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阑一噎。
那边壮汉已经把陈寡妇从柱子上撕了下来,女人尖锐的哭声穿透性极强,有人低头擦了擦眼泪,说着造孽,有人摇头叹息,骂朝廷无能。
宣阑从京城里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走下来,走下神坛,看见了真正的人间。
一个充满烟火气,也有无数丑陋的人间。
就在陈寡妇要被拖走之际,宣阑终究是开了口:“等等。”
陈寡妇仿佛看见了救星,嚎啕大哭:“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
为首的壮汉打量了宣阑两眼:“你是谁?”
宣阑弯腰,在地上放了一锭银子,道:“带她去看大夫。”
壮汉盯着那银子好久,才突然哈哈大笑:“看大夫?!要是能带她去看大夫,我们这街坊邻居的,至于要烧死她?!”
他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愤恨:“那帮狗官早就下了令,城中要是有大夫敢治,就全部砍头!”
虎背熊腰的大汉几近哽咽:“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能活,谁想死?!”
江尽棠感觉到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而后像是意识到这样会弄疼他,于是又很快的放松了些许。
江尽棠侧眸看着宣阑。
隔着幂篱,他看不清少年的表情,但是他能够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真真正看见黎庶之苦的心情。
就像是一把锋利尖锐的冷刀,划破了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的画卷,露出锦绣堆下的森森白骨,和蜿蜒鲜血。
“还不能确定她就是染了时疫。”江尽棠温声道:“如果她真的只是风寒,那在座诸位,就都要背上一条人命了。”
壮汉身体一僵。
围观的人背后发凉。
他们都只是平民百姓,想要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继续活着,却也不想去断了别人的活路。
“这……”王二嫂犹豫着道:“可是我们这里也没有大夫,怎么知道……”
“在下不才,是一个江湖郎中。”江尽棠道:“我可以帮她看看。”
或许是江尽棠天生就有这样令人信服的气质,王二嫂竟是半分怀疑都没有,赶紧道:“那……那小郎中你快给她看看!”
江尽棠嗯了一声,就要上前,宣阑却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弯腰贴在他耳边道:“你会什么医术?!这么贸贸然上前,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
江尽棠没有认真的钻研过医术,但俗话说的好,久病成医,他从出生到现在,就一直在跟各种药材打交道,还是学会了一些粗浅皮毛的。
他安抚的拍了拍宣阑的手背,道:“安心。”
而后挣开宣阑的手,上前两步,壮汉将一块白布递给他,江尽棠道了谢,同白布将自己的口鼻遮住,这才半蹲在了陈寡妇面前。
他声音很轻:“冒犯了。”
如雪的手指搭在陈寡妇的手腕上给她切脉,周围众人都紧张的看着,陈寡妇更是额头上直冒冷汗。
江尽棠收回手,道:“烦请您张嘴我看看。”
陈寡妇连忙照做。
江尽棠看了她的舌苔,又问:“您最近有头晕、恶心,反胃的症状么?”
陈寡妇道:“我只是有些头晕,没有恶心反胃。”
江尽棠嗯了一声,陈寡妇一把抓住他雪白的衣袖,希冀的看着他:“大夫……我……我……”
江尽棠柔声说:“您只是感染了风寒,并非时疫,喝几天姜汤就好了。”
陈寡妇紧紧地捂着自己心口,又笑又哭道:“你们都听见了么?!我只是风寒……”她哭的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声音都模糊了:“我只是风寒……”
王二嫂松了口气,道:“不是时疫就好,不是就好!赶紧的,赶紧把陈嫂子扶起来……”
她说着就要去拉陈寡妇,那个壮汉却盯着江尽棠道:“你说你是郎中,你就是郎中?”
江尽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他雪白衣袖被陈寡妇抓出了一个黑手印,也没有在意,而是抬眸看向壮汉:“那你要我如何证明呢?”
