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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翅鸟(近代现代)——长路远歌

时间:2021-12-10 15:42:26  作者:长路远歌
  “怎么不关窗?”他责备地看了恩萧一眼,去把大开的窗户关上。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雨水。
  “在想什么?”他坐到床边,碰了一下恩萧冰凉的脸。
  恩萧的脊背靠在床头垂下来的那块巨大黑绸布上,他回过神来,把脊背移开,说:“没什么,等你出来一起睡。”
  “这么好?”谢知行笑了笑,眼睛里有一点神采,依稀破开愁云,“吹了头发就来。”
  恩萧笑了一下。等谢知行关了吹风机,再回过头来看,恩萧已经躺下睡了,只给他留了床头的灯。
  谢知行轻轻搁下吹风机,叹了气,钻进被窝,把人抱上。恩萧的呼吸很匀称,似乎很快就入睡了。
  雨丝丝点点洒落,风里交织变幻,像一首蛊惑人入眠的乐曲。
  天色将明的时候,谢知行在床上醒来,猛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他于是绕着房间找了一圈,不见恩萧的影子,他出门去,如今这里已经没有城防官驻守了,所有人几乎都在前线。
  谢知行急急下楼,外套也没披,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
  “恩萧,千万不要……”他喃喃。
  灰色的雨打在脸上,每一下都在皮肤上烙出小坑,然后又消失不见。
  “我还没有好好爱你……我们怎么会来不及?”
  他只能猜恩萧会在哪儿。他对他,就好像指尖端着的瓷瓶,碎裂的时候应该是惊心动魄的。可恩萧若真的碎裂,惊心动魄还不够,就连谢知行的命都要拿走了。
  直至跑到那栋刚受过炮火的筒子楼,谢知行才依稀看到暴雨里有个匍匐的影子。
  百米的空地上,隔得那么远,那低垂的银色发丝异样刺眼,像苍凉的月亮,一下就把谢知行洞穿了。
  早起的居民三三两两,驻足观看。也有见过谢知行的城防官过来,撑着伞,抬高手臂替谢知行遮了:“长官您好。恩萧长官他……”
  透过雨雾,谢知行琥珀色的瞳孔微眯,被雨染灰了。
  人们在窃窃私语,城防官又出声:“长官他怎么了,需要我们去帮忙吗?”
  “不要。”谢知行声音冷彻,带着点痛,“都别管他。”
  城防官微怔:“可是……”
  “麻烦你,把居民送回去,不许围观,不许外传,不许议论。”
  “是!”城防官扣靴,打起雨滴来。“大家都散了啊,雨挺大的,容易出危险!”
  人群散去,天地之间茫茫一片。恩萧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只是专心地低头擦地。那是昨天戴琳最后待过的地方。
  雨珠把他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有些从他的鼻尖滑过,或从平直的嘴角滴落。他眼睛习惯了水分,一眨不眨,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也没有生气。
  谢知行就在雨里看他很久,眼神从冰凉,变成痛心,然后滑向不甘,最后变得无奈,然后平和,像一床阳光照耀下的棉被。
  恩萧动作开始加大,他素白的手指扔开抹布,直接碾在了沥青路面上。一缕殷红从嘴唇和着雨染到下巴上,异常妖艳。
  他瞥到那人的脚尖,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谢知行在他面前停下,扶了一下那只碾破的手。
  那一瞬的温热顺着指尖溜到心尖,烫得恩萧伤口火辣辣的。
  恩萧忽地抬起倔强的眼睛,滚烫,逼人地泼过来。
  可他见到谢知行。
  雨凄,风萧,在他眼里一瞬都驻了。茫阔天地,只此一人。
  “谢知行,下雨了。”恩萧说。
  “我知道。”
  恩萧觉得他没听明白,咬唇倔强道:“谢知行,下雨了。”
  谢知行握住那只手,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骨、肌腱,手腕,小蛇一样蔓延。
  他吐出一点鲜红燥热的舌尖,将那血滴舔了去,嘴唇压上他的伤口,说:“所以我来陪你了。”
  他只顾着看他擦,也不帮忙。他知道有些路,长官只能自己走过来。
  恩萧的动作逐渐变得缓慢。那地上本来也什么也没有,只是雨不住,仿佛汩汩不断的血。他在雨里,喉头不断滚动,吞咽了无数无数无声的眼泪。
  脸上都是水,反正谁也看不出来。
  等到雨势渐渐收了,剩一两滴,从谢知行的发梢和衣角砸下来。
  “干净了?”谢知行问他。
  “干净了……”恩萧说着,人便瘫坐在地上。
  谢知行以为他累了,于是去扶他:“那我们回家。”
  可是恩萧根本起不来,他左脚的脚踝肿得很高。
  “怎么弄的?”
