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呵斥了,守军仍胆战心惊高喊,“大人……京城,京城来人了……”
“你说什么?”
听到“京城”二字,胡载学陡然收了狎妓的心思,坐直了身子。
守军又道:“京城来人了……,是三司……三司副使……”
“哗啦啦——”
手里的青瓷酒杯落在地上碎成数片,胡载学一张嘴惊惧微张,差点怀疑自己幻听。直到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寻回些心智,才霍然起身,手忙脚乱拢了大敞的衣领。
“真是三司副使?”
时间仓促,他拿了绯色官服一路边走边套,差点被外裤绊倒,吓的守军忙喊了声“我的官老爷”。
“那人自称三司副使,有金鱼袋,想来不假。”守军跟在他屁股后面,手里捧着个展脚幞头。
若说方才还图个侥幸,“金鱼袋”三个字一出来,胡载学脸色又青又白,仿佛下一刻能归西。他满脑子只有几个字。
大祸临头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裴潋和宋遗青确实没能跑多久。风大雪深,前方一片素白不知方向。一匹马驮着两个人,速度总会慢下来。
望着身后已经近在咫尺的马蹄声,裴潋勒紧马头转了个圈直面步六汗等人,头一歪对宋遗青低声问:“阿迟可会用剑?”
他松了拧紧的眉头,脸上多了分洒脱快意。退无可退,那便殊死一搏。
衡朝的文官都是切切实实手握毛笔伴着墨香的,何曾拿过兵器,更不谈会用。但宋遗青看出裴潋心中所想,未犹豫便扬起笑反问:“会与不会又有何妨?”
反正今个他们要后背相抵,生死相托的。
步六汗已经带人把两人围了起来,形势鲜明的情况下,裴潋粗略数了数,共五个人。想来也知道是谁执意取他们性命。
到底是交过手的人,五个人还真是对他有备无患。
“裴大人就别白费力气了,体面送你们走还是可以的。”
觉得这两人插翅难飞,步六汗眉宇间的沉郁都消散了不少,看着二人更是志在必得。
杀了裴潋和宋遗青那可是大功一件。
几人身上都覆了雪,视线被斜飞的雪花阻的看不太清晰。眼前银光一闪,弯刀劈来,裴潋抽了背后的御剑抵住。
兵器相撞发出轻吟,其余人见头儿已经动手便也拥了上来。
裴潋斜身踢下去一个,身体后倾夺过左侧的弯刀,手持短剑快狠准的抹了那人送上前的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脸上,那人本能用手去捂住喉咙,却也愈发无力的跌落马背,染红了身上积雪。
方才一阵动作倒让步六汗的弯刀自剑身又往下滑了些,几乎要贴着眉心。
步六汗双眸猩红,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又将弯刀往下移了一分。
他们这边僵持着,宋遗青那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被裴潋牵制住的步六汗,死伤各一个,还剩下两个。
弯刀擦过衣袖划开一个长口,露出长袄里面的棉絮。宋遗青眼角殷红,手里的短剑下了狠劲扎进来人的胳膊里。
他比不得习过武的裴潋,一出手便是没什么技巧的莽打莽撞,逮住空隙就补上一刀。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人痛呼一声弯刀落地。正以为有惊无险的时候,侧身便看到另一人的弯刀直冲着他的项上人头来。
“跳下去!”
裴潋余光自然也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危急关头急喊道。同时咬紧牙关用了全身力气掀开步六汗的弯刀,短剑收进腰侧,手上撑着马背,双脚离了脚蹬斜飞出去皂靴夹住步六汗的脖子一个转身硬是将人从马背上拉了下来。
大行人最擅长马背上作战,裴潋在这上面定是要吃亏的。是以想要赢得生机,必要让这群人离了马背。
步六汗也知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他握紧缰绳不肯放手,结果最后仍是摔在了雪地上,扯的马儿疼的狠了,暴躁的扬起前蹄差点踩在他胸口上。
宋遗青依言跳下马在雪地上滚了几圈,冻的脸颊通红,福至心灵的爬起来一剑刺向眼前的马脖子上。
受了痛,方才还温驯的马儿发了疯般踏着蹄子,想把背上的人甩下去。直到最后血液流了大半,哼哧着一声闷响倒在雪地上。
现在没了马上优势,步六汗实力受阻,裴潋倒是手脚放开了。哪管手里的是不是官家赐的御剑,只用它照着步六汗狠劈,次次都是要害。
“裴潋!”
因着节节败退,步六汗又羞又怒,恨不得生吃对方血肉。他额上出了热汗,弯刀挥起来章法渐失只剩了蛮劲。
裴潋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招架着,旋身转向这人背后,红色圆领袍亮眼。步六汗只看到他沾了血迹的侧脸闪过,随后就被一剑刺穿肩胛骨。
难以忍受的痛意自肩膀处扩散,溢出的血液落在羊皮衣上。
“朱和也是你们杀的?”