壮汉思索一瞬,道:“你既然是郎中,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病。”
江尽棠还没有开口,肩膀就被人搂住了。
宣阑一只手搂着江尽棠,眯起眼睛打量了壮汉两眼,道:“我也跟着我哥哥学过一点儿医术,我观兄台你,大约是有点失心疯吧。”
“……”壮汉怒道:“你骂我?!”
“我学艺不精,误诊也是有的。”宣阑笑着道:“我与我哥哥只是路经此地,见到你们草菅人命,医者本分,施以援手,跟这位大嫂非亲非故的,用得着撒谎么?”
“再说了……”他转头靠在江尽棠耳边笑了一声,嗓音很低,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意味:“我哥哥的医术……很好的。”
“连我的相思病都治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宣阑你好骚啊。
第70章 栗子糕
江尽棠薄薄的耳背被热气蒸腾出一片糜艳的红来, 偏偏宣阑还要问:“你说是吗,哥哥?”
“……”江尽棠抿了抿唇角。
他被宣阑这声哥哥叫的头皮发麻,不得不退开两步, 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移开视线, 语气冷淡:“相思病是绝症,我治不了。”
不再给宣阑开口的机会,江尽棠看向壮汉道:“兄台的病,我倒是能看出一点。”
壮汉道:“那你说说看。”
“我观兄台双目赤红, 面色不佳, 情绪暴躁不舒,还总是伸手揉双胁,若是没有料错的话, 兄台近来常会口干舌燥, 两胁胀痛,不思饮食,胸闷且善太息。①”
壮汉脸色一变, 下意识的又摸了摸自己的肋骨边缘, 神色惊疑不定:“那你说,我这是什么病?该用什么药来治?”
“兄台这是肝气郁结之症, 最重要的是调理好自己的情绪, 日常饮食可以吃些萝卜,柚子, 或是山楂,你应该也去看过大夫, 大夫给你开的药里面, 肯定有柴胡、木香、枳壳、白芍等药材……”江尽棠微微一笑:“我说的没有错吧。”
壮汉瞪大了眼睛:“你还真是个大夫?!”
他倒也是个豪爽人, 道:“方才是我冒犯了,还请小郎中不要见怪,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世道艰难,不过是想要讨一条活路。”
“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并不在意。”江尽棠蹙眉道:“方才听你们说,京城里来了一位大人,这位大人下令在城中散播瘟疫?”
“可不是!”提起这件事,壮汉的脸色极度难看:“上面要来查,他们慌了,自然就只能拿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抵命!”
“那你们为何不逃?”宣阑问。
“逃?先不说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壮汉苦笑道:“如今城门有卫队把守,只许进不许出,我们连城门都出不去!”
江尽棠眸光一沉,问道:“那位京城来的大人,叫什么名字?”
“这我们哪儿知道啊。”壮汉想了想,又说:“我听都把他叫风大人。”
风。
风家人也在江南的灾情里分了一杯羹,难怪印曜进京告御状,风家一点反应都没有。
江尽棠情绪收敛的很好,对壮汉道了谢,便道:“诸位多保重。”
壮汉叹口气:“小郎中,你也多保重。”
江尽棠和宣阑从小巷子里出来,一时间有些沉默,直到走到了一家医馆前,江尽棠才忽然说:“难怪对方那么想要你的命,原来是风家人,就是不知道,来的是谁。”
宣阑挑眉:“想知道是谁,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江尽棠一怔,道:“我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你的脸还印在通缉令上,怎么去?”
“其实我还挺能打的。”宣阑漫不经心的说:“风家的根基不在这里,印家势力更大,风家人不敢堂而皇之的要我命。”
江尽棠温声道:“那你自己去,不要拖累我。”
宣阑一把抓住他手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江尽棠道:“成天嘴里没有一句人话。”
宣阑有点委屈:“怎么就没有了?——我思慕你,算不算是人话?”
“不算。”江尽棠冷淡道:“你能不能把你谈情说爱的时间花在正事儿上?”
