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干旱的流言是官家祭祀后起来的。也不知背后之人欲意何为,但流言的目的却是直指新党。
不能说官家执意改变祖制惹了天怨,那就从新党身上下手,反正都没有区别。谁都知道新党势力来源就是官家。
陆仕觉?
不,不是。
内心默默否认,刘翰秋琢磨的透彻。这人向来是见他风向行事,比其他人都要观察细致,步步谨小慎微,不可能贸然出手。
赵晏臣?
想得了第二个名字,刘翰秋更是立即否认。除了党派不同,朝堂中属这人最行的端坐的正,要真出手,就是光明正大的疯狂弹劾新党,从不屑行小人行径。
接连两个旧党中的支柱都被一一否决,思路陷入了死胡同。刘翰秋干脆暂且不想了,转而提醒学生,“既然流言已经到了国子监,听可以,切莫放在心上,也切莫去议论。此事涉及新旧党争,并非是你能涉足的。”
郑垂膺心如擂鼓,面上反倒是波澜不惊,淡淡应道:“我听老师的。”
到了晚间没有白日热了,豆大的烛火映亮三司的议事堂,素白的窗纸上印着三个人影憧憧。
一把竹尺轻点在桌案上大衡舆图的定州之处,裴潋负手道:“定州地方大,人却稀少。裁下来的士兵可领了银钱安顿于此。”
孟阮清坐在三脚榆木文凳上,俯身看去,皱眉问:“他们会愿意背井离乡待在定州?”
定州北上就是榆关,确实人烟稀少,但要把从各州军中裁下来的老弱士兵安置于此并非易事。
“益之兄说的在理。”宋遗青笑了笑,用朱砂笔将大行和定州圈出来,“可这是把定州从外面内里都变成衡朝疆土的一个法子。益之兄可还记得定州如何来的?”
定州来源,大衡是人人知晓的。这样的问题都不算问题,孟阮清立即回道:“太祖在位时,大行为自保主动献给咱们的。”
他不太明白,定州分明已经是衡朝疆土了,为什么还要废这般劲儿。直到被裴潋一段话惊醒。
“口头上是咱们的,但人烟稀少,定州有大半的土地荒芜,人人都还记得定州以前是大行的。”
上朝时和旧党争论裁军一事,扯了半天话,下了朝裴潋也没来得及换了官袍就坐在三司的议事堂内,携着孟阮清和宋遗青等三司的新党初拟了后续改制内容。
拿掉现下的裁军,还有除特奏名;把国子监分层;改科举考试的内容,一改歌功颂德的文章等。
洋洋洒洒三尺长的具体内容,手腕子都写的痛了。
裴潋扔了竹尺,给孟阮清解了惑,一双暗沉的眸子幽深而危险。
“只有让定州土地为咱们衡朝的人开垦耕种,世代所居,定州才真切的算是大衡的疆土。子子孙孙总有忘却定州由来的时候。守军是守住定州的硬刀子,这个却是软刀子。”
不必挥洒将领士兵鲜血的软刀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怀京是干旱许久,不见一滴雨落下,却不知衡朝旧都宁州已是惨绝人寰之象。
江南府城墙上,纵使有人撑着伞,依旧抵不过被横风疾雨将全身上下打的湿透。知州吴舜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所及皆是冒雨堵在城门口的难民。
“查清楚了么?”
他绯色官袍皱巴巴的紧贴在身上,素来平淡的面容凝重紧绷问身后的签判。
签判在州府的地位仅次于知州和通判,是给知州做事。
好容易捕捉到暴雨冲刷之下的问话,不顾发丝上的雨水滴进衣领中,垂首应道:“是宁州逃出来的。听说暴雨连绵多日,三江之水汇合而下,堤坝破损严重。还有的……”
说到最后,涉及宁州地方官员,签判有所顾忌犹犹豫豫停了嘴,惹的吴舜钦回头发问。
“还有什么?”
他眉头紧皱,一心放在难民身上,也不觉得身上湿冷。
签判支支吾吾半晌,干脆以雨水进了眼睛做心里安慰,眼皮一搭,故意错过吴舜钦目光,豁出去般道:“宁州似乎米价疯涨,死了不少人。官府却不让难民出逃。咱们城门下的这些,不过是冒死之下的漏网之鱼。”
仅漏网之鱼就能堵了江南城门,由此可见宁州内又是何等惨像。
吴舜钦一颗心沉了底,拂袖快步走下城墙,还不忘吩咐,“开城门。”
签判微怔,急急淋雨赶上劝说:“不可啊大人!三江水冲破堤坝,宁州难民或许远超我们所想。若开了城门,难民闻声蜂拥而至,就算咱们江南粮仓充实,也支撑不了多久啊!更何况那些粮食是用来应急的。”
下石阶的脚步一顿,吴舜钦心绪烦乱,听得签判所言更是多了失望。
“不开城门,难道要眼睁睁看他们死在这里不成?粮仓里的粮食本就是用来救济的,咱们江南人的命是命,宁州的就不是了么?本为一国子民,何分彼此!”