想到朱和,裴潋便抑制不住的惋惜,长剑没入只剩了剑柄。
明明那人在京城的时候还好好的,明明刚对心上人下了聘礼……
什么都没了!
裴潋眸光暗沉,埋着对大行深重的恨意。
“哈哈哈哈……”
步六汗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吐出一口血沫,“是我们动的手又怎样?你们衡朝的文官当真是养尊处优惯了,不过被我们骑马拖行了几里路就死了。衣衫撕裂,骨头都磨平了,当真连狗都不如。”
他们受了衡朝太久的压迫,便想着凌辱文官来出些恶气。
衡朝的人不是最看不上他们,说他们是蛮夷么?那便让那些文官失了一贯的风雅痛嚎,像狗一样死去好了。
步六汗杀了朱和时是什么心思裴潋很清楚,但就因为清楚反而更显得痛心,短剑架在步六汗的脖子上,自背后将人死死锢住。
那般死法分明是折辱。
剑刃已经慢慢陷入脖子里,空气逐渐稀薄的时候,步六汗透过反光的弯刀,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喉咙里发出混着血沫的气音道:“真正杀死那两个文官的可不是我们,你们自己人背后捅刀子的阴险,大行不敢恭维……”
裴潋手上力道一滞,但步六汗的气管已经被割断,弯刀无声陷入脚下的雪地里。闻着浓重的血腥味,耳边却是宋遗青惊恐的声音。
“裴潋小心!”
他回头,发现当初被自己踹中胸口的那个人不知何时窜到了自己身后,弯刀正对自己心脏的位置袭来。
刚才就已经在刀面反光里看出蹊跷的步六汗“咯咯”发出最后一声怪笑,脸上表情便也这般凝固着断了气。
宋遗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杀了手臂受伤的那个大行人。转而就看到如此惊悚的一幕,他来不及多想,迅速滑下身短剑往偷袭裴潋的那人脚腕削去。
“唔……”
非生即死的关头,短剑生生陷入脚腕拔不出来了。那人吃痛慢了速度,宋遗青便扑在他后背上用写字翻书的手将对方脑袋死死按住。
刀刃因为这一阵折腾失了准头,避开了裴潋心口要害。
这一切不过几息之间,裴潋松了已经死掉的步六汗,转身就被弯刀没入腹部。
他紧紧握住对方手腕,不让刀刃加重伤口。剧烈痛楚下不由得跪下身单手撑在地上,鲜血自口中流出。衣裳颜色本就是红色,腹部那里却变成了黑红色,并且慢慢扩大。
宋遗青眼里恍若失了其他物什,只用双手死命按住大行人的脑袋。直到裴潋出声。
“他已经死了……”
力道猛然一撤,宋遗青后知后觉虚手脚发软。他魔怔般抬头,发丝微微凌乱,笼巾早不知道在扭打的时候掉哪儿去了。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再低头看去,这人竟是头朝下被自己按住在雪地里活活闷死了。
身边都是尸体,宋遗青慢慢爬起来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去扶裴潋。
“疼……疼么?”
结结巴巴说完就恨不得咬断舌头。伤口这么深,哪里会不疼?自己简直问了句蠢话。
裴潋却不觉得这是蠢话,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根根掰下刀柄上的手指,顺势倒在宋遗青的怀里,虚弱道:“疼……疼的要命……”
血液流失让他觉得又冷又有气无力,嘴唇苍白的吓人。
他歪过来,宋遗青就顺从把人揽在怀里,听到他喊疼,又看他腹部鲜血止不住,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把它拔出来……”
在人怀里赖够了,裴潋歪着身子躺在雪地上,拉过宋遗青的手放在刀柄上,说的轻而易举。
“不行!”想也不想,宋遗青便拒绝。
之前的弩箭是在胳膊上,这把弯刀的伤害程度远超弩箭不说,伤口又在腹部,怎么能说拔就拔?
然而裴潋固执的很,他冲人宽慰笑了笑,“放心……,死,死不了。拔!”