“我这不叫谈情说爱。”宣阑慢悠悠的跟在江尽棠身后,笑着说:“我这是单相思。”
江尽棠道:“那你继续思着,我先回客栈了。”
“别啊。”宣阑将他拽回来,道:“我没跟你开玩笑,真打算去此地的太守府一趟,会一会风家来的人。”
“我……”
“放心。”宣阑说:“就算是我死了 ,你也会活着。”
他抬手把江尽棠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我说话向来作数。
……
华州的太守是个恪守中庸之道的文人,这些年政绩平平,全靠着华州地势好,天生天养。
江尽棠看着蹲在太守府墙头的宣阑,深吸一口气,才说:“……你说的去会风家人,就是翻人家院子?”
宣阑道:“我现在要是被他们抓住了,很麻烦,不翻进去,那怎么办?”
江尽棠转身就走:“少陪。”
宣阑道:“你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进去?”
江尽棠跟他讲道理:“先不说我翻不进去,就是翻进去了,也会拖累你,所以还是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他抬眼看了看,道:“那边有间茶楼,我在里面等你。”
宣阑垂眸看着江尽棠:“真等我?”
江尽棠一顿:“不然呢?”
宣阑便笑了:“成,你在茶楼里等我。”
他站起身说:“若是我出门找不见你,会很难过的。”
江尽棠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宣阑。
宣阑没看他,只是说了一句:“我难过的时候,脾气一贯不好,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要跳下去之前,还是转头看了江尽棠一眼,唇角勾着一旦笑:“听话一点。”
江尽棠来不及开口,他已经纵身跳进了院子里。
他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江尽棠缓缓收回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在人少的地方,终于放出了袖中的鸣镝。
……
宣阑功夫好,潜进太守府也被人发觉,廊檐下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吩咐事情,宣阑闪身躲到了柱子后,正听见他道:“那些刁民还是不肯来领东西?!”
“是……这几天,统共也就十来个人来领了,还都是要的衣裳,吃食是半点不要。”
管家急的咬牙:“到底是哪里走漏了消息!这群贱民当真是……”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道:“风公子如今还在堂内坐着,太守大人也还在等着消息,这让我如何禀报!”
下人眼珠子转了转,道:“之前您不是吩咐拉了很多染了瘟疫的尸体回来吗?”
管家沉吟道:“若非情况紧急,我本不想如此做,但是眼见着皇帝都到了青州地界,再不动手恐怕来不及了。”
他一咬牙一狠心,道:“我去请示风公子和大人。”
说着他进了画堂,下人们都垂着头,有人小声道:“虎子哥……那要是大家都染了瘟疫,我们可怎么办啊?”
之前跟管家说话的下人道:“你放心,我们都是太守府的人,当然是会跟着大人们一起离开,等到秋子堰那边一开闸,水一进来,正好把这疫城洗一洗。”
“可是……”有人不忍道:“那可是数不清的人命啊!”
虎子啐道:“就你心肠好?我告诉你,你要是同情他们,就留在这里别走,跟他们一起死!”
那人立刻就不敢说话了。
虎子道:“我们只是一些小人物,上头的大人要他们的命,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嘛!”
就像是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不少人都附和起来:“对啊对啊,我们也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只能怪他们命不好!”
“……”
宣阑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只要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助纣为虐也变成了善举。
管家没多久就出来了,面色凝重:“你们赶紧召集人手,把尸体投放到城中,秋子堰那边也要开始筹备了。”
下人们领命,四散开来。
等人都走了,宣阑一个闪身进了画堂,就见里面气氛僵持,坐在首座上的少年脸色铁青:“我来之前,没人跟我说过要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
“小公子别生气啊。”生了一张容长脸的中年男人坐在少年下手,笑眯眯的说:“这些都是属下吩咐的,和小公子没有关系。”
少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揪住了中年男人的衣领,冷冷道:“范岭!你他娘的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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