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老车夫被扔进马车的时候,他伸手扶了一把,帮忙保住了那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
老车夫颇感激他,更当他是自己人了。
其实他想问,“飞光殿”究竟是什么?但这个问题一出口,他编好的身份必然要露馅,本地人哪会这么没常识呢?
江白昼只好换个问题,指了指车外,说道:“他为什么要抓我们?”
“嗐,谁知道呢。”老车夫摇头叹气,想到最害怕的地方去了,“该不会是想从咱们身上刮点油水吧?可老夫是个穷鬼,公子,你可有钱?”
“……”
江白昼认真想了想,他离开无尽海之前,的确带了些银钱,但此地与无尽海的货币未必相通,因此他还带了几颗名贵宝石,不知飞光殿的人识不识货……
不对,别人要打劫,他哪能乖乖就给呢?
“没有。”江白昼微微一笑,温声道,“老伯莫怕,有我在呢。”
老车夫险些厥过去,被他这气定神闲的姿态和大言不惭的口气惊呆了,学他之前的话问:“公子,你有门路?”
老车夫期待他说出“我姨娘的小叔的外甥是会武营大统领的副手的侍卫的同乡”之类的话,也算人脉一条,聊做安慰。可江白昼却摇了摇头,说:“没有。”
老车夫噎住了。
这时,马车停了。
从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前方正是会武营的校场,荒火的俘虏们被绑了手脚,捆作一团,统统被强迫着跪在校场中央,其中有个身材魁梧、蓄大胡子的男人,骂骂咧咧道:“白龙左使?我呸!哪来的小白脸!叫谢炎出来招待老子!”
老车夫低声说:“谢炎是会武营大统领。”
江白昼点了点头,假装懂了。
老车夫道:“胡爷是荒火的三当家,这可奇了怪哉,他怎会被捉住……”
江白昼意会,“胡爷”就是大胡子。
老车夫虽然不是荒火的人,却心系荒火,面露担忧之色。他女儿见状,抱紧两个受惊的孩子,有气无力地白了她爹一眼。
江白昼心道,这父女二人也是有趣。
但留给他们看戏的时间并不多,马车才停下,他们就被“请”下车。
一名士兵指着老车夫,不客气地道:“老头,跟我来。”
此时天边微微泛白,不点火把也看得清周围的环境了。
老车夫左右一扫,见了那一排排的帐篷、兵器架,和巡逻的兵卫,仅剩的一半胆气也散得差不多了,这回不用装恭敬,他蔫蔫地耷拉下眼皮,问那士兵:“兵爷,您要带我去哪儿?”
“龙左使要见你,单独问话。”
“为什么?”
“我哪知道?让你去就去,废话这么多!——快走!”
“……”
老车夫被搡了一把,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老马旁边的江白昼和他女儿,江白昼竟然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模样,还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奇怪的是,老车夫真的觉得自己被安慰了,仿佛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男人格外值得信赖。
老车夫被带到了左使的营帐前。
门口有两名侍卫,见他来了,向里面通报了一声,帐内随即传出回应:“进来吧。”
老车夫都要腿肚子转筋了,颤颤巍巍地走进门,没敢抬头细看,只瞥见左使黑衣上绣的金丝,那丝线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华丽得像下城区求而不得的太阳之光,细密却耀眼。
龙荧坐在案前,屏退左右,竟然给了他一把椅子:“坐吧。”
老车夫受宠若惊:“不、不,大人,您……您有事直说便好,我站着听。”
龙荧盯着他,老车夫被那眼神看得后背一凉,只好坐下,“您找我究竟是……”
“我想找一个人。”龙荧打断他,“你是阳城的驿夫,每日迎来送往,想必见过的人不少?我这里有一幅画像,请你帮我看一眼。”
“……”
他竟然说“请”,老车夫吃了一惊,这才鼓起勇气仔细看了一眼对方的相貌,然后发现,这位浑身都是杀气的飞光殿左使,竟然比他想象中年轻这么多。
年轻得让人觉得,他似乎不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
在飞光殿坐得那么高的人,一定经历丰富,心狠手黑,他杀过人吗?
……肯定杀过,但看起来不像。
龙荧任他打量,面无表情地推过来一幅画,摊开了道:“你见过她吗?”
画上的人是一个女孩,瘦弱,发如枯草,穿一身破旧衣裳,两手背在身后,神情呆呆的,身上有一股被苦难磋磨出来的钝气。
老车夫问:“这是?”
