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城内,马蹄声响彻街道。干冷的寒风直往衣领衣裳里钻,耳朵僵的仿佛不是自己的。纵使手指如冰块般,宋遗青还是未敢松懈了握住缰绳的力道。
到了城门前,天色已经蒙蒙亮,守军冷的跺着脚刚开了城门,就见一匹枣红马飞奔而过,差点把人给掀翻了。
“王八羔子,纵马是犯了律法的!待下次再遇到你爷爷我,定让你们吃牢饭!”
守军已经干了十几年,头发都半白了。他两条腿追不上四条的,只能双手叉腰,嘴里呼着热气高声谩骂过过瘾。
出了城门,枯黄的杂草慢慢多起来。四周几乎没有遮挡之物,万一那群人追上,就是避无可避。
裴潋暗骂自己真是把在怀京的二十余年的晦气都积攒到今日了。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空居然飘起了雪花,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再顺着风向砸在脸上,那滋味委实爽极。
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凝固,连带着衣裳冻住。胳膊冷到几乎失去痛觉。不过有件好事,那些人暂时没有追来。
马儿又跑了半日,二人才在一处废弃的破庙里歇息。
火堆渐渐暖和了手脚,胳膊上的痛意也细细密密地重新袭来。
裴潋用短剑撕开衣袖,还算精神的冲宋遗青抬了抬下巴,“劳烦。”
箭头刺的挺深,宋遗青犹豫片刻,抬手握住弩箭。
仅仅一个小动作,胳膊上的痛意就加重一分,裴潋咬紧牙关把声音咽进肚子里。
宋遗青不禁侧目,毫不留情戳破,“这时候脸皮就别留着了,疼就叫出声。”
可裴潋是谁?除了撩拨心上人这块,其他地儿脸皮也不见得多厚,最起码没有前者厚。
“尽管动手就是。”裴潋装的云淡风轻,开始转移注意力分析,“虽然他们用弓弩,但死的那名刺客指间并没有茧子,反而是掌心处生了老茧。这是常年练剑所致。而且……嘶……”
话说了一半,宋遗青一个手疾眼快拔出箭头,裴潋没忍住倒抽冷气,剩下的话也就没能说出来。
把衣服上割下的布条绑在伤口上止了血,宋遗青才松了口气。
外面风雪交加,早就一片素白。看的久了,就晃的眼睛疼。火光烘着脸庞,让人昏昏欲睡,但两个人都不敢闭眼,只能说着话等雪停了继续赶路。
“对了,你方才想说什么?”
宋遗青把一个枯枝扔进火堆里,看着它逐渐被火舌吞噬,好奇问了句。
裴潋难得溢出声苦笑,似回答宋遗青又似自言自语道:“而且大行人的衣领都是左衽,夜里的刺客是右衽。”
末了,他又转头看向旁边金漆斑驳的大佛问:“我说的对不对?卖货郎。”
第一百二十章
话音刚落,破庙里就传来几声朗笑。
“不愧是裴大人,久仰大名。”
慈眉善目凝视二人的大佛身后,有一个人负手慢慢踱步而出。他笑的得意张狂,意外生的温和,眉骨有些高,正是昨日在街坊客栈前看到的卖货郎。
宋遗青寻声望去,只见那人还穿着衡朝卖货郎样式的衣裳,外面的袍子尚是右衽,到了里面的中单却变成左衽了。
哪怕扮成大衡人,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裴潋不急不慌起身,动了动受伤的胳膊,发觉还能用上力后,玩世不恭笑道:“大衡能人辈出,裴某只算是无名小卒。倒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他手里还捏着生火用的木枝,前端已经烧黑了,干枯脱落的树皮发脆,隐隐约约露出浅褐色的内里。
“步六汗。”
对方温和的面容中带着阴翳,默默省去了汉名。他腰间别了把大行独有的弯刀,刀刃成漂亮的弧形,通身轻盈透亮能反光,因此这样的兵器还有个美丽的称呼“玉轮刀”。
玉轮是大衡对月亮的赞美。大行世居草原,多见的是月亮挂在天际,映着无限星空。他们对月亮是敬畏的,认为是神圣不可亵渎。
步六汗视线在裴潋袖口微微露出的短剑柄处徘徊,一点点靠近的同时抽出弯刀,笑容愈发沉郁道:“裴潋,我听说过你的事迹。敬你与衡朝其他酸腐无能的官员不同,便也让你喘息了半日。眼下该领你的人头回去复命了!”
