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呼吸不了。
容问身体在颤抖,“大人……阿知,阿知阿知……”
他反反复复呢喃着叫明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明知无奈笑笑,僵着身子任由他抱。白玉月色中,风不知哪儿来,吹了几滴冰凉液体滴落在他的后脖颈。
他一惊,心被灼了个大洞,烟尘漫延至鼻腔,直发酸。他连忙回拥容问,轻轻拍打他脊背,“没事了,没事了,我还在……”
过了很久,容问才松开他,神色并无异样,从怀中摸出一节白缎,用神力把他伤口清理干净,止住血,往上缠绕。
做完这一切,他小心翼翼地将他手捧住,低头在掌心轻轻亲吻,双眼微瞌,吻得虔诚又克制,像是世上最虔诚的教徒在亲吻自己的神明。
明知没敢抽回手。
“……疼吗?阿知。”容问抬头看他,嗓音低沉沙哑。
他叫的不再是大人,而是阿知。明知微微一笑,“不疼……”眼看向他的伤口,“你的手……”
容问没做声,依旧低着头。
“真不疼,没骗你。”明知垂头笑着去看他,“手松开,让我看看,听话。”
片刻后,他才将他轻轻松开,递过来一条白缎,“帮我。”
他低头给容问处理伤口,谁都没有提幻境中发生的事,这不禁让他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容问的手指节修长匀称,比起玉瓷也毫不逊色,只是这手掌心却多了一条见骨伤痕,往出渗血。明知心疼的紧,手下越发轻了几分。
“……师讼这边情况如何?”明知将白缎缠好,心中恐惧未消,提起师讼微微地皱了眉。
容问撑着地面站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你入了幻境之后,被我和雪神大人重挫,只剩半条命而已。雪神大人去追了。”
明知借着他力站起来,迟疑片刻才将赦罪捡起来收好,看看四周,又想起点什么,“对了,方才卷耳一直跟着我,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容问替他将衣袖理好,“我让它先去灵星君那边了。”轻轻握了他一下,“不必担心。”
明知轻轻颔首,“灵星君找到了?”他这才注意到周围断壁残垣,荒草丛生,乱麻似的藤蔓下依稀可以分辨出精雕细琢过的腐朽木料,地上散落着琉瓦碎片,一片荒凉。
他笃定这里是兰沽旧宫。
“只是感觉到是灵星君的神息,还不确定,卷耳先去确认,若是灵星君,便赶回来知会我们。”容问说道。
话音刚落,卷耳便随着铃铛声,狂奔了回来。它看见明知,一下扑过来,左右蹭蹭嗅嗅,尾巴摇的飞快。
“辛苦你了,卷耳。”明知双臂接住它,笑着按按它脑袋,再松开它。
卷耳得了夸奖,更加兴奋,将灵星君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容问上前在他头上轻轻一敲,板着个脸,“我让你去干嘛了?灵星君呢?”
被呵斥的卷耳哼唧两声立马乖乖蹲好,冲着天边方向只叫,像是示意他们去看。
明知目光看去,远处一颗星辰下,隐隐约约散着一阵银色神息,而除了那一颗星辰,其他都黯淡到几乎看不清。
他神色一变。灵星君是周天星辰化身,眼前星辰黯淡无光,他神息四散,这一切无不明示事态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险恶地步。
而仅是须臾之间,他的脸色更加惨白,星辰愈来愈黯淡,与之相对那阵神息像是天地间第二个月亮。
明知暗叫一声不好。瞬间朝那出飞掠而去。
作者有话说:
肝没了……
第21章 春昼
神熹二十六年四月四,成难刚过完八岁生辰。
那个春天冷极了,宫殿顶上的琉璃瓦还盖着一层未融的薄雪,廊下稀稀拉拉开着几株垂丝海棠。乌云从晦暗天穹上压下来,举国上下没有一丝声音。
十日前,月燕大败的消息从散雪关长了翅膀似的一夜飞到国都,将本就冷的春天压的更冷了几分。
前方十万大军与兰沽三十万大军在散雪关僵持,散雪关虽易守难攻,但兵力差距悬殊,敌军出战告捷,士气高涨,散雪关后便是国都,人人都知道,此战若败,月燕便退无可退,求和这一条路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可是如今十日过去,国主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成难站在白玉殿前不远处的廊下看过去,殿前跪了一干老臣,个个噤若寒蝉,脊背几乎要被乌云压折。
