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镯子是我幼时亲手做的。”
*
云哥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开阖。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裴敏知却一如既往地顺了他的意,继续说了下去。
“为了把它送给我曾经唯一的一位朋友,我花了整整好几日才终于完成了它。不分昼夜地打磨,雕刻,手上弄出了好几道口子,刻刀也弄坏了好几根,还害得我被管家大骂了一顿。可是这些统统比不过我心里的难过,因为朋友要永远离开我了。很多时候,我都是流着眼泪,却笑着在刻。因为我只想把美好的祝福深深地雕刻进去。我明明只刻得出一小段折柳,却渴望雕琢出整个春天,伴他一生一世。
遇到你的那一天,我一眼就看到了这只木镯,所以追着你不放,一定要弄个清楚。虽然很快就发现了你并不是他,可这镯子毕竟是我寻找阿诚下落的唯一线索,我没有打算放弃。
你清醒以后我没有马上询问木镯之事,是担心你对我有所提防,不愿如实相告。本以为有的是时间同你慢慢磨合,寻求那个最佳的时机,却没想到无故生出了之后的那许多变故。更没想到的是,其中最大的变数竟源于我自己的内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把你看成了自己的朋友。我这个人漂泊无依,凉薄惯了,算来算去这辈子也就有过阿诚那么一个朋友。其他教会我朋友意味着忠诚和守护。可是最后,就因为我的软弱无能,还是把他弄丢了。
这一次,你却不知不觉占据了我心中最珍重的那个位置,我控制不住地想拼尽全力维系住这份感情,守住我想守护的人。
因为了解你的敏感,了解你受过的那些伤害,所以我时刻小心翼翼。甚至宁愿放弃阿诚的消息,也不愿意让你因为当初的事情产生误解,受到伤害。
既然这只折柳木镯现在属于了你,它又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两次救你于危难之中。我相信,这便是命运使然。
这便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开始我的确有所隐瞒,救人之心也并不纯粹,因此,不论你能不能接受我的解释,都不怪你。还是之前的那句话,如果你决定的未来里面,不愿有我参与,我也无话可说,唯有成全而已。”
裴敏知恨不得将整颗心剖出来,让云哥儿看个明白。此时只觉得心力交瘁疲惫至极,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灰心丧气。
“公子好生糊涂,春如朝露,如何能持续得了一生一世?”
听云哥儿这么说,裴敏知瞠目结舌。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心绪激荡。这个人竟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旁的事情,不由凝眉问道,
“你说什么?”
“阿诚,他死了。”
“阿诚死了。”裴敏知喃喃重复着,如遭五雷轰顶。
第15章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哥儿你是如何认识阿诚的?”
裴敏知情急之下双手紧握云哥儿的双臂,扮正了他的身子,迫使他抬头面对着自己。
云哥儿的眼眶竟也有些红了,但他对自己一向狠得下心。紊乱的呼吸,灼热的泪水,难以压抑的悲伤转眼间便被他生生伪装起来,只留下一副空洞精致的躯壳同这茫茫世间漠然相对。
他勾了勾嘴角,似乎是在笑,用唇语缓缓说道:
“公子忘了,我是一个哑巴?”
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给你答案?
