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医院吧。”曹医生顿了一下,“节哀。”
“好,谢谢。”
没多久,司机就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在停车的地下三层F区等他,赵悦洋呆坐了五分钟之后,站起来往电梯走去。
从机场到医院的这一段路,赵悦洋像是感官失调,他认为和从洛杉矶飞回国的时间,几乎是一样的漫长,甚至可以与他从十岁到二十六岁的年月等同。
手机一直在口袋里振动,赵悦洋不太想管。
车子在市中心的时候遇到其他车追尾,绕了一段路才抵达,曹医生来门口接的他,看到他之后,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悦洋。”曹医生喊了他一声,“人送去太平间了,时间太久,没办法等你回来签字。”
“嗯,没事。”赵悦洋表示理解。
“有一些手续要办,可以代理的我都帮你弄了,其他的需要你拿父亲的户口过来弄。”曹医生看了赵悦洋一眼,说,“明天也行。”
“好,谢谢。”
他们俩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私立医院的人不算多,偶尔有护士走过,和曹医生打招呼。赵悦洋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颤抖地开口问:“我爸爸很痛苦吗?”
“走之前很痛苦。”曹医生叹了口气,“打了吗啡也还是痛得在床上打滚,吃不下饭。”
赵悦洋捏紧了拳头,关节变得发红,不再说话。
“这么严重了……”他低声说。
“是你爸爸说不准着急找你的,他知道波士顿那边事情多,怕你太牵挂。”曹医生摇了摇头,“其实这样,也是解脱。”
医院的走廊里飘散着消毒水的气味,赵悦洋感到剧烈的难受向他袭来,那种彻底的无力感加上疲惫,使得他仿佛再次感官失调,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爸有留什么话吗?”他轻声问。
“没有。”曹医生说,“赵总后来已经没有意识了。”
曹医生给了他一杯水,然后带他去了太平间。抽屉打开的时候,赵悦洋移开了一下目光,护士在旁边声音很轻地同他说话,他听不太进去。
就在护士要掀开盖着的布时,赵悦洋突然开口:“不用了。”
曹医生看向了他,护士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赵悦洋则盯着那块看得到人形的布,重复了一次:“不用看了。”
曹医生看了失神的赵悦洋一眼,然后对护士摆了摆手,带着赵悦洋离开了太平间。外头的雨还没有停,二月的天色已经在六点就暗了下来,有护士拿着外卖从门口走进来。
“你先回去休息下吧。”曹医生看着黑眼圈很深的赵悦洋,不放心地说:“我给你开些安眠药,不能不睡。”
赵悦洋重复着谢谢,说不出其他。
在回家的车上,路过了赵悦洋的小学,一家中外合资的学校,他在这里读了五年,然后转学。
在那五年里,他的父亲很少来接他,都是家里的保姆过来,赵悦洋会哄着保姆给他买街边的油炸鸡肉串吃,然后在回家前擦干嘴边的油 -- 这样他的父亲就不会骂他。
在所有的记忆里,赵悦洋对于‘父亲’这个词的直接感官都是冰冷的,象征着严肃、高大、永远不满意,只有在赵悦洋拿到商学院全额奖学金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在聚会时露出过笑脸。
母亲离开后,舅舅很少和父亲往来,他一直不喜欢赵悦洋的父亲,但偶尔会来看看赵悦洋。
那一年赵悦洋十三岁,舅舅带他出去吃牛排,在牛排馆,舅舅凑上来,对赵悦洋说:“你爸爸不是人,他在外面给你找了后妈。”
赵悦洋记得那块很贵的牛排他没有吃完,回到家后,连续三天都没有和父亲说过话。
出柜的那一年,赵悦洋十八岁,和段鸣在一起的事被班主任告了状,父亲第一次打了他,拿骂他是个畜生。
那时候叛逆的赵悦洋对父亲说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当时自己跪在地上,被打得脸上几乎没有知觉,想起前不久看到父亲和一个年轻女人从车上下来,于是抬起头,狠狠地说:“那你也是个老畜牲。”
但直到父亲去世,他也没有真的给赵悦洋找过后妈,那间大得渗人的独栋别墅里,一直只有他、赵悦洋和保姆。
他觉得自己很多时候都忘记了,父亲也并不是多无敌的人,或许在某个无助、寂寞的时刻,他的确需要一些精神抚慰,在漫长的二十余年里,他有女朋友和他深爱着母亲,并不违背。