龙荧直言不讳:“我妹妹。”
第4章 咫尺(新修版)
江白昼和老车夫的女儿聊了半个时辰,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没问人家的名字。
“杜凝。”她抱着女孩,靠在车辕上,身上旧衣单薄,脸冻得发白。另一个孩子是男孩,会走路了,自己站在地上,抱着娘亲的腿,冷得直发抖。
江白昼见小孩可怜,弯腰抱起了他,那孩子躲了一下,最终仍是冷得受不住,乖乖钻进了他的怀里。
江白昼颇有哄小孩的耐心,他不太把小孩当作小孩,喜欢和他们平等交谈。正好这会儿没人盯着这边,江白昼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奶声奶气地道:“我叫小松。”
江白昼道:“我家里有个小孩,也叫小松。”
小松惊讶:“他是你的儿子吗?”
江白昼摇头:“我还未成婚,他是我的侍……唔,算是朋友吧。”
小松趴在他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嗓音轻轻的:“我也有朋友,是洛都的小花姐姐。娘亲说,洛都下大雨,洪水一退,又结了冰,小花姐姐一家都被冻死了。”
小松说着哭了起来,江白昼一愣,默然拍了拍他的后背。
下城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人们早已痛到麻木,杜凝不想再听这些东西,岔开话题道:“公子,似乎是我们连累你了,等会儿有机会的话,你能逃走就先逃吧,切莫顾及我们。”
“哪里的话。”江白昼道,“我左右无事,不差这一时片刻,多待一会儿也不碍的。”
“……”
杜凝瞥了他一眼,心里微微发梗:这男人可真是心大极了,被困在危机重重的会武营里,他竟然觉得只是“多待一会儿”,他究竟是深藏不露,还是缺心眼?
杜凝忧心忡忡,望向父亲离开的方向,被冷风一吹,更觉自己处境凄凉。
为打发恐慌的时间,也为寻求安慰,她忍不住向江白昼倾诉了起来。
据杜凝说,她丈夫不久前才去世,死因她无从得知,但她丈夫生前是个“火爷”,八成是被飞光殿害死的,这种事屡见不鲜,只不过不幸发生在了她自己头上。
她一个弱女子,拉扯两个小娃,丈夫前脚才死,亲爹又犯在了飞光殿手里。她对飞光殿是又恨又怕,怕多于恨,毕竟恨这种东西,如果没有报仇的本事就只能伤己。
她越讲眼眶越红,低声哭道:“我想不明白,荒火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好处,我怎么一丁点都没见着?竟叫他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去卖命,最后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可好,撒手人寰一了百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江白昼也有些疑惑,他对飞光殿和荒火好奇极了。
飞光殿似乎是坏的,而荒火是好的,但飞光殿为什么坏,荒火为什么好,它们究竟做过什么,江白昼不清楚来龙去脉,不好妄下定论。
他递给杜凝一张帕子,借她擦眼泪:“节哀。”
杜凝随意擦了擦,眼里有更多的泪涌出来,“公子,我爹不会有事吧?”她知道问江白昼没用,还是忍不住问,只为听一句吉利话,自欺欺人。
江白昼顺着她说:“不会有事。”
杜凝点了点头,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江白昼四下一打量,忽然道:“你在此处稍等,我去看看。”
杜凝一呆,没听懂:“去哪儿?”
江白昼只好仔细嘱咐她:“我去营帐那边探查一番,若有巡逻的士兵路过,你便说我病重吹不得风,在马车里歇着,我去去就回。”
“公子……”杜凝觉得他有些莽撞,恐怕有危险,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劝,江白昼就放下怀里的男孩,一阵风似的,轻盈地飘了出去。
杜凝瞪大眼睛,她根本没看清楚,眼前掠过一道白影,他人就不见了!