  “出来太急了。”恩萧说。天不亮他就偷偷跑出来,失魂落魄的,没顾及脚下。
  “傻瓜。”谢知行说着,背过身去,“那你上来吧。”
  于是空无一人的萧瑟街道上,断垣残壁之间,谢知行背着恩萧缓缓踱行。恩萧很轻的,可他却像驮住了无限沉的东西,把心里压得实实的,有点酸涩的幸福,甚至想背着他走完一生。
  “谢知行……”恩萧搂着他的脖子,呼出的气息有些热,“不回办公室。”
  “那去哪儿?”
  “教堂。”恩萧说,“去你带我去过的教堂。”
  谢知行对那个地方的印象还停留在耶稣注视下的情潮汹涌,以为恩萧再也不肯去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像照顾小朋友,把人往上颠了颠,说:“好。都听长官的。”
  于是他换了个方向走去。天早已亮了,恩萧昏昏欲睡。在那之前,他睫毛之间漏进来一点光,依稀还可看见,粉紫的天际,两道彩虹交相辉映。
  他们正走向彩虹。
 
 
第125章 
  教堂屋顶上落着水,插满了十字架的草坪上,露珠晶亮,颗颗饱满映虹,一露一世界,缩映了无数个恩萧,无数个谢知行。
  空气里有雨后土腥的气味。
  恩萧坐在长条椅子上,说:“按城邦的规矩,人死了是要全部降解的,我没把她的任何东西留下来。”
  谢知行已经用铁锹挖到了地下六尺的地方。泥土阴湿,草根腐烂,积雪白白的,黏在其中。他手上捏着一块猩红色布料,是小姑娘的衣角。
  “只有这个了。编号G不需要牢笼,我们不能把小姑娘整个埋葬掉。”他说,“挖好了。”
  于是恩萧从椅子上缓缓地站起来,瘸着腿踱过去。那只脚崴得太严重了,他又一向注意形象,光顾着稳住身形,却一脚踩到淤泥上,“哗”一下滑倒。
  恩萧摔得生疼:“……”
  谢知行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忍俊不禁,笑声突兀地打破沉寂。
  恩萧拎着他由白转黑的袍子,瞪了谢知行一眼:“还笑?没良心的……”
  “你是笨蛋吗?”谢知行放下铁锹,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伸出手,“好哥哥,我拉你起来。”
  “别叫哥哥。”恩萧气不过他脸上憋笑的表情,于是恼得不看他,“我又没缺胳膊少腿。”
  “不要我拉你?”谢知行想了想,把手收回去,“那我们长官,是要背呢,还是要抱呢,还是要在地上坐湿屁股呢?”
  恩萧挣扎了一下,左腿完全没办法用力,起都起不来。他脸上浮着薄红,谢知行就笑笑地看着他,好像一只摇尾巴的大型犬。
  “……抱。”恩萧说。
  谢知行凑过来,鼻尖蹭了一下他的脸颊,手抄到他膝盖底下:“好。”
  于是他把他抱到十字架面前放下。低头看下去,那是一个深黑的洞穴,恩萧忽然觉得墓里面一定很冷湿,泥土堵着鼻子,气都喘不过来的。
  “别埋了,谢知行。”恩萧说。
  “怎么了?都挖很深了。”
  “闷,冷。”恩萧说,“小姑娘怕冷。”
  他算不上喜欢孩子,好像没有怎么关心过戴琳,甚至还亲手给她一枪。他与她相处也不过十天半个月,可他就知道戴琳怕冷。
  “天冷了,她总是把帽兜拉得很紧。除了自卑,她也怕风灌进去。”恩萧说。
  “长官很喜欢戴琳吧。”谢知行说。
  “她很可爱。”恩萧回忆着品味了一下。小姑娘话多,又闹腾,有点讨人厌,但他还是觉得很可爱。
  他抓过铁锹,把掀在一旁的泥土又填埋回去。平整的草地上因此凸出稀松的一块。
  他从口袋里挑出一朵红宝石镶嵌的小玫瑰胸针:“据说是很古老的习俗,要为死者献上玫瑰,象征受难和升入天堂。冬天没有玫瑰,我用这朵人造玫瑰铺她去天国的路,希望她喜欢。”
  破旧教堂无一人光顾,甚至连地下六尺的枯骨也不知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没了踪迹。耶稣像在上,戴琳的小玫瑰别在猩红色衣料上,静静躺着。等风吹过枯草,上头挂着的露珠星星点点反射跳跃出秾丽的红色,仿佛开了一地春天。
  耶稣已死,人间亦有神灵。
  谢知行与恩萧站在那儿,各自低头祷告一阵。恩萧把拳心贴在心口,轻轻地敲击。
  他们在长椅上倚靠着坐了好久。曾经教堂应该是金碧辉煌的,有数丈高的穹顶,玫瑰花窗,马赛克的传教画,富丽堂皇的雕塑,神衣衫上的褶皱使它栩栩如生。这里应该有很多人聚集,主持的牧师,分发的圣餐,人的洗礼、丧礼,昼夜传唱的牧歌。
  仪式太过浮夸,可是如今的荒废一衬,悲凉得让人眼眶发酸,就仿佛自己也跟着失色了一样。
  “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信仰。”恩萧说,“居民们祷告,却不溯原文,从不见上帝。”
  “可是上帝在哪里?”谢知行说,“上帝对我们爱莫能助。”
  “你不信上帝,那你信什么?”
