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呢?”
裘世焕心急地吹散热气,嘴唇碰着杯沿,却受那丝毫不降的热度所烫,眉头紧锁。
刚刚冲泡开来的咖啡被钢琴家般的手指护在胸前。
他抓起江彧的手,十指相扣,不由分说往海底隧道的方向走去。
履带式电梯像是把他们送入了巨兽的咽喉。
深蓝色的海底世界从头顶坍缩下来,天光在远处荡漾。
岩石的走向偶尔呈拱形,偶尔孔洞相接,偶尔附着大量藤壶,供群鱼悬浮共舞。
从头到脚都是眩晕的,具有压迫感的。
无数种倒影在幽暗里交汇,向着那些遥远的人造废墟畅游而去。
他回过身来。
在这几乎笼罩进海底的茫茫光雾中,少年的瞳孔仿佛寄宿着万里深空的孤独巨物,那是巨大的,裹挟着暴风的冰冷天体。
菱形的红宝石戒指抵住嘴唇,眼角微挑。
诱惑的嗓音像一条蟒蛇般缠住了江彧的脚踝。
“这个嘛,我不会告诉大叔的。这是我的秘密哦。”
“问个问题,小朋友,你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为什么要去看医生?我又没有生病。”
“这样啊,看来是我的问法有问题。”江彧低下头,思考着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嗯,我们不聊这个了……”
“大叔,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变成一个好孩子。”
思路忽然被打断,江彧有些意外地看向说话者。
他从这个孩子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困惑,不解,迷惘,也许还有一点关切,可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唯独缺少了罪恶感。
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里,和一个人格拥有严重缺陷的孩子面对着面,谈论“好孩子”这个话题?
为什么这个孩子在他面前总是乖巧听话。
那不像假的,也不像在做戏,可就是在不经意间,少年会露出带血的獠牙。
为什么?
江彧张了张嘴,讷讷地说。
“因为这样是错误的。”
“我做错什么了吗?”
裘世焕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又是他惯用的伎俩,又是他博得人同情心的方式。
“你总是这样说——你总是摆出那样的模样迷惑我,可是世焕啊,你从来都没有反思过这个问题。我说过的话,我对你的期待,在你看来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似乎听出了江彧的心灰意冷,他拉住江彧的衣袖。
脸上的笑容既讨好又无害。
“大叔说过的话我都有在听啊?但是,就算听了,我也没有答应过一定会改变吧?”
忽然之间,江彧好像被某种东西打败了,他像是被缴去手里的剑,胯下的马匹被火枪射杀的骑士,连关节都在沉重的盔甲下垮塌。他愤恨地咬着牙。
“……你有想过,如果被杀的人是我。你会怎么样呢?你也许不会怎么样,因为你……”
“不会的。”裘世焕看着他,眸子幽冷得像粘稠的沼泽,瞳孔深处却藏着咀嚼不出的情绪,“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大叔。”那眼神可怜极了,就像一只被丢下就只能在暴风雪里等待死亡的小幼崽,“大叔,原谅我嘛。看在我这么真心道歉的份上。”
江彧于心不忍地撇过头。
“这跟喜爱一个毛绒玩具有什么区别吗?”
随着接触变多,随着自己越来越接近裘世焕身上缠结的谜团。
江彧不得不揣测裘世焕对自己的感情。
他一直很好奇对于这种人格障碍的孩子而言,自己到底是一个合格的玩伴,还是真的如对方所说的“喜欢”。
这个孩子表面上永远这般精致迷人,可内里却病态到让人身心发冷。
豹子就是豹子,天性是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改变的。
裘世焕的眼神有些受伤。
“大叔,为什么凶我?”
