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惊呼出声,往前追去趴在断崖边,只堪堪撕裂一片衣角。
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海浪声越来越近。陈君琮望着渐渐远去天际,仍是笑着呢喃,“衡哥儿,你我终不用相逢于梦中。”
海浪翻起,将他的身形带着岸边碎石一同卷入其中。咸凉的海水涌进口鼻,缺氧让胸膛犹如要炸裂般发疼。
陈君琮的视线停留在海面上的细碎浮光,他轻轻阖上双眸,身子不断下沉。
他将在无尽的大海深处永远做着一个梦。
怀京终于有了米粮,陈伯用碎银买了大袋,做了碗粥想要端给主人家。然而他推了门,桌案上只有一张墨迹未干的纸。
是主人家的绝笔诗:
旌声努卷清和雨,细雨哀绵泣旧人。
谁识陌头杨柳色,且看灯下粉蝶魂。
十年恩怨灰游鬓,百日存亡涩晓心。
长是座中肠断客,轻薄惶恐负春荫。
第一百四十二章 番外·四时令 裴宋篇
昨夜的雨水顺着嫩绿的柳枝落在行人的肩上,不知名的虫子借着长势喜人的杂草遮掩放肆鸣叫,像要告诉每位过路人此时是生机勃勃的春季。
“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几个半大的孩童嬉笑跑过,手里牵着长线,仰头看绘着老鹰的纸鸢。
少年心性总是没个准头,其中一个一脚踩进雨后的积水坑中,自己湿了鞋袜,倒也连累了旁边的行人。
“呀,娘要骂我了。”
孩童心思从纸鸢上收回来,提起湿漉漉的裤脚愁眉苦脸。余光看到有人被自己波及,视线上移,脸色顿时通红,愧疚拱手。
“先生。”
其余几个也反应过来,纷纷收敛了许多。恭恭谨谨的像学堂里的老夫子。
可他们面前的这位就是他们的教书先生。
裴潋抖了抖自己的衣摆,感叹新扯的麻布衣裳出门就遭了罪。他抬头冲还高入云霄的纸鸢望了一眼,大手指着几个小萝卜头道:“昨日学的内容各抄十遍。”
声儿一落,果然是此起彼伏的叹气声。裴潋出了衣裳的恶气,扬手赶人,“快去快去,明日我要查验。”
方才还聚在一处的孩童慢慢做鸟兽散。
裴潋得意转身提着红线穿起的鱼干正欲离开,却听得身后某个机灵鬼拍手大喊。
“咱们找宋夫子求情去。”
这提议霎时得到一致赞同。裴潋挑眉冲着乌泱泱散去的背影斥道:“小兔崽子,找宋夫子也没用!”
他虽声音严厉,嘴角却带着笑意,撂下一句话就提着鱼干离开了。
东头瘸腿郎中家里的母猫下了几只猫崽,引得学堂的孩子纷纷去围观。赵景中也去了,回来就缠着要猫儿。裴潋哪里是养活物的人?但耐不住这小孩儿磨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还是提了鱼干给猫妈做聘礼,想聘只猫儿回去。
刚满月的猫崽还小的可怜,裴潋握在手里生怕微微用劲就捏死了。黑黢黢的眼睛懵懂的看着尚未熟悉的世界,被人翻了肚皮还会装模作样的炸毛。
裴潋不是于敬淮,可不管它什么雪里拖枪,乌云盖雪。看着哪个顺眼了,扔下鱼干就走。
待他慢悠悠开了门回到院中,就见赵景中趴在书房支起来的窗柩上,身子被开的正繁的海棠遮了半个,神色百无聊赖,只在看见他的身影蓦地跳起来,冲出书房。
“裴潋,你带猫儿回来啦。”
裴潋把猫崽往他怀里一塞,冷着脸轻骂,“没大没小,叫义父。”
“义父。”
赵景中得了心心念念的猫儿,转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敷衍喊了声。
宋遗青刚从书房里不紧不慢出来,目睹小身影窜进房中,对着发抖的猫崽怜的跟宝贝疙瘩似得。
“你罚他们抄什么书?”
他本来在书房内修书,忽然就被学堂里的萝卜头们拉着诉苦一场,好不委屈,可他头都大了。
说到这个,裴潋更是无辜拉起衣摆凑到他面前,“新衣裳因为那群兔崽子们脏了。”
蓝色的衣摆上明显可见深褐色泥点,已经快要干了。宋遗青倚在门轴上撇撇嘴不甚在意。
“你这衣裳值几个钱。”
长衫是麻布的,就算新做的,顶多卖出几文钱。
裴潋不服气。想他什么贵重料子没穿过?但那是以前。
他余光瞅了瞅书房内,确定赵景中满眼都是猫儿后,把宋遗青按在门板上对着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狠狠亲了一口,嗓音狎昵。
“衣裳不值钱,但是是阿迟亲自穿的。”
宋遗青闹了个脸红落了下风,恶狠狠“啐”他一口,骂道:“你就是个浑不正经的。”
赵景中就是国破前暴雨中捡的孩童,本放在宋遗青姐姐宋绾那里养了,名姓都定了。宋绾与赵世初合计一番,又把人给送回来了。
原是怕他们俩膝下无子,晚年寂寞。
两人猫狗都没养过,能养活赵景中属实是奇迹,还未等人加冠就定了表字“安道”求个吉利。
“赵安道,赵安道!”