千言万语的顾虑都被堵在喉咙,签判胸膛起伏,终究不再多言,只冲城门处的守军自暴自弃般高喊,“开城门!”
他面前的这位知州是要做好官做清官的,可自古做清官哪有那么容易?离了天子脚下的怀京,地方州府的官员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百姓之苦。
在吴舜钦命令下,江南对宁州逃出来的难民全部接纳,还专门修缮了一处败落的寺庙做临时的避难之处,每日施粥。
眼看偌大的寺庙也要容不下人了,吴舜钦的劄子终于到了京城。
劄子里诉苦没有,仅本本分分陈述了宁州大致情况和江南如今的做法。
时至现在,正闹干旱的怀京官员才知晓旧都宁州在饱受水患之灾。老天爷这玩笑开的一点都不好笑。
“梁斗思和朱和已经离京为榆关押送粮草,京城及附近州府的粮仓所存已是不多,如今还干旱着,不能挪用。”
暖阁内,冰鉴里的冰块早就化成了一滩水。官家摆弄去年呈上的一份文卷,精准找到宁州上报的分量,只觉得分外不解。
“新制之下,按照去年呈上的劄子所述,宁州分明收成大好,粮仓充实,怎会难民沿路南下逃到了江南?!”
话音隐约带着雷霆欲来的味儿,端坐在木椅上的李元时,裴潋,谢谦等人俱是默默听着。
去年的时候,三司便拟定了农田上的新制。准当年收成不好的百姓借官府的银钱度过年底,待来年秋季有了收成再还了银钱。这本意是增加衡朝各州府的收成,充实粮仓。总比百姓把田产抵押给当地地主,落得个由民转奴的下场好。
当然,效果也是喜人的。各州府的收成和粮仓确实增加不少。宁州报的情况也是粮仓充实。结果如今出了水患,反而无法应付了,委实蹊跷。
怀京以及周围的州府不能动,那就只能从宁州附近的下手了。
因为谨慎,裴潋浑身挺直着,屁股已经坐的发酸。此事又涉及新制推行,他掩了不适建议,“臣觉得宁州当务之急是为重建堤坝,先堵住江水。同时拨款妥善安排难民。至于粮食,需得考察清楚宁州粮仓的情况,再决定是否从江南,益州等地调用粮食赈灾。”
李元时看准时机,也跟着附和道:“臣觉得裴三司思虑甚全。海运重开以来,国库渐渐充盈,想要重建堤坝绰绰有余。官家若是下旨,臣即日便能将银子拨给工部。”
七夕番外·我与君知
“建元改制涉及农业,军事,政治等,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衡朝当时的财政压力,保证了农业发展,抑制土地兼并……”
已经入秋的季节,外面太阳还是要烈的很,好在外面葱郁的树木遮了不少热气,外加站在讲台上讲课的人声音清朗干净,让人心里的烦躁消了许多。
专业书停留在“建元新政”一单元,前后的立式空调吹的凉爽,不少学生已经在座位上对着那几位历史人物图片昏昏欲睡。目光之下,新党的面孔都带了重影。
对于历史系的学生来说,要记的内容实在太多了。关于改制更是显得枯燥无味。尤其那些新党的人物插图,一眼望去也没啥亮眼的地方,无非和其他历史名人装扮大差不差。
讲到具体改制内容的时候,穿着板正白衬衫的历史系副教授清了清嗓子,下意识拿起水杯喝水润喉,结果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他正要去旁边的饮水机接水,就听到下课铃在走廊里欢快响起来。
原本睡意朦胧的学生瞬间来了精神,一双双眼睛盯着他,随时准备收拾东西去食堂。不过也有不舍,毕竟孟副教授的颜值放在一众秃顶教授里可谓异常突出。
听到铃声,孟阮清微愣,倒也停了讲到一半的建元改制,不紧不慢合上课本,淡淡笑道:“今日就上到这里,下节课我们继续。”
教室里顿时一阵欢呼。
学习委员抱着课程记录册子走到讲台让他签字。
孟教授长相出众,连行为举止也带着股温润如玉的味儿,让接近的人如沐春风。往外面一放,凭借一身气质就能让人知道,“哦,这人肯定教书的。”
三十多岁的副教授,也算年轻有为。巧的是,专注研究衡朝历史的孟副教授,名字和新党的那位一样。还有更巧的,同喜欢研究衡朝历史的另一位陈副教授,也和一位建元新党同名。
等黑笔在表格上顺滑的写出名字,笔盖盖上。学习委员一边接过笔,扫了眼带着衡朝台阁体味儿的字体,突然问:“孟教授,最近陈教授出的新书您看了吗?”