车子驶进了花园,别墅里客厅亮着灯,赵悦洋进了家门口,保姆林姐哭红了眼,坐在沙发上,喊了一声少爷,扑到赵悦洋身上哭。
林姐也老了,她来这个家的时候才不到四十岁,现在已经六十多,头发都白了,前几年赵悦洋的爸爸要她退休算了,她不肯,说自己闲不下来,照顾少爷和老爷这么多年,也不放心其他人。
林姐的儿子结婚买了一套房子,也是赵家给的首付。
安慰了一下林姐,赵悦洋要司机把行李拿进来,自己上了楼去。他走进了父亲的书房,里面的书桌上还摆着写完的宣纸,砚台里的墨已经全干了,笔放在了上头,椅子上叠着许多父亲写完的字,看起来林姐应该没有特地收拾,或许是父亲不让。
赵悦洋红着眼走到书桌前,看到上面未写完的还是岳飞的《满江红》,上一次父亲说总是写不好的那一句。书房里只有暖气出风口的声音,规律地运作着。
赵悦洋反锁上了门,关了灯,靠在椅子上,眼泪不自觉地滑了下来,他终于让情绪得到了释放。
第28章
葬礼在三天后举行的,父亲葬在母亲一起,清了一些做法事的人来。亲戚都到了,舅舅一家子也来了,他老了许多,站在那边竟然也红了眼。
葬礼结束后,赵悦洋送舅舅上车,上车前,舅舅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除夕来家里吃饭,舅妈给你做好吃的。”
赵悦洋说有时间就去。
从落地后到除夕前的时间里,赵悦洋都过得很麻木,他同时还要处理波士顿那边的事务,Maggie和另外一位工程师帮了他很多忙,但终究还是无数决策在等着他。
父亲去世的消息,很快就扩散开了,他以前的合作伙伴许多还在,打电话给赵悦洋慰问,其中几个看着赵悦洋长大的叔叔,也说有什么开口找他们就行。
Hanson在除夕前一天飞了回来,他不算很晚知道的,赵悦洋要他不必过来,他说以前赵叔叔帮过自己很多,当年在美国立足,没有他自己会吃很多亏,于情于理都应该来。
Hanson的父母都移民了,他回国后就住在赵悦洋家里,除夕那天,赵悦洋拒绝了舅舅的邀约,说就在家里吃就行。
林姐做了一桌子菜,在厨房炖松茸鸡汤的时候,又哭了,因为这是赵悦洋父亲最爱喝的汤。
赵悦洋与Hanson在二楼的露台抽烟,外头的风寒气很重,两个人的手都冻得发红。
“以后有什么,还有我们几个朋友。”Hanson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嗯,谢谢。”赵悦洋说。
Hanson看了他一眼,问:“余晓知道吗?”
赵悦洋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回来后没有联系了。”
“打算不让他知道吗?”Hanson说,“他哥也是这个圈子里的,迟早会知道。”
赵悦洋没有告诉Hanson,在那天晚上的书房里,他其实很想打个电话给余晓,听听他的声音,让自己感觉不是那么孤单,但他忍住了。
余晓那么善良,他一定会跟着难过,而赵悦洋不希望再因为自己,给他任何的不适了。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Hanson试探着问,拿出了手机。
“不用了。”赵悦洋说,“没必要给他添麻烦。”
Hanson叹了口气,弹了弹烟灰,“你明明很想他。”
“是。”赵悦洋侧着身靠在露台栏杆上,并不否认,“很想他。”
Hanson抽完了烟,看了赵悦洋一眼,拿出手机打了微信的视频电话给余晓,那头是白天,余晓很快就接了。
语音有些嘈杂,听起来很吵闹,余晓的声音在那头响起,赵悦洋顿了一下。
“Hanson哥!”余晓的脸出现在屏幕上,Hanson把摄像头没有对准自己,把手机凑到了赵悦洋跟前,“你在哪呀?。”
“小鱼,我在国内呢,你在干嘛?”Hanson在旁边大声问道。
“在同学家呀,我们来聚会,一起吃火锅。”余晓让了让,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厨房的料理台上擀面皮,“你看,我们还包饺子呢。”
“这么厉害,你包吗?”Hanson问。
屏幕上又出现了余晓的脸,他从厨房走出来,走到客厅,背后的沙发上靠着几个男生在打游戏,“我不会哈哈哈哈。”
说完,余晓自顾自地笑了,笑得眉飞色舞,眼睛弯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在室内的暖光下,余晓唇红齿白,看起来很开心,也很漂亮。
“Hanson哥,我充个电。你在哪啊?回国过年了吗?”余晓坐在一张懒人沙发上,把手机连到了充电线上,周遭稍微安静了一些,他离摄像头很近,近到赵悦洋感觉余晓就在眼前,“吃好吃的了嘛?”