  “我不知道我信什么。人为什么偏要有信仰的对象?”
  “硬要说一个呢?”恩萧说,“不信上帝,那你信物质,信欲望,信丛林法则?”
  谢知行把玩着恩萧纤细的小指拇,骨节很软,指甲盖都是细长且饱满的。“硬要说啊……那么我信穿破浓雾的长风,我信隆隆上升的金乌,我信每一个落日必然预示着下一个黎明,我信文学与诗歌之自由,我信现实里撬不动的残忍,我信幸运背后必有苦难相衬……”
  他顿了顿:“但我也信峰回必然路转,我信爱是人的本能。我信你。”
  他把他要缩回去的手拉住了,说:“我是你的信徒。”
  恩萧怔着,谢知行浓烈滚热的呼吸都已经贴到他唇边了。那只火蝶就悬停着,也不肯落下来。
  “恩萧,我信你必然会向我走来。”
  恩萧感觉手指上略微一紧,谢知行不知道套了什么东西在他无名指上,中心有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低头,见莹莹亮光。
  “你那么喜欢那枚耳坠子,我当然舍不得你扔了。”谢知行说,“只是它已经碎了,我只找到了几片儿,只好凝起来。”
  黑色的石粒堆在一起,黏成一个小小的圆,上端缺了一点,细看是一个心形。那小石头熠熠闪光,由于是拼合的,显得不太平整,但如此一来,就形成了多面体,每一面都折射一星亮光,做得很精巧。
  栓着石头的不是金银,而是一根枯草,不知道谢知行什么时候摘的。
  “好长官,我不知道你怕不怕来不及,但是我很怕。”谢知行说,“所以我昨晚出去,给你找回来了。我想,必须要马上栓住你了……你能不能不要摘下来?”
  恩萧想着谢知行的样子。他昨晚叼着烟出去,原来是到地下管道绕圈去了,就为了给他捞回来一个破碎的耳坠子。那个男人明明是狼犬,对他却一副驯服,又期待的样子,他怎么能不心动?
  “谢知行,其实我……”恩萧抿抿唇,手握住长椅的铁锈把手,“我也怕来不及。”
  谢知行眼眸动了一下。他原来是握着恩萧的手,戴了戒指便退了回去,这时候正退到无名指指尖,于是立刻又捻住了。
  恩萧手动了动,像谢知行那样,食指和拇指捻住对方的一根指头:“我也怕来不及,所以有些话本来是不想说的……”
  “我想听。”谢知行说。
  恩萧的指头慢慢从谢知行指尖开始往上移动:“我想说,我们这样,谁都不知道往后还剩多少时间了。”
  他顿住,又说:“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在剩下的所有时间都陪着我?”
  “这样听上去好像很自私,但我不是强迫你,我是想说……”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谢知行的指头,“即便时间所剩无多,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他说得极缓,动作也慢,终于从指头的最下端爬到最上端,然后覆住谢知行的手背,慢慢地半抬起眼睛,接触到谢知行深邃的眸子。
  “我想和你一起犯罪。”他小声说。
  他从没料想自己心跳会这样剧烈,寒冬腊月里,他脸上烧热,仿佛一炉火炭,连耳根子都通红一片。
  然后他迅速把眼睛移开了。
  “爱情在逃犯人,你可想清楚了?”谢知行的声音低低的,通过空气,传到恩萧耳朵里的时候还在振动,把他耳道耳蜗都说麻了。
  “不许反悔。”谢知行说完,便吻上他的唇。
 
 
第126章 
  这个吻很燥,很烈,唇上掠了一下,便烫进去。两条粉红色的舌头,一进一退地挑拨逗弄。谢知行往前倾身,把恩萧压在长椅上。
  他宽大的手掌垫在恩萧后脑,替他挡着铁凳的寒意。头顶的暖阳没有温度,呼吸在空气里雾化成白色的一团,氤氲在二人之间,仿佛收集了一整个世界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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