音落,刀影闪过映出二人面容。裴潋堪堪后仰了身子闪过,发丝被锋利至极的刀刃削断几根,落入火堆中眨眼成灰。
力道足够,也十分灵活迅速。裴潋皱紧眉头,昭示局势陷入更加不利的状态。
木枝挑起还在燃烧的火堆抽向步六汗,火星子混着草木灰和烟气乱成一团糊了眼睛。
二人借机跨马扬长而去,在雪地里留下一排蜿蜒的马蹄印。
步六汗脱了卖货郎的外袍扬净眼前烟气,三步并两步追到破庙门前盯着那两人逃离的背景也不急着追。
须臾,又是几匹马打着响鼻而来,策马的人俱是拿着弯刀,衣领左衽。步六汗找准时机直接翻身上马吩咐,“追上他们。四周难有躲避之处,天寒地冻,他们定跑不了多远。”
几人应了声,顺着雪地上的马蹄印追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不到片刻,一切痕迹再次被抹除干净。
榆关失守没几日,就有一辆马车赶在清晨开城门的时候早早出了顺昌。直到了午间,官家派去的人急赶慢赶,才在临近奉陵的地儿堵到了人。
“陈大人留步——”
胯下的马儿已经不堪奔劳口吐白沫,负责传诏令的小官被日头晒的汗水自笼巾里顺着鬓角流下,脊背湿透了。闷热的气喘如牛费力喊出了声。
一路以来不曾停歇,跑死了两匹马。总算赶上了。
听得了声儿,从京城跟来的车夫停了马车,转身对着车厢帘子道:“郎君,是位小官人。”
久在京城,哪怕身份低微,车夫也是见过世面的。他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狼狈,但腰配黑革带,挂着宫牌,脱口便知自家主人身份的人不简单。
小官本早间就到了顺昌陈家,问起陈副使去向,却发觉整个陈家的反应都显得奇怪。但身负宁州重任的他来不及多想,得知陈副使已经离开时,当即策马往回赶。幸而顺昌的守门士兵还有些印象,询问之下记住方向和马车特征便急忙追来。
他下了马,从胸口衣襟处拿出保管完好的诏令,站在车厢旁躬身道:“官家有令,还请陈副使面见。”
心里火急火燎,偏偏这句话出去一时没了动静。半晌,才听得马车里的人回话。
“抱恙在身,不便面见,大人勿怪。待到了京城,仲未自会向官家请罪。”
小官心生疑窦,暗道陈副使向来不是摆做派的人,怎得今日违了习性。可他只是个跑腿传诏令的芝麻官,不敢轻易得罪三司副使。略迟疑就捧着诏令,客气一笑道:“陈副使想是不能先回京城了。宁州水患,难民不计其数。官家命您即刻赶赴宁州。”
又过了片刻,一只手伸出帘子慢慢接过诏令。从始至终,连面都没见到。
“有劳。我这就去。”
一些事不能在外面细说,这样的道理有些心思的人都懂。
诏令展开,官家的印玺清晰,内容上对于宁州的事也大概提了提。怀京干旱,宁州水患,当真是天意弄人……
等传话的人先行赶回京城了,车夫才别过头关切问:“郎君可还受的住?咱们到了奉陵停一停,找个医馆看看罢。”
车厢内,陈君琮斜倚在马车壁上,每动一动就使得脊背上的伤口被拉扯的疼痛异常。他握紧了诏令,脸色苍白,话音无力道:“不必费时,扎一扎便好。尽快去宁州才要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官家诏令下的私密,就算是朝廷的官员也还以为宁州只派了工部前去筑堤。陈君琮的马车到了宁州时,自然也无人迎接。
“吁——”
车夫看着前面紧闭的城门不得不停了马。
“郎君,城门未开。”
青霄白日,宁州城门关的严丝合缝,城墙上倒是依然有守军值班,像是防着什么。
闻言,陈君琮掀了帘子扫了一眼便利落道:“砸门。”
根据官家说的,这城门估摸着是防止灾民外逃,引得其他州府警觉。可惜宁州知州千防万防,也终究百密一疏。
车夫果真下了马车走过去,就着手里的马鞭就甩向朱漆铜钉的城门。
“啪——”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宁州城外十分刺耳,惊的打盹的守军一个激灵起身,趴着城墙往下看,只见到一辆马车和不知死活的车夫,当即怒而痛骂,“你们是活腻歪了不成?哪里跑来的滚哪儿去!”
城门上的朱漆多了道丑巴巴的长痕,车夫收了马鞭比守军还恶狠狠骂回去,“瞎了你们的狗眼,我家主人岂是你们能辱没的!”
守军在普通百姓面前趾高气昂惯了,何时被这般骂过。先是惊愕,又面带冷笑取了弓箭。
“既然你们不走,我手里的箭可是不长眼睛的。”
羽箭搭在弓上,因为站在高处的优势,守军轻而易举瞄准了车夫,竟真打算轻易射杀平民百姓。
好大的狗胆!
