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退婚。”
他喉结滚动,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桌子上的灯笼不知不觉滚了一地,陈母脑袋仿佛被铁锤锤了一记,阵阵发蒙。许久才找回声音。
“你……”
陈君洺再也端不起笑意,霍然起身,尚以为胞弟有什么难言之隐,温声问:“六郎可是有心事?”
陈君琮跪在地上“咚”的一响,他却也不觉得疼,只异常执拗重复。
“孩儿不能待润娘好,这婚必须要退。”
刚过了晌午,陈氏各房的族人还未用饭,倒被一阵动静惊的都往陈母那去。连族长都拄着木杖颤微微到了。
一路上不乏各家妯娌们窃窃私语。
“好端端地,怎么闹着要打死亲子?”
“嘘,听说是陈六郎要退婚。”
“竟是这事?”
“不然会惊动族长?依我看六郎这婚可不那么好退。润娘是族长过世兄弟的遗女,平日什么好处都想着,会任凭六郎辱没了不成?”
“是啊。真退了婚,这润娘的名声可算是……”
说到最后,各自心照不宣的失了声。
众人到时,陈母已训骂的累了坐在木椅上唉声叹气。陈君洺一脸焦急劝说。
“六郎,你莫要糊涂了。快向母亲认个错。”
族长在儿子的搀扶下进了正堂,还未坐下便看向正跪着的陈君琮发难。
“你要退婚?”
他年纪大了,须发发白,说出的话从喉咙里带着痰音,似乎喘不上来气一样。
陈君琮垂首跪着看不清面容,只异常清晰应道:“是。”
族长的痰音更甚,胸膛不断起伏,愤怒之下木杖敲在砖石地面一阵阵闷响,恨不成钢大骂,“当初我见你书读的好,必是金榜题名的料子,才将润娘许给你。你也未曾拒绝,是也不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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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君琮头垂的更低,脊背几乎弯到地上。
“润娘守孝三年,期间你只字未提退婚,是也不是?!”
“是。”
“如今她已是二九年华,你到京城做了几年官,倒把读的书全忘了个干净,荒废润娘三年光阴,执意做那背信弃义之人,是也不是!”
“是!”
他每问一句,陈君琮皆应一声,最后退婚的念想竟是愈发坚定。族长气的面色发红,拼命敲打砖石大喊。
“我却不信治不了你。上族规!”
“这……族长,许是六郎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听到要上族规,王氏脸色微白想要劝阻。
族长回首冷笑,“方才我一一问了,他也俱未反驳。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还能任凭我委屈了他不成?”
这是打着主意要护润娘了。王氏心里清楚,再说下去恐会火上浇油,只能绞着手帕不再多言,徒留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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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完王氏,族长转而问坐着一言不发的陈母,“老太太以为如何?”
问话间,已有族人去祠堂请了族规来。
陈氏的族规不同于家法,是根带着刺的藤条。一鞭下去的痛楚岂是家法那般的竹棍能比的?
在坐的族人年轻些的一辈子没见过族规,只瞧上一眼就觉得背生寒意。
陈母坐在木椅上,浑浊的眼睛看向缠着红布条的族规,又看向没有一丝退却之意的亲子,干脆狠了心道:“但凭族长做主。教子无方,实属歉疚。”
得了准话,族长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消去,示意族人,“打!”
女眷身形俱是颤了颤,各自用手帕掩了神色,只用余光偷瞄。
藤条带着划破空气的声儿落在背上,再抬起来就是衣衫多了撕裂的痕迹。陈君琮闷哼用牙咬碎了尽往肚子里咽。初时不觉得什么,到后来背上火辣辣的痛意才渐渐游走在四肢百骸,筋骨犹如细密针扎。
陈君洺是晚辈,族中说话没多少分量。此时看胞弟受苦也是恨不得代为承受。可他不明白,不明白好好的婚事,为什么要退了。更不明白,那个顺从的六郎怎么会执拗至此。
“既已受了一鞭,尝了族规的痛,你还要退婚?”
这藤条没打过多少人,但极少有能受得住的。族长不欲废多大力气,想让陈君琮知道怕了,便服软了。
没想到得到的仍是那句话。
“这婚要退的。”
一句定音是再也悔改不得。
眼看着第二鞭又落了下来,陈母心尖上也跟着发颤。
这次还是落在原处,没了衣裳遮挡,藤条上当即多了血迹。伤痕自肩甲处一路延伸至脊椎处,皮开肉绽下,鲜血染了周围布料。陈君琮随着力道俯下身,只用胳膊堪堪支撑住没跌在地上。
他额上出了冷汗,浑身都因为痛意在轻微发抖。每次未缓过劲,便是下一鞭已经落下。
背上的伤口血迹越多,族长就越意识到面对这般硬骨头有心无力的无奈和恐惧。陈氏一族大小事务都是他处理,没有一件脱离过掌控。唯独这次……
心惊的同时,族长咬牙切齿道:“继续打!”
