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很晚了,能去的地方不多,他只好往附近那个高尔夫球场走。因为下午没能去成,估计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来,不如过去碰碰运气。只是手机地图不准,绕来绕去,绕了很久才绕到目的地。又因为球场跟山庄之间隔着一条没有修好的小路,害他险些摔了一跤,真的很险。
进去的时候他揣着手,门口的保安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天都黑了,干嘛去?”
他说:“下午在这里打球,钱包落在里面了,经理通知我来取。”
小的时候不管哪个公园,总是用这一招混进去,什么也不干,就在里面静静地坐着。
漫无目的地走,居然也让他找到那家商店。就在离休息区不远的位置,几面落地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全副武装的假人模特、搁在架上的球杆和手套,还有摆在墙上的球鞋,款式不算多,但都很结实。
他沿着玻璃窗坐下来。
靠坐在那里,身体是冷的,思维也很迟钝。幸好没有人发现他,没有人来赶他,没有人来质问他为什么坐在那里。他这个擅入者当得很孤僻。
也许当小孩的时候他就算是孤僻吧,不一定,只是也许,因为没有人会当面这样评价一个孩子,不过他自己心里有数。
冬天最冷的那几天爸爸就不出车了,留在家里陪他做寒假作业,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父子俩在客厅烤那种炭盆,黑黢黢的木炭,用从木材厂捡来的碎木屑一引就能点燃。烤的时候窗户要开一尺缝,要不容易头晕,犯恶心。
还会在炭盆边吃橘子。隆冬的橘子最甜,一剥开满屋里都是那种清香。剥下来的橘皮不要撕断,花瓣一样的整片皮放到盆边去烤,甘酸的气味并不强烈,但会一点一点慢慢地被火烘出来,然后沁进鼻腔里,沁到心里。
小时候的他把两只手伸出去,一边翻着面烤,一边小声跟爸爸汇报:“楼上胡伯伯家来了远房亲戚,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爸爸你说过,我是大哥哥,应该照顾弟弟妹妹,所以我把自己的口琴借给他们玩了。”
爸爸微微笑:“有没有教他们吹?”
“没有。”他摇了摇头,“他们不喜欢,不喜欢跟我玩。”
小小的小孩,内心却敏感细腻得像大人,也许是因为很小就没有母亲。
爸爸听完,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把手里那半橘子给他吃。
“也许他们只是不喜欢吹口琴。”
是吗?
他凝眸,渐渐地觉得,爸爸说得有道理。小朋友不一定是讨厌他,只是不需要他给的喜欢而已,不需要他的好而已。
那时他就变得很安心。
有爸爸在,别人喜欢与否讨厌与否,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有爸爸,爸爸有他,他们陪着彼此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冬天,直到大雪完全融化,露出里面湿润的泥。
后来爸爸离开了他,他觉得很怕,可是怕没有办法。
他得要处理后事,得要吃饭,得要学着自己去木材厂捡碎木屑,买炭,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以免烤着烤着火昏过去。
那些青春的岁月里他很少笑,看起来更孤僻了。没有拍过什么照片,毕业照洗出来他也不要,因为要就得交钱。
这一切的一切,直到遇见陈觉才改变。
陈觉明明可以过最好的日子,可是因为他,一直过得不太容易。他们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夏天打蚊子冬天灌热水袋,躺在床上对着发黄的天花板做白日梦,发下宏愿要把睿言做上市,要发大财,要参加大胃王比赛,一口气吃十二个牛肉汉堡,中途一口可乐都不要喝。
说好不再想的,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怎么说都说不听。
就那样坐在那里,直到保安觉得不对,循着监控探头找到他将他“请”出去。临走时保安看着他直摇头:“这么冷的天气,跑到这里来坐这么久图的是什么?”
他讪讪地,难堪地一笑:“只是想买双鞋。”
想给自己买双鞋,不想再穿脚上这双。
里外都冷透了他才哆嗦着回去。白色希腊建筑仍然不土不洋地伫立在那儿,走进去,电梯不少人在等,于是只好从步梯上楼。
说真的,这希腊建筑要是真的有档次,起码步梯该装个感应灯吧?可是没有,足见设计师是在糊弄事。
心里默念着不要撞到人,摸黑走到三楼,右脚刚迈出去又立刻像踩了电门一样缩回来。
自己房间对面站着一个人。
宋珂以为自己看错,呆呆地怔在那,半晌没能回过神。可是无论怎么看,无论定睛看几次,那都是陈觉。
真是陈觉。
他一手插袋,另一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背靠墙壁,脊柱微微弯曲。走廊昏暗,他那样低着头,侧面看去只有一个疏朗模糊的轮廓。
大概没想到宋珂会走楼梯,所以他没往这边看,只是在沉默一段时间后,会抬头扫一眼电梯。
他是在等我吗?