车夫怒目圆睁不由得气结,“你……”
眼看羽箭就要离手,守军余光却看到一只手自马车帘子伸出来,手指上还勾着件金光闪闪的物什。
“怎么?还想公然行贿?”
即便离的远些,守军也能瞧出那是金子。他轻蔑一笑,仍未收了弓箭。心思一转,便想先射杀这二人,然后再下去拿了金子也不迟。
“等等!”
正欲松了手上的力道,冷不丁被旁边的守将叫停。
守军回头,却见一向蛮横的守将摘下挂在腰侧的远目镜放在双目前对着那人手里的金子细看。脸色登时发白,转而怒甩了他一巴掌,说了句车夫的原话。
“瞎了你的狗眼!”
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会儿莫名发了脾气。守军自觉冤枉不服问:“将军这是何故?”
守将此时恨不得把这蠢货从城墙上扔下去,喘着粗气道:“那哪儿是金子,分明是金鱼袋!”
话音一落,原本还觉得委屈的守军大惊失色,再也不吭声。
金鱼袋是何种物什?那至少正四品以上的官老爷才能佩戴的。平常的地方州府这辈子都见不到,顶多能看到个银鱼袋。
如今该在京城才能看见的金鱼袋不知不觉跑到了宁州,又他们逢着心里有鬼,是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正惊骇间,下面车厢内的人终于出了声,说的内容也差点把一众守军和守将吓出魂儿。
“计省三司副使陈君琮。”
那嗓音底气够足,短短几个字震的先前还趾高气昂的守军腿肚子止不住的打颤,脑子一抽哆哆嗦嗦问:“将……将军……,是,是三司的人……”
自改制后,官家建的三司因为总领财政,又称计省。三司使裴潋更是有“计相”一称。说是管的财政,实则是把朝廷一半的权揽了。现在的新党那就是如烈日耀眼,碰不得。遇到个三司的小官都得客客气气的,三司副使更了不得。
众人心里都明白一件事。
能让三司副使颠簸至宁州的没几个人。但仅有的那几个人,任凭宁州的知州和通判都出面了也是不够看的。
大祸临头了!
守将几乎下意识冲城内的守军大喊,“开城门,快开城门!”
下面的人得了口令,又听声音喊的急,不敢耽搁的卸了铜锁慢慢推开城门。
“去知州大人府邸,就说三司的人来了!”
守将回头握住脸上还带着巴掌印的守军胳膊吩咐。
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用催促,那守军也是屁滚尿流的顺着石阶而下,往知州府邸狂奔而去。
在马蹄声里,并不起眼的马车慢慢进了城。守将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又重新收了回去,帘子晃动间连大概的面容都看不到。
从定州折腾到宁州,许是处理的不及时,陈君琮背上伤口反复一直不见好。方才为了掩人耳目,忍着痛喊出声,这会儿忍不住低声轻咳。
“家主感觉如何?”
车夫是清楚陈家之事的,听到车厢的动静当即关切问。眼瞧着到了城内,守将也站在前面候着了,防止暴露就压低了声儿。
许久里面也没个回应。他便又微提高了声音疑惑道:“家主?”
这次有回应了,却仿佛刻意忽略之前的话,只交代,“先让他们找个宅子安顿,叫宁州的知州前来见我,其他人一律不放。”
车夫以为家主是谨慎起见跳过了伤势的话题,又听了吩咐,就又对守将复述。
不进城内还好,第一眼便让人大受震撼。
饿殍遍地,老人小孩都有。街坊间店铺紧闭门板。那些人东倒西歪的躺在路边,看见过路的马车,眼睛里直冒绿光。车夫被看的心里发毛。
他敢确定,若不是身边有守军,这些人定会扑上来把他们给活吞了。
守将不敢抬头看马车里的动静,只垂首带路。
这位三司副使的到来是明晃晃的剥了宁州的脸皮。知州和通判定是没有好下场了,守将眼珠儿一转,心里有了计较。
却说方才被遣去跑腿通风的守军跌跌撞撞爬进了知州府邸,被家仆拦下还没进门,就听得里面莺莺燕燕不绝于耳。
待说明情况终于进去时,只见知州大人正与城内的名妓在素纱帷帐内滚成一团,细看之下连赤色肚兜都瞧的清楚。
“大人,奴家喂你~”
“这果子有什么好尝的,还是要……”
眼看着对话越来越不对,守军战战兢兢之下还是冒死出声道:“大人,不好了!”
正在兴头上的胡载学被外人声惊的不浅,床上的软枕立时就甩在了来人的脑袋上斥骂,“瞎了吗?”
今日已经被多次骂了同一句话,守军有苦说不出,倒希望自己真瞎了。这浑水哪里是他能蹚得的?保不齐小命就搭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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