他转回眼抬手拈过廊下一枝海棠,“……只可惜太过瘦弱,……不知他乡海棠是何种颜色。”出神片刻后,他松开海棠枝,未等身后宫人反应,抬脚向白玉殿走去。
殿上静的落针可闻,神熹帝高坐明台之上,双鬓斑白,枯瘦的脖颈几乎要承不住十二旒的冠冕。
八岁的成难就在百官注视中一步步踏上台阶,来到殿前跪下来,恭恭敬敬拱手一礼,“陛下,难久闻兰沽海棠色艳浓丽,为天下一绝。今春四月,海棠艳,难愿往兰沽一仰风姿。”
他声音清脆明晰,像是一串断线珠玉散落在大殿上,小小身子跪的笔直,几乎让人快要忘了他不过只是一个八岁的稚儿。
周围一干老臣这时候炸开了锅,心里都不禁齐齐一松,这位十一皇子正如一阵及时雨,解了眼前的焦渴,兰沽点名要这位去交流学习,国主迟迟未表态,如今他自愿提出去兰沽,无疑是让各方都有了一个台阶下。
神熹帝垂目盯着案上一只白瓷茶盏,并未看成难一眼,殿前大臣的心很快又沉了下去。
“父皇!”八岁成难脊背依然挺得笔直,明眸直视着神熹帝,却换了一种称呼。
殿上再次安静下来,大臣们悬着一颗心大气不敢出。
过了很久以后,神熹帝终于抬起眼看了堂下成难一眼,猛然抓起案上白瓷盏狠狠一掷,拂袖而去。
白瓷盏“啪”地一声碎在成难膝前,溅了他一身茶渍。
成难一动不动,睫毛盖住大半眼睛,冲着神熹帝背影重重一磕头,“谢陛下……愿陛下千秋万代,海清河晏。”
四月十五日。成难随月燕使团抵达兰沽帝京,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一句话就断送了自己一切可能的兰沽太子宁祯。
那天天气很好,他随宫人沿长廊七折八折终于到了太子居所,朱红拱门前,一株紫藤正开,远望过去,像一片紫色的烟霞。
宁祯刚跑过马,一身利落短装还未来的及换下,便差点与刚转过拱门的成难撞个面对面,吓得周围宫人跪倒一片。
骄矜少年带着一身热气,被冲撞了难得的没恼,将手中马鞭抛给身后侍从,垂头饶有兴致地看他,“你就是那个成难?我当能有多厉害,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他言语带刺,摆明了要让人难堪。
成难不卑不亢,站的笔直,拱起手略略施礼。
宁祯最烦这种古板老学究的做派,当下立刻拧了眉,摆摆手,“罢了,从明天开始,你便做本太子的侍从,跟在身边伺候笔墨吧。”
说完领着一众人,一阵风似的卷走,独留成难一人。他面无表情,只是藏在袖中的一双手攥的骨节泛白……
**
灵星君置身于这个妖物编织的幻境之中,脸色苍白,他在抑制不住的发抖,他不明白,这不过是再最普通的画面,为何他会感觉到……疼痛?
他跪坐在地上,发了愣。
画面中紫藤花漱漱而落,许久后,他苦笑了一下,用尽最后一丝清明,自散神息求助。银白色神息自他周身四散开来,所有星辰黯然失色。
司命与谛生不在身边,他再想保那两个拖油瓶无恙,也只能做到如此。
他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与那妖物打斗时留下的伤口,止不住的往下滴血,与此同时,心中的疼痛与疑惑由于神力的耗尽再次席卷而来,他的意识开始涣散,犹如风中残烛一般,“哗”的一声灭了。
他呕出一口血,缓缓闭上了双眼。
血腥味弥散,夜风很冷,断壁残垣在微微的银色神息中镀上一层薄冷白霜,远处有夜枭哀啼。
明知一路赶来,眉头片刻未松过,而此刻更是肉眼可见的白了脸。他能感觉到,越靠近神息所出之地,血腥味与不祥之感便越浓。
灵星君此番定然凶多吉少,若只是皮肉伤还好说,毕竟养两天就好了,但要是像他之前一样溺入幻境……他脑中闪过先前幻境中的情景,疼痛猛地冲上脑袋,逼出一圈细密冷汗。
夜风中,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身后铃音步步靠近,明知忙抬手锤了几下额头,强自镇定下来。
手刚垂下,容问便到了他身后,那阵铃音自然是来自卷耳。
“阿知?”容问关切的看着他。
周围一片静谧,眼前那处荧光像是一片飞舞的流萤。
明知抬起那只裹了绢布的手,若有所思,很久后,浅浅一笑,“……你在幻境之中看见了什么?”