两个人绕来绕去,这个问题居然也像这希腊建筑的档次一样难以琢磨了,真是无奈又好笑。
不过其实,以前陈觉常常这样等他的。在家,在公司,大多数时候都是陈觉等他。偶尔等得没耐性,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逼得他直接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有一回开会开忘了,晚上八点多才想起跟陈觉约好去某个地方吃饭,掏出手机一看,一长串未读消息简直能够编纂成书。
“我到了,12号桌,你吃什么?”附带菜单照片。
“出发了没有。”
“接电话啊,又给我拉黑名单了?”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你到底在办公室磨蹭什么呢。”
“宋珂,再过十分钟你要还不到,老子今天跟你没完!”
紧赶慢赶开车过去,餐馆里就剩三桌客人了。陈觉窝在角落,早就已经等得没有脾气,面前的烟灰缸里七八个烟头,菜却一个都没有点。
不等到自己他是不会走的,早该知道。
宋珂走过去,拉不下脸道歉,只是站在他面前生硬地说:“你傻吗,等不到我不会先吃?”
陈觉用力把烟灰缸一推,半个字都不肯敷衍。
宋珂转身往外走。没走两步,陈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天你要是走了,咱俩以后就别联系了。”
他不常说这种话的,说了就是当真。
宋珂迈不开步子,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折返回去。陈觉头侧着,一脸怒意全让墙看见了。
走到跟前,宋珂喊他:“陈觉。”
声音不大。
陈觉抬起眼,一种隐忍的,拿他没有办法的表情,不知道是生他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那种表情直到今天宋珂还记得,每每想起,总觉得陈觉有很多话没有跟他说,很多话,高兴的,难过的。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宋珂攥了攥掌心,鼓足勇气走出去。
听到动静陈觉转过头,眉心微微地拧了一下,然后才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走近了,有些察觉他额上的伤,想要看得再仔细点,宋珂却把脸微微侧开。
“陈总怎么还没休息。”
片刻沉默中,陈觉眉头终于拧紧。
“你跟吴嘉谦出去了?”很没有耐性的语气。
“跟谁?”宋珂慢慢地搓着手,比平时更迟钝了,说话时口中呼出雾气,看得人莫名揪心。
“喔。”他声音发哑,“吴嘉谦么?没有,我一个人出去的。”
陈觉盯着他,感觉他神情有些恍惚。
“你怎么了?”
他身体微微侧开,无所适从地笑了一下:“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陈觉顿了顿,将手伸过来:“给你带的东西,白天忘了给你。”
宋珂目光下移,这才看清那是一条烟。
不过就是随口聊过几句,陈觉竟然记得,并且还专程带到这里来。何必呢?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接过来捏在手里。
“谢谢陈总。”
总是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因为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可讲。然后他扭开头,讪讪地看着地毯。地毯的花纹真新颖,将土不土洋不洋贯彻到了极点。
正在发呆,陈觉又问:“脖子上又是怎么回事。你今天到底怎么搞的,怎么全身都是伤。”
忘了系围巾。
宋珂下意识摸了一下,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于是不在意地说:“喔,没什么,打球的时候球拍抽的。”
“谁抽的?”
“我自己。”
陈觉愣了一下,样子像是忍无可忍:“自己把自己抽成这样,你不是自诩球技过人吗?”