——这男人究竟是神是鬼?!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江白昼身形一闪,又“原地消失”了。
其实他没走远。
他双手上戴着五枚细窄的戒指,左手两枚,右手三枚,此为五行戒。
五行戒是江白昼的随身兵器,不轻易对外显露,只有他催动五行之力的时候,戒指才会从手指上浮显出来。
此时,五枚戒指齐齐发出白光,将他笼罩在一片肉眼不可见的幽微光芒里,仿佛用雾气为他切割出了一块独立的空间,无论他怎么行走,旁人都看不见了。
江白昼借此隐去身形,在会武营中自由来去。
天已经亮了,但没有阳光。
白天更能看清头顶的黑雾,那是一种漫无边际的压迫之气,江白昼站在校场旁边,仰头盯着它看了片刻,没看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感觉像毒气,又似乎不是。
他凝神嗅了嗅,太远了,嗅不到黑雾的味道,反而被近处的血腥气冲得皱起了眉。
血腥气是从校场里传出来的。
荒火的俘虏个个身受重伤,有的跪着,有的倒着,只有那大胡子还精神抖擞,骂骂咧咧。
老车夫说,大胡子叫胡爷,是荒火的三当家。
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膝盖被粗砂土磨破了皮,跪不稳也站不起来,嘴巴还不饶人,刚才骂那左使是小白脸,这会儿又骂飞光殿全是畜生,猪狗不如,不得好死云云。
江白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多污言秽语,一时有些惊奇。
那大胡子会骂,飞光殿也不是省油的灯,抽他的鞭子劈啪作响,他仍不屈服。
这时,校场中忽然又来了一队人。
领头的趾高气扬,正是那左使的贴身侍卫。
“住手!”侍卫喝止了鞭打行为,走到大胡子面前,很是傲慢地道,“左使召见你,不想死就管好你的狗嘴。”
他嫌一身血的大胡子脏,手指离得远远的,用枪尖插进大胡子身上捆绑的绳子缝里,将人挑起来,物件似的,就那么一拨,将大胡子丢到了士兵脚下。
两个士兵抬起大胡子。
他还在叫骂:“呸!什么左使,狗杂种——呃!”
侍卫一脚踹上去,大胡子痛苦地叫了一声,嘴里突然被塞进一团破布,终于发不出声音了。
侍卫这才满意,带着手下原路返回,往营帐的方向去了。
江白昼正愁找不到路,立刻跟住了他们。
会武营相当大,那些遍地摆放的兵器架和帐篷又十分相似,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转几圈就迷路,江白昼跟着别人走,都有种似乎在原地打转的茫然感。
走了约莫半刻钟,领头的侍卫停住脚步,他们面前的这顶帐篷明显比其他的大了一圈,看来是营内的主帐。
侍卫在门口通报了一声,得到准许后,把大胡子带了进去。
江白昼左右张望,不见老车夫的身影,心道,他不也是被那左使单独召见的吗?人呢?莫非还在里面没出来?
江白昼略一沉吟,决定进去看看。
这一举动有些冒险,他不会隐身——光天化日之下,活人怎能凭空消失?
他不过是利用五行元素形成一道隐形屏障,将自己包裹起来,做了一个简单的障眼法罢了,离别人远一些,不易被察觉到,若是站得太近,是有被识破的风险的。
但江白昼艺高人胆大,并不在乎。
他跟在侍卫身后,走进军帐。
帐内比他预想中宽阔许多,摆放的物品不多,只一床,一案,两座椅,和一道屏风。
案前坐着个人,正是那位黑衣的左使。
光线有些暗,他点了灯。
灯盏摆得低,火光照不到他的脸,只将他衣袖上绣的金丝映得纤毫毕现。他半倚着座椅,姿态居高临下,一只手轻轻敲打桌案,瞥了被侍卫按在地上的大胡子一眼。
没看见江白昼。
江白昼也没仔细看他,一见老车夫不在,就想离开了。
但那侍卫退得太快,江白昼没来得及跟着一起出去,门就关上了。他不便亲自动手开门,会暴露身形,只好留下看热闹。
只见那左使站了起来,在案前踱了几步,低头道:“好久不见,三当家。”
大胡子的手脚被绳索捆着,半跪半趴在地上,颜面尽失,没好气道:“老子没见过你!”
“但我见过你,在洛山。”
大胡子一愣:“放屁!洛山岂是尔等畜生能进得去的地方!”
他辱骂不断,左使全当没听见,照常道:“我不仅进得去洛山,还进过洪水林。”
“你——”
“你认不出我?”左使冷漠的声调里没有一丝波动,“我五年没回洛山老家了。”
“……”
这句话犹如一声惊雷,大胡子深受震动,想起荒火五年前的“藏针”计划,哑然了片刻,仍然有点不敢相信,“你、你竟然是……你休想诈我!”
左使——龙荧回到座位上,唇边勾起一抹笑。
显然,他是一个不经常笑的人,每当他的嘴唇弯起弧度,要么是嘲讽别人,要么是嘲讽自己,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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