“嗯,回国过年。”Hanson看了赵悦洋一眼,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屏幕,没太多表情。
“哦,新年快乐!”余晓笑着说,“我也好想回家呀,想吃家里做的饭。”
说到这个,他的眼睛又眯了一下,笑得很纯真。
“Hanson哥,干嘛不给我看你啊,一直对着外头,那个白色的是秋千吗?你在哪呀?”余晓不死心,又问道,假装不满地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前置摄像头坏了。”Hanson撒了个小谎,“后置就算了吧,太傻了,我在朋友家呢。”
“哦,这样啊。”余晓点了点头,他突然把头转到旁边,有同学在同他说话,他笑着和同学讲话,说一会儿开车去买唐人街买肉沫的事,又说自己不喜欢吃韭黄,能不能换其他的。
说这些的时候,余晓一直侧着脸,他的嘴唇很红,侧面看微微有些上翘,一张一合地,显得很生动。
“不好意思,Hanson哥,刚刚同学来和我说话,你等下,不要挂。”余晓回过头说道,他看起来始终很开心,然后消失在了镜头里,屏幕对准了天花板,那边突然安静,可能是静音了。
过了一会儿,Hanson低声对旁边的赵悦洋说,“真的不说句话?”
赵悦洋移开了视线,说:“不了,大过年的,别扫他的兴。”
“你刚刚看他都看呆了。”Hanson说,“打个招呼没什么啊,小鱼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赵悦洋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说:“不了,我想让他过年开心点。”
Hanson说了句好,俩人不再说话。
“Hanson哥,我来了。”一分钟后,余晓回到了镜头里,他眼睛转了转,抿紧了嘴唇,问:“国内冷吗?”
“嗯,挺冷的。”Hanson说,“那边也冷吧,你别感冒了。”
“嗯,好。”余晓此刻感觉明显没那么兴奋了,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抿紧了嘴唇。
“是不是要去买东西了?”Hanson问,“去吧,别让同学等。”
“哦,好。”余晓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眼睛很大,在镜头前因为灯光的关系,看起来闪烁有神,“新年快乐,Hanson哥。”
过了几秒,余晓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说:“祝你朋友也新年快乐。”
Hanson愣了一下,说好,谢谢,你也是,然后那头关掉了视频电话。
余晓挂掉电话后,呆坐了许久,直到同学过来,才回过神来。刚刚他出去时顺手静了音,怕其他人太吵,回来后,喝了口水才走到电话那边,然后就听到了赵悦洋的声音。
他说不想让余晓扫兴,Hanson要他打个招呼,他又说不要了,想要余晓过个好年。
赵悦洋的声音低沉,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在演戏,余晓那天和他说的话,起到了作用。
“余晓,想什么呢?”同学走过来,拿着车钥匙说走吧。
“哦,没什么。”余晓把手机收起来,跟着出了门去。
除夕这一整天,余晓都很开心,那通视频电话带来的短暂的刺痛,很快就忘却了,几个同学聚在一起玩笑,打游戏,他还给家里人打了视频电话,喊朋友给他们打招呼,告诉他们自己过得很好。
国内零点跨年的时候,他收到了很多微信,有群发的,也有编辑过来的,kiki在外头蹦迪,给她发了自己的唱跳视频。
Hanson又发了微信,余晓笑着回过去说:群发的吧,这么多奇怪的表情。
-- 还真是群发的。
Hanson回道,余晓吃着饺子,笑得不行。
久未联系的严速也来了消息,他发过来:余晓,新年快乐。
余晓愣了一下,回过去:谢谢,你也新年快乐!越来越好。
-- 挺好的,我谈恋爱了。
-- 这么棒?
-- 是啊,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 是。
-- 你也快点谈恋爱吧。
看着屏幕上的信息,余晓并没有任何前任有了新恋情的心酸,反而为严速感到开心,心里也暗暗羡慕他那样的人,勇敢地表达自己想要的,懂得及时止损,抽身后能够很快的往前走。
潇洒得让余晓甚至有些嫉妒。
-- 有机会拉上Hanson聚会。
-- 好啊。
既然严速都这么提议了,余晓自然不会扭捏,他本来和严速就不是撕破脸皮的关系。
等余晓回完微信,同学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开始在玩ps4了,他打开了一罐香草冰激淋,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三角抱枕,盘着腿,在看微信里的朋友圈。
刷了几屏后,他停了下来,看到一个几乎不在朋友圈出现的头像:赵悦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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