在院子里用柳枝儿逗猫的赵景中听到声儿唬了一跳,刚想躲起来,就被赶来的裴潋提着衣领进了书房。
他手里还抱着猫儿阿奴,缩着脖子被可怜兮兮的往书房的地上一戳,像要被埋进坑里的萝卜。
义父生气的时候,就爱喊他表字加着姓。
裴潋把辛辛苦苦复述写下的新制内容哗啦啦快速翻着,修长的手指对着背面歪歪扭扭的线条质问:“这什么?”
正面还是工工整整的新制,背面却被人糟蹋的犹如鬼画符。
赵景中到底不过五岁,只是顽皮了些,见裴潋真生气了,泪水登时在眼眶里打转。
“我……我错了……”
裴潋坐在木椅上,翘着二郎腿喝了口茶问:“错哪儿了?”
他问的有鼻子有眼,赵景中也应的有鼻子有眼。
“不该乱画……呜呜呜……”
“不对!”
裴潋把茶杯放在桌案上,瓷器的脆响吓得赵景中一抖,哭声立即止了,眼巴巴无措的扭着手。
没想到这人颇为嫌弃道:“不对!你错在画的太丑了!”
想他也是丹青拿手,虽不是大家,也不至于寒碜到义子的水平如鬼画符。
赵景中愣住了,哭声梗的不上不下难受。
裴潋对着鬼画符随手一指,“这是鸡?”
赵景中颇不服气反驳,“这是鸟!”
“这是蛇?”
“这是龙!”
“那这该是蛇罢?”
“那是泥鳅!”
村子所在的地儿属于地地道道的江南,没有城里的繁华热闹,但乐的清闲。又逢着南方的梅雨季,被衾衣物能拧出水。裴潋盖着潮乎乎的被子左右睡不着,闹的宋遗青也不得安生。
现下还只是日暮黄昏,可困意向来是伴着雨声而生的。白日里没什么事,又不用去学堂,宋遗青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
不大的雨珠打落一地海棠花,宋遗青抱着阿奴,一人一猫都慵懒的恍若没有骨头倚在竹榻上,偶有雨水越过窗柩溅到脸上也不管。阿奴更是睡姿豪放,整个身子拉长了占据他整条小臂。
裴潋盘腿坐着,随手捡起窗柩上被雨水打落的两朵海棠花,俯身伸长了手臂,一朵放在阿奴白绒绒的肚皮上。阿奴依旧睡的香,小肚子带着花朵起伏有致。他便又将另一朵放在宋遗青的鼻头上。
沾了雨水的花瓣接触肌肤带起一阵凉意,宋遗青不胜其烦揉了揉鼻子,海棠花掉落,正砸在阿奴的猫耳朵上。
“做什么?”
他不情不愿的睁开眼,发觉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困意分毫未减。
看到人终于肯理理自己了,裴潋来了精神,胳膊撑在桌上道:“我让安道打酒去,这样的时节少不了雅兴。”
“你又支使他去。上回他可被卖酒的王户骗了两文钱。”
宋遗青懒洋洋从青瓷小盘中捏了个梅子解乏,慢悠悠开口。
裴潋不以为然,“吃一堑长一智。”
反正是想喝酒,又不想自己动罢了。
宋遗青懒得戳穿他,任由他把睡的正熟的赵景中自床上薅起来。
磨磨蹭蹭穿了外衣,从门后找到油纸伞。赵景中睡眼朦胧的难受,临走前不免抱怨一句。
“又是我,你怎得不去?”