无论是刚才他片刻真情流露时的惊鸿一瞥,还是此刻的浑浑噩噩,都让裴敏知觉得难以面对。
他颓然松开了手,放云哥儿自由。
云哥儿铺了一张崭新的宣纸,神色凝重地提笔。一行一行晕染开来的是他比这墨迹更为暗淡的过往。一向沉默的他,此时此刻似乎有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讲。
“公子当真想听,我便如实相告。只不过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不如一无所知。
我和阿诚自然是在象姑馆里认识的。当年我被卖到里面之时,阿诚哥已经在了。我们两个,还有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一同被逼着接受龟公的调教。虽说同样是食不果腹,动辄遭人打骂,但或许是因为我生得娇小,很符合客官们的胃口,龟公对我便比其他人更加看中一些。结果招来了其他小倌的排挤和刁难。
那时候我孤立无援,只有阿诚哥一个人愿意理我,帮我。我的饼被人抢走时,他把自己一半分给我。大冬天被人故意关在门外,快要冻晕时,他拉着我跟他挤在一张草席上取暖。
他哪里都好,就是啰嗦极了,整日拉着我说这说那,讲的全部都是他以前侍奉过的一个小公子的事迹。在他口中,那位小公子漂亮善良,对他又极好,是我们这种人做梦都想象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
一开始我总不愿信他,可是后来……
后来随着身体逐渐发育起来,阿诚哥越发显得高大壮实起来。龟公嫌他粗手粗脚,对他的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龟公骂他不是做小倌的料,罚他去干最苦最累的活计,他还是整天乐呵呵的。说再苦再累,也好过出卖身体。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要坚强。
有的时候,他自己明明被打骂得最厉害,却还傻乎乎地愿意出手帮我。他说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一定要善良。
有一天,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客观故意招惹是非,偏偏让阿诚哥给碰上了。那老家伙在二楼回廊里同阿诚拉扯起来。客官教训小倌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众人见他财大气粗,没有一个愿意上前规劝。没想到不多时,那人竟然发狂将阿诚哥从楼上推了下来。阿诚哥从栏杆上重重跌落,脑袋在台阶上磕个正着。
我听到消息跑过去看他,他已经躺在了一摊血水里,神智竟还是清醒的。他让我别哭,说自己死了也好过被逼着做那些下流勾当。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要清清白白的有骨气。
他用最后的力气,把手腕上的木头镯子摘下来戴到我的手上。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珍重的东西,让我好好留着它,当个念想。他说这木头是死的,刻出来的折柳却是活的,是春天的意思。他让我一定好好活着,因为他家公子说过就算是枯木也能再次遇到春天。他说自己已经遇到过春天了,所以把这镯子留给我,我也一定可以遇到。
那时我终于愿意相信他了,愿意继续听他说那个神仙公子了,可是他却死了。”
*
故事听完了,裴敏知的眼泪也流干了。朦胧的目光中他又看到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阿诚,睁着好奇的眼睛,在他身边左摇右晃地问个不停。
“公子,这镯子当真是要送给我的?”
“公子,这上面上刻一段柳条是什么意思?”
“公子,歇歇吧,小心伤了手。我觉得已经很好看了,你怎么还一直刻个不停?”
“阿诚,你不懂。这是一段折柳,它意味着春天。我想把它刻得再鲜活一些,这样就算以后我们分开了,我的思念和祝福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公子,就算我们分开了,阿诚一会一直想着你的。”
小阿诚纯真的笑脸渐渐模糊远去了,裴敏知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木镯上那一截细细的柳条,弯弯的柳叶。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重复着。
“千雕万琢间,枯木又逢春。”
“就是这句话!”
云哥儿急切地碰了碰裴敏知的手臂,飞快地提笔写道,
“那位公子教给阿诚哥的就是这一句话!”
阿诚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云哥儿那双极美也极为淡漠的眼眸换回了裴敏知的神智。因为那双习惯了淡漠的眸子里,罕见地漾出了惊喜的神色。
“没想到,你就是他整日念叨的那位神仙公子!
阿诚哥的神仙公子,那么好的人,竟然真的被我遇到了。”
“神仙公子?好人?可我连护他周全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带走,去送死……口口声声说记挂着他,可是虚度了这许多光阴,我仍然没有能力找到他!你告诉我,什么样的神仙公子会像我这样懦弱无能?”
裴敏知再也写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手指抖得厉害,而是因为一种冰凉的,坚定的触感帮他分担了内心的慌乱。是云哥儿纤细苍白的手指,覆上了他青筋凸起的手背。
指尖透出坚定的力量,两个人的温度在紧密贴合的肌肤间流转,互相抚慰着彼此。
这是自从认识云哥儿以来,他第一次主动的触碰。
裴敏知的泪水滴落,把字迹弄糊掉了。
云哥儿索性接过他的笔来。
“我明白那不是公子的错。在这世上,步步维艰,一个人活着尚且不易,何况是保护其他人呢?譬如我,别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了,甚至连这只小小的镯子都保护不了。”
裴敏知闻言,紧紧回握住了云哥儿纤细的手指。
“云哥儿……如果阿诚知道这镯子曾在最无望的时刻帮助到你,定然也是欣慰的。”
“公子,对不起,我不懂什么是信任,长这么大都在想方设法提防着所有人。但如果你当初不那么心软,设法逼问我阿诚之事,或许我们之间就会省去这许多磕磕绊绊的猜忌与误会。”
“正所谓好事多磨吧,只要你还愿意去相信,我便觉得值得。”
“云哥儿,你愿意试着去相信我吗?”