陈母看着血水糊了衣衫,脊背上已经看不出好肉的亲子,到底忍不住哭出声。她俯下身,近乎哀求。
“六郎,你就服个软……”
之前说了全凭族长做主的话,陈母现在后悔了。她未想到看着长大的儿子这回是铁了心退婚,也未想到族长真狠的下心。
“母亲……孩儿不能娶……”
陈君琮吃力抬头,汗水从额上滴落,一双眼睛忍的通红。为了不痛呼出声,更是咬的牙龈出血。
一旦退了婚,当着整个家族的面,何止是陈润娘没脸。软硬都用了,还是不见成效。陈母气的狠了开始口不择言。
“你若执意退婚,便不要再踏进陈家的门!”
“母亲!”
陈君洺震惊起身,万想不到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那可是相当于断了陈家人的身份和一切瓜葛!
王氏也是惊呼一声,急急催促道:“六郎,你莫犯了糊涂。”
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说开了,但逐出家门不是能开玩笑的。
“我来问!”
正混乱间,陈润娘听了风声赶过来,一进门就是不容辩驳道。
她面容严肃,视线轮转放在几乎是半个血人的陈君琮身上。等走到边上站定了,才冷声说了来由。
“你要退婚可以,可我陈润娘也不是任凭你辱没了的。便是退婚,也需要说清楚缘由。”
正堂内所有人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各有所思的看着眼前这幕。
陈君琮脊背僵硬,指甲几乎要将砖石扣出洞来。盘桓心里许久的背德感压的他摇摇欲坠,喉结滚动,双目欲裂哑声道:“我……我喜欢的是男子……”
折腾了这么久,真相一出,却没有引起什么大动静。然而有的时候,沉默要来的更可怕,它可以让一个人窒息。
陈君洺抬起打颤的手指,诸如“荒唐”“有违人伦”等词却堵在口中说不出来。
“你可真是出息,出息的很呐!”
失望之下,陈母出言讽刺。
和他们不同,陈润娘未厉声责怪,只扶着身后的木椅扶手问:“那你是有心仪之人了?”
陈君琮不欲隐瞒,低声回应,“有。”
陈润娘又问:“他也心慕于你?”
这次,陈君琮犹豫片刻,微微摇头,“不曾……”
那人宁愿请命前往登州躲着他,怎么会有分毫倾慕?
陈润娘重新站直了身子,第三次发问:“他既不倾慕于你,你还要退婚?”
断袖之癖向来多存于书中,生活里想要遇到互相喜欢的更谈何容易?
俯在地上的陈君琮苦笑一声,抬头看向她,真诚道:“我退婚是不想辜负于你,更是想遵从本心。他是否倾慕我,又有何干系?情起于我,无须他来背负。”
他被家族束手束脚的太久了,久到不知自己想要什么。比起能不能得到孟阮清的倾慕,他更不想让一纸婚约折辱益之,也折辱了陈润娘。
“你说的对,做的也对。这婚,我答应退了。”陈润娘神色不改,先是赞同了对方的话,又肃然道:“可陈君琮你记得,你这辈子都对我有愧!”
短短几段话竟是答应退婚了,族长惊讶之下起身阻止,“润娘!你怎么能应了?”
陈润娘回首,不自觉嘲讽,“难不成让他娶了我,心却在别处么?我陈润娘受不得这等折辱!”
“这……”
族长还欲说些什么,但看到陈润娘的执拗不下于陈君琮,只好唉声叹气闭了嘴。
陈君琮被打的只剩了一半的气,这会儿勉强支撑起身,喃喃自语,“终是我有愧于你……”
说完,竟忍着痛苦,带着满背伤痕血污步履蹒跚往宅子门外走去。
他走的极慢,干涸的血液紧扒在伤口上,每次抬脚就是带起难以忍受的痛楚。但他还是咬牙一只脚踏出了门槛。
“陈君琮!你当真要踏出这个门么!”
陈母又急又怒追出正堂大喊。
陈君洺拉了宁哥儿出来,竭力挽留,“六郎,你连宁哥儿习书的事也不管了么?”