“你听好了。这句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如果再发生任何类似的状况,我……”江彧烦躁地咬住嘴唇,在小动物般的注视下他根本无法撂下狠话。
“我们就结束了,对吧。”
江彧没有看他,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眼神。
那种仿佛所有过错都是他人所为,受害者般的眼神。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江彧点着了嘴边的一支烟,那忧郁的火光在他脚下聚成了朦胧的影子。
他低着头,指尖飘然的烟雾宛如流泪,宛如沉默:“他们也有家人,也喜欢美味的点心,也会被小小的感冒击垮,会在孤单的时候需要陪伴。为了高兴的事而开心,为了难过与分别流泪——生命和生命之间,怎么会存在区别呢?就像我和你,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是被眼前事物爱着的人。”
“杀了他们,是很不好的事情吗?”
“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我问你,有人杀了我,你会难过吗?”
“会。”
“所以呢。”
“……对不起。”
江彧猛然扭过头去。
他没有听清,他不敢听清,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一步之遥,他便能见到一簇火苗。
那簇让他的心重新跳动,重燃希望的火苗。
——“大叔,对不起。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等江彧反应过来的时候,鼻子已经陷进了白金色的发丝间,被一团特别好闻的香味包裹。
他很难形容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味道,嗅觉在这之中有些失去了方向感。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你终于长大些了,小朋友。”
此刻,一道道黑影也从四面八方游来,或在头顶聚集,或在紧贴两边的玻璃晃动。
江彧本来不以为意。
可抬眼一看,呼吸差点停滞。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的海豚群正舒展着身体,各个双眼圆睁,好奇地盯着他们。
喙部贴着玻璃表面,随着履带的移动一刻不停地前进。拥抱的姿势确实太过亲密,宛如俯身接吻。
好在这一刻,裘世焕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江彧连忙放开他,向后让开一段距离。海豚们有样学样地互相碰喙,见人类不再有进一步动作,遗憾地摆尾离去。
江彧背过身,接过裘世焕手里的咖啡,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
而后者垂头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一串号码,抬手摸了一下耳朵。
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爸爸。”
【……开免提。】
第48章
江彧第一时间就听见了,听见那个直到今天,还是能像生了锈的铁钩一样,将他的心脏完完全全的从胸腔掏出来的人。
“裘昂?”
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着裘世焕。
一条黑鲨恰从头顶游过,它带下的阴影将两人包裹其间。
江彧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你在和他联系吗?”
裘世焕没有说话,顺从地打开了免提。
接着,向来压迫感十足的男声,狠狠地攥住了江彧的呼吸。
【我一直很想见你一面,江先生。】
江彧甚至能想象到听筒背后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他的西装面料是常人想象不出的昂贵,连一道褶皱都没有。
十指交叠,垫在下巴处,仿佛谈判的上位者一般稳操胜券。
一直以来,裘昂都以精英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
但这个西装与绅士风度背后的男人不择手段地谋害了多少人?
江彧甚至无法用数字估计。
而现在,他和这个毫无良知的刽子手,居然只隔着一部手机。
江彧的手指都在痉挛。
他确实想过总会有这么一天。
裘昂会知道自己的存在,也会知道自己和裘世焕的关系。
可这种关系似乎绊住了这个人,让身为父亲,也同为死敌的家伙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将心爱的玩具从孩子手里夺走。
江彧用左手摸了摸鼻子。
“裘会长?能被您这样的大人物惦记,还真是我的荣幸。怎么,有话和我说?但我跟您,可没什么共同话题。”
【你从我身边带走了我的儿子,我们为什么没有共同话题?】
江彧不安地看了一眼话题的中心:“不是我说,他可是自愿跟我走的。我一没强迫,二没威胁,小朋友要跟着我,我也没办法。倒是裘会长您啊,儿子离家出走这么久了,现在才通电话?”
他看了眼腕表,时间刚好。瓦伦蒂娜那边的工作应该已经开始了。
他大概算出了裘昂这通电话的用意。
裘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不把闹脾气的孩子还给他的父亲,而是据为己有,可不是警察该做的。】
“抱歉,是前警察。”江彧说,“托您的福,我的执照被吊销了。现在就算对着监控竖起中指,或者在市政厅门前吐口水,也都和FSA无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
【他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孩子,但很有个性。江先生,我对此非常好奇。我视如己出的世焕为什么对你,对一只一无所有,连自己都快养不活的老鼠产生这么强烈的依赖?】
“也许您是想跟我讨教一下方法?”