除了同名的巧合,这俩还有个瓜葛,对于建元改制的意见微有些相左。甚至在一次采访上,孟教授委婉说他不太赞同对方对于建元改制的某些观点。
但两人也足够君子范儿,从来不随意褒贬对方。只不过要是有一方出了代表自己观点的书,另一方就能紧接而上。
大概这就是文人相轻……
孟阮清合上电脑的动作一顿,丝毫不介意学习委员的突然发问,嘴角带着宽和的笑意回道:“近期有些忙,还没看。”
本来以为话题到此就能结束,不想学习委员从自己装书的布包里掏出一本全新未拆封的书递给他。
“书名是《遗忘的历史》,我正好多买了一本。教授要是不介意,可以收下看看。”
说到一半,学习委员安利的激动中又带着小心翼翼道:“我觉得陈教授写的很好……”
看着正好被多买的这本书,孟阮清内心复杂。
书的封面是红底烫金字体,观其行迹,是那人亲笔没跑了。
不忍打击学生热爱衡朝历史的积极性,孟副教授还是接下书抿唇道了谢并保证。
“多谢,我会看的。”
因为学习委员赠书,孟阮清还想起来一件事。
今日是他和那位陈教授一决胜负的日子。
就在上周末,就在本市意外发现了衡朝都城旧址,挖掘工作已经进行了。衡朝史料向来缺乏很多,研究衡朝的人观点五花八门,就因为缺少有力的考古论证。而研究建元改制的,观点又大致分为三种。
第一种,认为建元改制对衡朝是积极的,有远见的。
第二种,建元改制不完善,漏洞很多。
第三种,衡朝的灭亡与改制多多少少有些因素。
很不幸,孟教授和陈教授分别属于前两种。很幸运,他们都反驳第三种观点。
除了下午这节课,孟阮清已经算今日无事了。衡朝都城旧址挖掘直播在晚上七点开始,他提前一个小时到了陈教授家。
二人都属于半个公众人物,观点相左之下,听到发现了衡朝都城,当即网络私下相约看直播。
历史性的时刻嘛,要一同见证。那可是建元改制发生的地方。
至于约在陈教授家的原因,仅仅是从学校回去顺路且近……
“先坐。”
对于孟阮清的提前到来,陈君琮也不显得惊讶。推了推眼镜神色如常招呼对方坐下,好像面对的只是普通客人。
中式茶几上已经沏好了茶,观一系列的茶具,应是正经的衡朝点茶手法,还别有闲情逸趣的用绿色茶粉在白色的茶沫上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
孟阮清暗自撇撇嘴,心道:这莫非就是下马威?
还没来得及思考是否是下马威,转眼又看到放在沙发角落里的一本书。
孟阮清心头一跳,觉得那本书的封面分外眼熟。
陈君琮没注意对方忽闪的神色,只交代道:“稍等片刻,我还没做晚饭。”
言外之意,你来的太早了,我晚饭还没吃。
正努力看那本书的孟阮清讪讪理了下根本没有褶皱的衣袖,略有尴尬点头。
等人走了,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拿起那本书。
封面是带着衡朝水墨画米白色底,书名是《建元八年》。
是他写的。
要想打败敌人,必先了解敌人。
这人是有备而来!
学校宿舍七号楼,刚定好论文题目的宋遗青打开电脑上的浏览器,准备搜索相关文献。浏览器自带的弹窗跳出来覆盖了页面。
“震惊!我市于上周发现……”
对于这种噱头的标题新闻,宋遗青一向是看也不看就叉掉。但当鼠标移到x哪里时,他却迟迟没有按下左键,反而去搜索标题相关视频。
位列第一的就是官方的“衡朝都城旧址挖掘直播”,热度很高,看的人也很多。
衡朝的那段历史一直是宋遗青感兴趣的点,方才他没关掉弹窗也是因为看到了“衡朝”二字,不想竟是真的。
刚点开直播,入眼的就是正在搭简易棚子和细致挖掘的工作人员。
“这里是怀京市长宁区,那么现在我身后的就是衡朝都城旧址挖掘现场……”
外面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记者穿着透明的雨衣握着话筒慢慢向后走去。
旧址的大概范围已经做了标记,拉了隔离带。防雨和日光的棚子也搭了一半。挖掘人员各自忙着手里的工作,直到一个身穿黑色一次性雨衣的人自棚子外走进来,记者眼前一亮,立即迎上去采访。
“您好,我是怀京市电视台的记者,请问您的姓名。”
来人拉掉了罩在外面的黑色雨衣帽子,露出里面还沾着泥土的白色工作服和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沉声道:“裴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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