他声音坚定的很,不把这弯刀拔了就不起来的模样,宋遗青拗不过他,终是指尖发颤握住了刀柄,注意力全然在伤口处。虽然他清楚裴潋现在也根本难以自己起身。
两个人脸庞上都是别人的血迹,也都没有好到哪里去,狼狈的要命。裴潋胸口微弱起伏着,感受到腹部的痛感慢慢加重,知道是宋遗青开始要拔刀了。
无边无际的雪地,所见即白,寒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连雪都小了些。周围空旷寂静的可怕,裴潋反倒觉得异常心安。他全身贴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手脚愈发冷的难以忍受,本能的往宋遗青身边靠去,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摸索着握住那人袖中温热的手。
宋遗青拔刀的动作差点因着这人像冰块似得手惊的一顿,他又急又气,但一看到裴潋躺在地上就再说不出什么,狠了狠心,迅速拔出弯刀。
刀刃擦着皮肉发出轻微的黏腻声,鲜血霎时就涌出来。宋遗青割了长袄衣摆给裴潋扎上。里面夹杂的棉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染红,看的他心里无言的恐慌。
“裴潋,裴潋!”
他转头一看,发现这人脸色比方才还要可怕,若非还能观察到胸口的起伏,简直不像活人。
与裴潋心情相对的,偌大的寂静地儿只剩下自己,宋遗青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无处可依。他怕裴潋就这般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了,便拍了拍他的脸,吃力地将人拉起来。
裴潋本是身长玉立的人物,如今歪歪斜斜全由宋遗青瘦弱的肩膀撑着。眼皮已经抬不起来了,只虚弱至极靠在人脖颈处回应。
“没……死……”
说完,又想着让宋遗青安心,强撑着调笑问:“你,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他渐渐地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无法缓解的冷,像个提线木偶跟着宋遗青往前走。
按照宋遗青的脾性,定不会遂他的愿,还要斥上几句。
但他眸子阖上,全然看不到宋遗青眼角泛了红,死死半抱着他不松手,然后微微偏头。
脸颊上一阵温热,呼吸撩拨绒毛。裴潋贪婪的汲取这难得的热气,但脑袋愈发沉重,好似要把自己拖下无尽深渊。
宋遗青双唇轻轻贴着裴潋嘴角,嗓音沙哑道:“你别睡,我带你去平阳关。”
又费了好一通功夫,宋遗青才把人驮在马背上。他个子不如裴潋,力气更是寻常文官大小。人倒了就扶起来再试,忍耐再三的泪水还是从眼角落下。最后还是不放心喊了声。
“裴潋?”
许久,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回应。他才又道:“你抱紧我,千万别睡。”
纵使不会骑马,这种时刻也只能靠自己。
风雪全停了,天边隐隐约约出了太阳。金色的光线映在二人骑马往平阳关去的身影上。
裴潋依言抱住宋遗青的腰侧,青白的脸上不见血色,低低应道:“不睡……”
第一百二十三章
胡载学带着满身胭脂味赶到暂时安顿陈君琮的府邸后,就看到守将面如菜色守在房门前。
“真是副使大人?”
临到面前了,胡载学纵欲过度的脸上还是闪过犹疑。
守将神色多了分不耐,往后退了一步离油腻的知州远些,默不作声抬手敲门。
“副使大人,胡知州到了。”
守将的不恭敬让胡载学初时讶异后又恼怒,但他暂且不能发作,因为门从里面开了。是砸城门的车夫,这会儿又充作了家仆。
亲眼目睹了城内惨状,家仆见着胡载学的面就露出鄙夷愤恨之色,再闻到对方官服遮也遮不掉的脂粉味儿,更是冷哼一声没给好脸子,转身去屋内通传了。
胡载学打从入了这院子就处处碰壁,心里有火没处泄。他品级不如人,连家仆都不敢得罪,憋屈透了。
其实身为宁州的官员,说不憋屈是不可能的。宁州可是衡朝旧都,哪怕早就没落了,那也是世家如林的。随便拉几个人出来,谁祖上没风光过?想要在这样的州府里混下去,要么窝囊至死,要么你有能耐把那些人收拾的服服帖帖。显然,胡载学属于前者,大多数人也只能是前者。
双脚好不容易踩在了地板上,胡载学正怨怼着进三司副使的门可比官家的难多了,抬头才发现,房间内还竖着一个素纱的屏风,他连人家长啥样都看不清,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人是斜倚在木椅上的,气场有点大。
“宁州权知某军州事胡载学见过副使大人。”
胡载学垂头拱手,一双眼睛畏畏缩缩的四下瞧着,盘算着如何将水患的事糊弄过去。
屏风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秀纹,汗珠打湿了头上四方纱巾,陈君琮胳膊撑着不让背部沾到木椅,人尽量放松了才开口,“胡知州多礼。”
听声儿还算好相处,胡载学稍稍放了心,胆子大了些就又琢磨起有的没的。比如,这自称京城来的三司副使搞神神秘秘的做派,莫不是身份有猫腻?
黑白眼珠儿一转,胡载学挂着笑点头哈腰关切问:“若是早知副使大人移步宁州,下官必定城门相迎。那些守门的武夫没个眼色,除了官服一概不识,对大人失了礼数,下官在此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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