江彧抬眼看向裘世焕。
在这段通话中,小朋友一直保持沉默,可他始终是话题的中心。
裘昂夹枪带棒地表示自己不该独占他的儿子,应该将孩子带回家里去——裘世焕却没有任何表态。
从头至尾,他都对裘昂的话题提不起半分兴趣。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江彧低声询问。
见裘世焕没有回应,江彧只好换了一种问法。
“小朋友,你想回去吗?”
靛蓝色的眼睛透过昏暗的光线注视过来,他倔强地摇摇头。
“大叔,我不想回家。家里没有这里好玩。”
【不用把孩子的任性放在心上。】裘昂打断他们,【要是我再狠心点,我会冻结世焕所有的资产。我会让他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他本来应该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来。但你是个不那么友好的意外,江先生。】
江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睁开。
“就算你想把离家出走的孩子带回家。可我这几个星期以来,掏空心思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娱乐活动,甚至他发了低烧,我都寸步不离。裘会长,我替您照顾儿子这件事,我们可都得明面上算账啊。”
【我会支付给你一笔钱,银行转账,够把你这只老鼠包装得人模人样。江先生,如果你安分守己,我保证不会杀你。】
“——我还没说完呢。”江彧报复般地笑了,“如果裘会长真的想靠转账结束这段关系,我必须提醒你一句。别忘了加上我和你儿子的分手费,房费。”
裘昂呼吸一窒。
江彧第一次从他的冷静里听出了真实的愤怒。
【你碰了他?你碰了我的孩子?江先生,你怎么敢这样做?他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江彧想对他的控诉表示怀疑。
裘昂当年收养的不只是一个男孩,是一对姐弟。
是一对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弟。
可那个女孩现在在哪儿?
他名义上的女儿到底怎么了?
这对父子之间似乎存在一张恐怖的巨网,它被编织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死过路的无辜飞虫。
在弄清状况以前,绝不能暴露最后一张底牌。
对方是裘昂,是精明的商人,也是操弄政治,耍玩权术的政治家。
“唯一的儿子又怎么样,你还不是想把他送给别人?”
电话那头似乎平静下来了:【不听话的孩子总要吃点教训。他会明白的,外面的世界怎么比得上家里。孩子总会知道,他们该在自己的父亲身边长大,而不是被无聊的东西所吸引。】
“裘会长教育孩子的方式还真是独特。您不觉得这教训未免有些过头了?”
【我自己的孩子,似乎与你无关,江先生。既然我们在孩子的事情上无法达成共识,那么,你总会想和我谈谈正事。】
“小孩子都成年了,您也得多关注些他自己的想法啊。”江彧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明白裘昂后半句的意思,“看来您倒不是深居简出,也有在关注网络上的事啊。”
打开手机,推送消息一路滑下来,都是一连串的俱乐部性丑闻。
【你和你的朋友们,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对给我带来麻烦有着某种畸形的热忱。】
江彧冷笑一声:“这是例行公事,裘会长。但凡您的账本做得干净些,也不至于被人抓到马脚。”
【你看上去充满自信。也对,作为前FSA的网络专家,我的人确实无法攻克你设下的防御系统。】他很诚实地说,【不想跟我谈谈吗,江先生?】
“谈什么?”江彧抱着胳膊,这是一个很典型的防卫动作,“谈谈怎么让新闻停下来?那不行,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这不是重点。我需要和你谈谈我儿子的事情。】
江彧捏着鼻梁,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棱角分明的下颚与放松的脖筋。
迟缓了很久,他才问道:“说吧,你想谈什么?”
【世焕的成年礼。】
“成年礼?”
【也许我不该提前为他置办身份证,这让他错误地以为成年就是一次冒险。在我为他联络宾客,筹划成年礼的这段时间,管家告诉我。我的孩子未经允许离开了家。这令我很难过,他需要回来参加自己的成年礼。当然,我也希望江先生能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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