云哥儿睫毛轻颤,雾蒙蒙的眼睛直望进裴敏知的心里。
“如果是你,我愿意试试……”
裴敏知见他写的这句话,胸口积郁的悲痛竟似消解了大半,不由激动地站起身来。
谁知,身子还未站稳,只觉头晕目眩得厉害,腹中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情急之中裴敏知推开慌忙上前搀扶的云哥儿,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去,吐了个昏天黑地。
第16章
雨过天晴,云去风平。
这一回折腾出的动静颇大,就连在里屋休息的谢伯也给惊动了,满脸焦急,颤巍巍从里屋寻了过来。
“公子,你怎么了?老奴刚刚就瞧着你的脸色不太对。你说这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病了?”
裴敏知恨不得将胆汁都吐了出来,浑身上下阵阵发软,哪里还有力气回应。只好在谢伯和云哥儿两个人的搀扶下勉强回屋躺下。
云哥儿给裴敏知端了些清水漱口,见他唇色苍白,脸颊上起了不正常的红晕,不自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公子发热了。”他下意识地比划着。
谢伯本就担心得厉害,见他这么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可如何是好啊?发热可不是小事儿! 之前公子就不听我劝,从早到晚光顾着给别人看病,配药,一忙起来根本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如今倒下了,谁来给你医治?这地方如此荒僻,叫老奴上哪儿去请郎中回来?”
“谢伯,我不过有些受凉而已,不碍事,休息一会儿自然就好了。”裴敏知忍着阵阵头晕,勉强劝慰谢伯道。
“那好,你老实躺在这儿休息,老奴便这里守着你。”
云哥儿知道裴敏知不忍让年迈的谢伯为自己操劳,便自告奋勇地对二人比划道。
“谢伯,我学了些医术,我来照顾他吧。”
裴敏知连忙附和道:
“谢伯,今日怕是不能继续看诊了,还得劳烦您去跟乡亲们知会一声。这里让云哥儿帮忙照应便好。”
“哎,罢了,罢了。云哥儿心细,照顾起人来总比我着糟老头子强些。其他的事公子不用担心,只管交给我便好。”
云哥儿送走了谢伯,回来就看见裴敏知将一只手臂搭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睡着,似乎真的只是累极了而已。只是那因为难耐而微微蜷起的身子,以及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却没有逃过云哥儿的眼睛。
云哥儿在床前坐下,默默地帮他擦拭汗水。
忽然,他细弱的手腕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手掌中。云哥儿狠狠吃了一惊,却努力忍住了把手抽出去的冲动,因为拉住他的人是裴敏知。因为裴敏知刚刚还禁闭的双眼已经无声无息地睁开了,正深深地望着自己。平日里总是带着七分温柔,三分笑意的眼睛,此时此刻竟全然不同了。许是因为发热蒙上了一层水汽的缘故,竟让人瞧出了一丝软弱。
“公子!”
云哥儿无声地喊他。
“云哥儿,我其实挺开心的,刚刚你说愿意相信我,还愿意留下来照顾我……真的,明明是高兴的,可为何,为何这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
“公子,你教过我的,情志太过之时,则损伤五脏。最近你太累了,本就思虑过重,今儿个又为阿诚之事伤透了心才会如此病倒。别多想了,我这就去给你熬些汤药来。”
云哥儿试着收回自己的手臂,可是裴敏知将他握得死死的。病成这幅虚弱的样子,不晓得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可你知道吗?这些都不是我真正在乎的。”
“什么?”
“阿诚死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我很难过。可是只是难过而已,仅此而已。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性淡漠,此生唯一记挂之人便是阿诚。可是这唯一的记挂消失之后,我才发现让我担心的,纠结的,畏惧的根源不止是这个。”
“是什么?” 云哥儿张了张近来有了些许颜色的唇瓣,用唇语问道。
“是你。”
“……”
这一次,云哥儿睁大了眼睛,迎着裴敏知深沉的目光没有退缩。裴敏知的手仍旧紧抓着他不放,两个人在沉默中僵持。云哥儿觉得手腕的肌肤几乎快要被他的温度灼伤了。
“公子,你想要吗?我的身子……”
“住口!”
裴敏知反应了半晌才明白云哥儿说的是什么,他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子,背对了他。
“你就是愿意这样相信我的?”他单薄的背影瞧不出异样,尾音却是抖的。缓了片刻,他才又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兴许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那语气让人感觉疲惫至极。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云哥儿被他甩得后退了几步才终于站稳了。他垂下眸子,对着裴敏知的背影兀自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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