我需暂时替代她的位置。”
“你们感情真好。”
“来之不易的东西,当然会让人格外珍惜。”
“那你又为何要替我师兄说话?”
“莫公子多想了,罗家与道方门现下目的一致,顾公子又是重要的证人。即便我不说,彤儿也会不遗余力地保证他的安全。我与顾公子也曾有一面之缘,看得出他是个好人,值得救。”
倾城思索了片刻,从身后取出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来,对莫小柯道:“方才我们来这码头,彤儿太过显眼,难免会有人注意,还需莫公子先帮我遮挡一二。”
莫小柯:“???”
遮挡什么?
接下来,他便眼睁睁地看了一出大变活人的戏法。当“罗彤”出现在他面前,温和地对他微笑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说的“替代”是指这个意思?
“男人也能扮,女人也能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扮不成的?”
“九岁以下的孩童不成。”倾城淡然地说道:“还有罗公子我也扮不成。”
“为何?”
“我虽能模仿旁人的样貌、身形、和简单的武功路数,但若和比我武功高的人对招,便会被人察觉,所以总是想方设法避免交手的机会。但罗公子这个人不行,他若是不与人争斗,一眼就会被瞧出不对。”说到这里,倾城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莫小柯道:“所以道方门的道天诀是当真方便,什么内功心法都能模仿,可惜我成不了关门弟子,没有修习的机会。”
莫小柯:“!!!”
“走吧,罗家的下人还在码头外等着我们。”连倾城的声音都变得和罗彤一模一样,莫小柯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此事还需保密,以防被内鬼泄露。”
“鸿客居的杀手都有你这样的本事吗?”
“大多数不会有我这样厉害。”他朝莫小柯一笑,神情中多了几分罗彤特有的骄傲,这下真像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了。
面对这样一个大佬,莫小柯觉得即便自己将木牌送去鸿客居,也拿不了他怎样。
果不其然,罗家的下人见了倾城,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了一声“小姐”。倾城也冷淡地对他们“嗯”了一声,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只道:“走吧。”
两人分开,待回了道方门的住处之后,莫小柯便见周翰明守在门口。屋檐的阴影落在他的眉宇之间,显得神色格外凝重。直到对上他的目光后,他才浅浅一笑,仿佛方才那些沉重的情绪都只是幻觉一般:“七师兄,罗家那边的事情如何了。”
“他们去找顾师兄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莫小柯顿了顿:“花韵姑娘怎么样?”
“已经歇下了,我让师兄弟们守着她,以防被趁虚而入。”
“你在外面等我,应当是有什么麻烦人物在里面。”
周翰明苦笑道:“风三公子可不能说是麻烦人物。”
除了他之外,还有哪个算得上是麻烦。
“我再去外头逛一会儿,待他愿意走了,你在门口挂盏黄色的灯笼,我便知道该回来了。”
“风三公子似乎有要事相商。”见莫小柯想要离开,周翰明连忙道:“听说,是与九阳阁相关。”
九阳阁?
这么一说,莫小柯才记起自己还坑过风景一回。
待他进屋之后,便见到风三公子正如坐针毡地在屋内踱着步子,似乎一刻也等不及了。
“风三公子。”莫小柯朝他拜了拜:“不知所来何事?”
“你总算回来了。再耽搁半刻,二哥免不了要念我一顿。”风景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般:“你让我查的事情,我算是有了眉目。”
这倒是出乎莫小柯的意料。
他最好奇的,是为何直到现在,风二公子还瞒着风景事情的真相。
“我与林公子详谈了一番,他说齐长老在遇害前正在调查什么。他本以为是在找顾兄练习邪功的证据,还去主动去跟他师尊请缨,想来道方门探查一番,却被齐长老拒绝了。”风景接着说道:“还有便是在遇害当晚,齐长老似乎与人有约,这才会独自出门。若那人是顾兄,齐长老定不会赴约,这足以证明顾兄的清白!”
莫小柯不禁哑然失笑。
这算什么证据,若他对旁人说这个,怕不是要让人家笑掉大牙。
“你可对那位林公子说过自己的推断?”
“说了,可他似乎听不进去。”风景低头叹了口气:“听说齐长老待他如亲子一般,想必现在接受不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冷静下来。”
他没当场掐死你已经算得上是冷静了。
莫小柯心里觉得好笑,本想把风景先打发走,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
是了,他真是愚蠢透顶,怎会忘了那个人的存在。
“风三公子,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扔下一脸茫然的风景,快步走了出去。
为什么死的会是齐长老?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最大困惑。
要诬陷顾笙,这风路城内又太多更合适的人选,便是选林思明也比围杀他师尊来的容易。到了齐长老那般境界,想要无声无息地除掉他,太难了。
除非杀齐拂才是对方的真正目的,嫁祸给顾笙只是顺带。
现在想来,当日在渡口遇见九阳阁众人时,齐拂长老的态度便不太对劲。按理说他乃当世顶尖高手,若是为了注意风度才处处克制,倒也说得过去。但死的可是他的爱徒,顾笙又是臭名昭著的“毒君子”,于情于理,他都不该那么冷静。
或许……他发现了别的线索,认为凶手未必是顾笙。
可连道方门都抓不住对方的把柄,他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白修贤。
其他被杀害的,大多是江湖中没有名气的游侠散客。想必对方也是怕万一大门派全部追究起来,让他的毒计暴露。既然都这样小心了,为何一定要杀九阳阁长老的大弟子?
因为他必须死。
顾师兄说他不曾见过白修贤,更不见他来围剿毒君子。可如果白修贤当时也在芳华寺附近,那么他极有可能撞见了是谁在陷害顾笙。
齐长老或许在白修贤的尸身上发现了什么证据,因此有了其他怀疑对象。他自恃有一身高强的武功,不怕对方偷袭,便赴了约,却不曾想还是遭到毒手。
既是如此重要的东西,他定会随身携带。
“开门!”
夜色渐深,九阳阁一众这几日都沉浸在萧然的气氛之中,早早地关上了大门。莫小柯站在大门口,用自己的拳头,一下一下重重地锤着漆红的门板。
“来者何人?”大门并没有打开,只有人隔着门向他问道。
“道方门七弟子,莫小柯前来造访!”
门内顿时没了声响,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似乎没有半点想要掩饰自己心中怒意。大门被猛地推开,林思明将手中青锋刺向莫小柯的咽喉,他却是避也不避。
“你来做什么!”林思明勃然大怒道:“你们道方门已经害了我师父,还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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