左耳嗡声一片,耳鸣又带起了头痛。陈君洺身影一顿,声音低沉却坚定道:“我意已决。”
他右手紧握上木门稳住身子,众目睽睽之下,另一只脚也踏出了陈家宅子的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着榆关出事,新旧党争表面上是消停下来了,实则愈演愈烈。
裴彦傅坐在文凳上,对着棋局思索许久方落下一子。外面家仆收拾物件的动静也扰不了书房里的静谧。
他右手抓了棋龛中的白子把玩,烛光里双眼微眯,脸上不见表情闲聊,“近日,干旱流言散播的越来越广,矛头直指你们三司这波人。你以为是谁在推波助澜?”
寻常百姓哪里懂多少政要,更想不到把干旱的错归咎到新党头上。要是没有人有意引导,裴彦傅能当即卸了副相一职。
裴潋也端正坐在凳子上,目光落在纵横的棋局上,嘴里回应亲爹的话。
“像旧党,又不像旧党。这手段不是旧党那群人能想出来的。陆仕觉,赵晏臣等虽固执了些,但坦荡磊落。可流言归根到底,得益的还是旧党。”
他说了不少,最后微微摇头下了个模棱两可的定论,“不好说。”
宋遗青没搭话,默默吃了对方几枚白子,惹的旁边同裴潋一样观棋的宋复急急骂道:“老匹夫,你怎么下的棋?被围了,被围了!”
自打话说开了,宋复对这位副相的恭敬光环是愈发淡薄,最后干脆滑头都不装了,开始以下犯上来。
谈话被打断,裴彦傅慢悠悠落子拯救自己的棋局,双眼一瞪,也不好退后回怼。
“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个臭棋篓子急什么?”
没错,宋复是臭棋篓子。他的棋下的就和本人在朝堂上做官一样,又油又咸鱼的很。但他又菜又爱玩,尤其爱看。
起初裴彦傅不知晓内情,欣然和他下了几局,结果气的差点掀棋盘。烂的实在下不下去!偶然和宋遗青对弈,倒是惊讶这父子棋品天差地别。
对,宋复棋下的烂,棋品还不好。让子悔子是家常便饭。更让人钦佩的,当属下输了还能厚着脸皮辩解。
“这愉悦身心的事,认真可就不好了。输赢更是无关紧要。”
当时裴彦傅对宋复棋品还没个深刻认知,差点信以为真的时候,对方露出极其油滑的笑容,指着棋局十分自觉道:“那就算我赢了?”
裴彦傅:“……”
尽是放屁!这人不要脸到极致了!
两人从开局怼到了结束,口水仗打够了,也没分出个胜负。宋遗青突然觉得官家真是亏了。明明之前还在御史台拼命插人,可朝堂上分明人人都是隐形的言官苗子。
外面马匹等已是准备好了,便连衣物都收拾妥当。外面天色临近破晓,裴潋和宋遗青查验了各自的腰牌,冲已经停了口水仗的两人告别。
榆关刚失守,边境正是混杂的时候。朱和与梁斗思身陨也明晃晃的告诉了众人。此时的边境大行渗透了不少。平阳关哪怕是衡朝军队驻守也不见得多安全。
万般担忧之下,裴彦傅命人拿了两把短剑来。
“人心叵测。以防万一,这短剑还是贴身带着。榆关失守内情未浮出水面之前,对方是人是鬼都是未知。”
虽然平日里见到这个儿子就烦,就觉得夭寿。可猛然说要去边关了,裴彦傅还是生了不舍的情绪。
边境又不是别的州府小打小闹,路程遥远,只是去就需要许久。估摸着年底才能见到了。
短剑只有小臂长,制作轻巧,能顺手藏在袖中不被看出端倪。官家是赐了御剑,但仅仅是一种身份和威慑,不实用。还是短剑来的便宜。
第一百一十七章
榆关一处府宅内,江冶随手拿起博古架上的格式瓷器端详,不是什么前朝古物,但也是制作精美。尤其那一套不同形态的狮子戏球香炉,做的小巧可爱,活灵活现。
这府邸本是榆关知州的,奈何攻下的时候,那榆木脑袋的文官儿痛骂了一顿大行和周戎,干脆利落的自裁了。脖子处飚出的鲜血当场在城墙上溅了三尺高,死在了榆关的地儿上。
少一个大衡的文官于江冶来说没什么损失,反正再多的文官也比不得京城的那几位。
心思百转千回,江冶放下香炉转身招人问:“怀京有消息了么?”
门外立即有人进来单膝跪地回道:“榆关失守第二日半夜,三司使裴潋和殿中侍御史宋遗青已经赶赴平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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