那片于他而言噩梦一般的湖面,他们三人之中,除了慕同尘外,他和容问都被鉴出心影,可是,容问心中在害怕什么,在恐惧什么?他想不出。
风中血腥味越发浓郁。明知眯眼看着眼前一片银白飞舞等着容问回答。
他问并非他好挖人隐秘,活了这么多年,谁心中能没有一点伤口呢?只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师讼这件破事,并不会这样简简单单就结尾,他死不足惜,但他知道那有多痛,他不能让容问再次经历一次那样的噩梦。
容问似乎被惊到了,动作明显的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嘴角甚至带了一丝笑意,“怎么?”他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圈细密的影,“阿知要赶我走?”
他没回答,亦没躲避,只是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将明知心中那点小算盘拨了个纷乱如麻,堵的他一阵凝噎。
明知心道,这人怎么不按路数走?
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事儿左右也要结尾了,你受了伤,还分了一半神力给我,……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他这后面一句话颇有几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臭不要脸的味儿,但这样的话往往最有效果,就像往熊熊烈火中添一把干柴。
“哦?所以你打算自己去救灵星君?”他笑意更浓,但眼中却燃起两簇火,分明是气急了,步步向明知逼近。
明知连连后退,心道,这柴似乎有些干过头了。
“……阿知,你晓不晓得你这样……”他突然停下,眼神很复杂,一句话只说一半,像是有些犹豫不决。
明知疑惑着看向他,“嗯?”
“算了。阿知,我们一起去,不要推开我,好吗?”容问浑身气息就这样突然的弱了,声音很低,眼带了一层水意,灼灼地盯着明知,让人莫名的觉得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这要人怎么拒绝?明知怕他再次受到伤害,更怕他像眼前这样,让他觉得自己是那个挥刀的人。
他心里千回百转,突然醒悟,他永远无法拒绝容问,就像容问宁愿委曲求全换一种方式劝他,也要让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心甘情愿。
这世间有的人就是这么蠢,宁己身九死,也不要他有分毫不如意。
明知看着周围萧瑟,长叹一口气,微微一笑,“……好。”
卷耳突然龇牙咧嘴地狂叫起来,尾巴直垂向地面,狂躁不安地转来转去。
二人此时也察觉到了危险的异常气息,对视一眼,朝着远处森森树影,默默凝起了法力。
“来了,阿知。”容问拍了拍卷耳的头,示意它安静下来,沉声道。
此处树很多,树间垂绕着细密的藤蔓,在寒冷月色中像是个漆黑的怪物,脚下是及膝的荒草,若不劈开荒草,行路都很困难。
卷耳一安静,那阵微不可察地声响便越发清晰,那是一阵草木折断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向此处靠近。
明知悄声召出赦罪,在周围设了个禁制,凝了眉,“你小心一些。”
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大喝,“明知,师讼!拦住师讼!”
这阵声音从森森树影后传来,是慕同尘。随着一阵窸窸窣窣,树后卷出一阵狂风,风中雪白花瓣四散。
“什么?”这变故来得太快,明知疑惑出声。但是很快这阵疑惑便被惊恐取代,他隐约看见卷起的雪白花瓣中,一个可怕又无比熟悉的东西在靠近。
明知握紧赦罪,心中大惊,脑袋还未反应过来,手先动了,一剑挥砍向前。
剑气破风而去,很快没入黑暗,呼啸中传来一声惨嚎,蹿出一个黑影——正是师讼。
师讼一只利爪已不知去向,冲他们发出恶狠狠的叫声,而当它看清明知时,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拂上下巴,露出一丝嘲讽玩味的恶心笑意。
幻境中的破碎画面突然决堤似的涌上明知大脑,他颤抖着收回剑,已经白了脸,额上一圈细密冷汗让他在风中打了个哆嗦。
师讼突然开始发出嘻嘻的笑声,它直勾勾的看着明知,笑的前仰后合,像是在嘲笑他,你高高在上的恶神大人竟然也有这么一天?
它看过明知的心,知道他的梦魇心魔。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害怕师讼,这多么可笑,他恶神大人管辖天上人间极恶之物,可竟然没有办法去面对一个本该臣服于自己的妖物。
第22章 南柯
幻境还在继续。
灵星君想保持清醒,往事却不肯放过他,宁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是淬了毒药的利刃,刺进他空白一片的大脑,让他痛苦不堪。
“……为什么?”他喃喃低语。
奇怪得很,他本应该恨宁祯的,这个人仅仅用了一句话就断了他的一切可能,让他短暂的一生埋葬于深宫高墙之中,可是为何……他一点也恨不起来。
而他又为何会剥离那段往事记忆,他以前从未想过,此刻想认真去思考,大脑却疼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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