一个梅子核精准砸在他脑门上,抬头看去,裴潋正嚼着梅子肉。
“让你吃一堑长一智,莫要再被王户骗了文钱。”
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景中被揭了短处,小脸羞愧一红,再也不说什么撑着伞走了。
见人走了,裴潋又对着宋遗青抱怨,“你让安道莫在我书上乱画了,反面不妨事,就是太丑,丢人。”
说到“丢人”二字,他脸上嫌弃之色尽显,甚至已经开始觉得无颜见人。
宋遗青微愣,好似想起来什么。
“许是那日他翻了箱子看到你的那副画,便起了学丹青的心思。”
木箱是再普通不过的红木,没什么雕刻花纹。里面锁着以前的旧物。前些日子他怕东西受了潮便翻出来晾晒,收的时候忘了上锁,就被赵景中钻了空子。看了画不说,还把他们的旧官服套在身上,宽大的衣袖和衣长把人拢的严实,活像个小老头儿,还不自知的非要握着笏板装出小大人的模样来。不是他说,那红色的革带都能把赵景中的腰绕上两圈。
说到画,裴潋“咦”了声,起身自镂空的瓷枕中拿出钥匙去木箱里翻找。不多时就把那副画拿了出来。
笔墨如旧,未曾玷污半分。因为匀了珍珠粉,色泽鲜亮如新。
天快黑的时候,赵景中打酒回来了。他换下沾了泥水的方头鞋,提着装了酒的竹筒到房间内,一眼看到曾惊艳自己的画正摊开放在桌上。
“裴潋,酒打来了。”他眼睛盯着画,把竹筒往裴潋怀里一放,还不忘自豪添上一句,“这回可没被骗文钱。”
完了又往宋遗青面前凑,挤的阿奴不满喵喵直叫,奈何不过这小无赖,只得甩甩头摇着尾巴跳下去,绕着书桌的一脚继续呼呼大睡。
赵景中小心翼翼摸上画,大气都不敢出,抬头和宋遗青套近乎。
“爹,这画的是你?”
没等得回应,手背就被裴潋打的一缩。
“乱碰什么,抹掉了上面的珍珠粉,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听闻是珍珠粉,赵景中收回手,想碰又不敢碰,恨不得把眼珠子留下画上。
宋遗青责怪的看了眼故意逗弄赵景中的裴潋,平静道:“旧物罢了。你若是想学丹青,便让你义父教你。”
前面的落款确实是“维崧”二字。赵景中不晓得这个表字的含义,只如狼似虎的转而盯着裴潋。
裴潋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摆摆手叹息,“孺子不可教也。”
赵景中:“……”
酒喝的确实是雅兴,二人只微醺着不甚醉。兴致起来了,裴潋闹着要给画提诗。
宋遗青暗道不好,想要阻了这人。可惜笔墨已经落在画上。字迹一如既往的清峻如刀。
赵景中扒着桌案,轻声复述诗句。
“桃篦胭脂玉钿妆,溪风过柳话新凉……”
他眉头皱起,回首问宋遗青,“爹,这写的是哪位美人么?”
虽然两人从来没有明说,年纪尚小的他也在细节处看出他们的关系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
“他糊涂了,不要较真。你多日未习书了,还不快去。学堂的同窗们都背的滚瓜烂熟了。”宋遗青脸上发红,开始赶人去温书。
赵景中认真道:“那是他们要做官,安道才不要做官。”
宋遗青以为他是发懒说的浑话,顺着笑问:“你才多大就喊着不做官?到时可别艳羡同窗登科及第。”
然而这句话像是刺到了对方哪处不痛快,赵景中撇着嘴,执拗撂下一句“反正就是不做官”便伞也不撑的跑出了院子。
怕他着了凉,宋遗青隔着窗子喊,“别乱跑,又去哪里混玩?”
赵景中头也不回,只负气应道:“找二狗斗蛐蛐去!”
下雨天斗什么蛐蛐?!
宋遗青摇摇头随他去了,发现裴潋已经完成了他的“著作”。
上句便是早就作好的,后两句却改了胡闹,正正经经的多了意境。
“明河拂乱著仙影,宿雨微醺卧海棠。”
这人一生未做过完完整整的诗,今日倒是改了习性。
因为醉意,视线愈发迷离,但听得到雨声,闻得到海棠花香。裴潋甚至真想在一地的海棠中小憩。
知道自己再喝就要不省人事了,他放了酒杯,绕着舌头模糊不清说:“安道不做官也好。”
宋遗青陡然失了取笑他失态的心思,望着烟雨朦胧的院门,早就望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了。
少年心性,总是肆意妄为,活的洒脱快意的。
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活法,确实没必要纠结。
他慢慢卷起画,搁在角落处放好。见天色暗了,又点了黄烛。回头又见裴潋俯身在窗柩上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半边身子被打湿了。
直到了晚间,裴潋才慢慢转醒。初看到四周景致时尚且怔愣许久,清醒了又拧着眉很痛苦的模样。可恨远处不知谁在吹笛,扰的心绪更加沉重。
按理说笛声轻快,可落在他耳中总多了哀愁的韵味。
赵景中其实没有去斗什么蛐蛐。他出去不久又绕了圈翻了篱笆蹲在檐下墙根处扣着泥土生闷气。
他也不知道气什么,只一个劲儿想。凭什么读书就要做官?他偏不做。
蹲的久了容易腿麻,他便搓掉手上泥土准备再翻出院子,装个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刚起身欲走,就听熟悉的声音自灯影灼灼的窗子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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