宋珂笑得比哭还难看:“过不过人不知道,反正比你强。”
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可惜语气把握得不够好,而且笑容太莫名其妙,感觉就像是顶撞。陈觉脸上浮现薄怒,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往房间走去。
宋珂叫住他:“陈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陈觉已经不觉得奇怪,在他身上依稀可见从前的影子。
陈觉停下,头都不侧,只是在房门外等着宋珂开口。
宋珂先是安静,仿佛觉得难以启齿,可最后还是低头笑了笑:“能不能给我几片止疼药?我这两天也有点头疼。”
陈觉静止片刻,说:“我忘了带。”
“那……没关系。”他只好说,打开门回房间去了。
那天晚上陈觉做了噩梦。他梦见自己掉进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里,湍急的水像拳头一样往他身上砸,用力地砸,他疼得透不过气,全身上下动弹不得。最后一下疼醒了,人像是在濒死关头走过一遭,一身的冷汗,然后才意识到只是头疼而已。
走到阳台去抽烟,身后的钟文亭晚上跟他吵累了,正在熟睡。外面灯火寂寥,白天热闹喧嚣的山庄业已沉寂,只剩下酒吧的霓虹招牌还亮着。
他点燃烟,倚在栏杆边慢慢地抽,烟草的冷冽从口腔进去,直贯入肺,人立刻清醒过来。
侧过头,忽然发现隔壁房间亮着灯。
已经凌晨三点了,宋珂竟然还没休息。也许是睡不着,也许是不愿睡,不知道为什么。陈觉抽着烟,后悔自己没有把止疼药带来,因为在这样一个晚上,那瓶药好像成了他们两个人痛苦的出口。
自己的痛苦源于缺失的记忆,那宋珂呢,源于什么?陈觉不应该猜到,可偏偏隐隐约约猜到,宋珂的痛苦源于他。
第二天一早四个人一起回城去。坑坑洼洼的郊区小路上,两辆车相隔不足十米,陈觉在前面带路,宋珂跟陈念不远不近地跟着。
冬天亮得晚,天色还有些灰蒙蒙的,寂静的马路上只有山雀的清啼。
后面那辆车里很安静,因为陈念认床,前一晚睡得不好,而宋珂几乎就没有睡。陈觉他们那辆却不是这样。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钟文亭盯着陈觉,继续昨晚的话题,“我都跟你说了他没安好心,再让你妹妹跟他在一起有你后悔的时候。”
陈觉手把方向盘,没有说话。
钟文亭去扳他的脸:“我问你一句话,你看着我。”
“别动我。”
“不行,你看着我!”
钟文亭最喜欢在陈觉开车的时候动手动脚,尤其此刻还满腔不忿。他强行把陈觉的下巴正过来,看着那双冷峻的眼睛一字一顿:“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他?”
陈觉皱了皱眉,头忽然又开始疼痛,就像是昨晚的后遗症,来得突然又剧烈。
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起初还很近,渐渐的却越来越远,他赶紧推开钟文亭:“坐好。”可是弯一转,面前霍然就是来时那条河。
后车里,宋珂扭头看了一眼陈念,陈念歪头睡着,本来盖在身上的羽绒服已经滑到腿上。
他推推她:“把外套拉起来。”
陈念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拢起羽绒服继续睡,眼睛都没睁开一下,“还有多久到啊。”
“一个小时吧。”
话音刚落,车外忽然传来一声骇人的闷响。
两人几乎同时凝眸,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亲眼目睹陈觉的车直直地冲进河中。刹那间巨大的水花飞溅,山崖两侧惊起无数飞雀。
第21章 到死也不会忘记
“哥——!”
陈念直接在车里尖叫出声。仓皇地奔出车外,那辆奥迪已经半截扎进水里,巨大的冲力将车头都撞得变形。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第一要务就是救人。但面前的河道正处在湍急地势,滚滚河水激冲在车门两侧,加上两岸全是尖锐的礁石,不要说到水里去救人,就连走到岸边都很困难。
“怎么办……”她急得脸色全白,正当要不顾一切地跳下去,身后却有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她,“等等!”
回头一看,是宋珂。
“你别去,我去。”
连外套都没有穿,宋珂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但表情却是异于常人的冷静。眼见水就要没过车顶,他想也不想就从马路边翻下去,沿礁石手脚并用地往河边爬。
“小心啊!”
陈念竭力的嘶喊传到耳边,跟清寒的冷风一起。宋珂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爬到河边,他脱了鞋扎进去,刺骨的河水立刻打湿全身。水温连零度都不到,整个人犹如钻进冰窟窿中,无数小针肆无忌惮地扎进皮肤毛孔,寒冷又疼痛的感觉顿时在全身蔓延开来。
河里的车越发下沉,起初还能看到后视镜,现在连天窗都没入水中。游到副驾他往里探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翻车过程中车身撞到礁石已经变形,车头向内挤压呈一个凹进的角度,两边气囊通通撞出。
“陈觉!陈觉!”
喊声当然不可能传下水去,但他拼尽全力砰砰地拍砸玻璃,试图叫醒在里面昏迷不醒的陈觉。可上天似乎有意跟他开玩笑,先恢复意识的不是陈觉,而是近侧伤势较轻的钟文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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