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布政使钱柏起身拱了拱手,道:“这次地动的中心在青州府伏虎岭,以益都城为中心,昌乐、寿光、临朐等地受灾最为严重。青州府之外,就只有相邻的济南府遭了灾。各州府房屋倒塌约有两万余间,粗略核算的受灾人数约莫有十一二万人,再详细些的时间紧迫,还没来及核算。”
“饥荒未解又遇地动,百姓艰难,可有开仓赈灾?”
“先前追讨回来的灾备粮加上自临近粮仓借调的粮食共计一万六千余石,已经全部发放给灾民。但此次人祸连着天灾,受灾人数太多,还差着一半。太子殿下尚在山东,臣等也不敢私自上报……”
往常若是遇到地动,当地长官当递折子上报灾情。之后由户部派人核实,朝廷再调拨赈灾银粮。
但如今巡抚出了事,太子尚在山东,余下的几人谁也没胆子僭越上报。
殷承玉沉吟片刻,叫人拿了纸笔过来,当场写了一封折子:“山东灾情严峻,可先赈后报。你命人快马将折子送回京中,走水路调用漕粮贷给百姓,待灾后丰年再行归还。”
“太子殿下仁厚!”钱柏闻言大喜,若是能借调漕粮,可真是解了山东的燃眉之急。
“除赈灾之外,死者尸体也要尽快收敛安葬,严加防范疫病和水涝。地动已是雪上加霜,若再生波折,百姓恐难以维生。”
山东一带灾害频繁,每年不是水涝就是旱情,这二者又常常伴随饥荒和疫病。今年春夏少雨干旱,又闹蝗蝻,田地颗粒无收。到了秋天却反常地开始阴雨连绵。若是再这么下去,殷承玉担忧会引发水涝和疫病。
他的担忧也正是钱柏等人隐隐担忧的,如今听他提起,便也不着急走,索性将制定好的防灾之策拿出来细细与他探讨完善。
殷承玉早年就到山东治理过水患和疫病,对此颇有心得。他与钱柏三人探讨了半日,确定防治之策已经没有什么遗漏了,钱柏等人才宝贝地捧着折子和粗略写就的治灾章程离开。
他清醒过来时才午时,钱柏等人离开时,却已经是酉时末。
外头的雨势小了一些,但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厚重的铅云沉甸甸压在头上,不知何时才会放晴。
殷承玉有些疲惫吁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这才起身去看薛恕。
正逢小太监端着饭菜进来,看着他往外走的身影急忙道:“殿下还未用膳。”
“先放着,孤回来再吃。”
薛恕的营帐离着他的主帐不远,殷承玉没让人跟着,自己撑了伞过去。
进入营帐时,正逢应红雪和贺山往外走。
二人看见他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行礼。
殷承玉昨日眼睛蒙着布,并未看见应红雪,只从崔辞那里知道,地动之后应红雪与贺山带了五千红英军前来支援。
他仔细打量着应红雪,从对方眉眼间依稀看到了熟悉的影子,语气便也温和许多:“孤先前还怕寻错了人,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他和你很像。”
应红雪诧异地看他一眼,觉得他的态度有些怪异,但对方毕竟是太子,她垂着头道:“一母同出的姐弟,自然是像的。”
殷承玉点点头,又问:“你们这是看过人了?薛恕醒了么?”
“还未醒来,大夫说最好让他静养,过了今晚若无事,便能平安了。”
“那孤去看看他,二位慢走,若有需要,可随时去寻孤。”殷承玉说完,朝二人略略颔首,便往里间去。
应红雪和贺山则往外走。
“没想到太子竟然这么平易近人,”贺山撑起油纸伞,小声和应红雪说着话。
应红雪瞥他一眼,嗤道:“哪个上位者不惯会装模作样?而且我们怎么说也帮了他,客气些也正常。”她微微皱起眉,思索一番后,道:“如今太子已经没事了,他虽然还并未针对红英军,但我们不可不防。你悄悄送个信出去,叫兄弟们都分散开来,以防万一。”
她到底还是不敢完全信任朝廷的人。
两人小声说着话走远了,而此时营帐内,殷承玉挥退了伺候的药童和小太监,在榻边坐下。
薛恕还未醒过来。
崔辞替他清理了身上的脏污,连冒出来的一点青色胡茬都刮干净了,身上的伤处也都妥善处理包扎,就是整个人瞧着清瘦了许多。
此时穿着白色的中衣躺在榻上,眉目紧闭的模样,瞧着比往日里还要冷峻些。
殷承玉在榻边坐了许久,静静看着他。
前尘往事如潮水翻涌上来,却已经不会再激起他心中的郁气和愤懑。
所有的郁气和愤懑,不过都源于心底不肯承认的不甘罢了。
五载纠缠,他与薛恕之间的感情,已不是简单的爱恨可以说清。
他们都太过骄傲,除了感情之外,要顾虑的外物也太多。
所以动了心,也不肯承认。
他和薛恕就像两个握着刀的人,刀尖朝向对方。却谁也下不了手,谁也不敢先放下刀。就这么在无解的困境当中僵持着,互相折磨,越陷越深。
殷承玉垂着眸,手指缓缓划过他硬挺的眉宇,又落在他干燥的唇上,轻声道:“若你醒来,孤便不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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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灾后要处理的事务太多,殷承玉不能久留,略坐了一会儿,便要去巡视灾情了。临走之时,他将外头候着的药童和小太监唤进来,嘱咐两人照顾好薛恕。
“你们轮流将人看着,不得有丝毫差池。若有变化,立即去寻大夫和孤。”
二人恭敬应下,殷承玉这才离开。
此时已是戌时,外头夜色深深,但因为雨已经停了,士兵们并未休息,而是点起了火把,继续清理碎石土堆。
距离地动已经过去了四天,当初和他们一样撤离晚了、被埋在土石下的士兵共计有两千余人,如今经过昼夜不停地挖掘清理,已经挖出了近千人,只是大多士兵都没能幸运撑过这场劫难,生还者不过十之一二。
时间越往后推移,生还的几率越小。
所以这些士兵片刻不能停歇,雨刚一停就又开始连夜清理搜寻。
殷承玉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唤来青州卫指挥使,让他将这次参与营救的将士姓名都记录下来,待灾后从他私库拨银两以做奖赏。
刚交代完,就看见带着人神色匆匆离开的安远侯。
殷承玉神色一动,出声将人叫住:“安远侯这是要去哪儿?”
据崔辞所说,地动之后安远侯并未参与营救。也就是其他人这几日都忙着救灾,才没工夫顾及到他的异常。
外面天色黑,安远侯没注意到他竟也在外面,脚步一顿,只能回过身来请安。
“小盘山山崩,卸石寨上尚有数千人未能及时逃离,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下。臣这些日子一直谨记太子殿下教诲,想着叛军虽然有过,但亦是大燕百姓,便抽调了一支队伍在清理灾区,营救里头的百姓。”
“安远侯说得没错。”殷承玉赞同地颔首:“红英军里大多数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如今遭遇天灾,朝廷决不能坐视不理。且这次孤遇难,也多亏了圣女和右护法带领红英军众人施以援手,才得以顺利脱险。”
安远侯面皮抽了抽,神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勉强应和道:“殿下英明。若是殿下无他事,那臣便先去了?”
他急欲告辞离开,可偏偏殷承玉并不让他如愿。
一脸关切道:“小盘山位于伏虎岭中,这次地动中心就在伏虎岭。卸石寨的受灾情况应该更为严重,只一支队伍恐怕人手不够。正好应红雪与贺山熟悉小盘山的情况,他们二人仗义,孤再出面请他们带人去帮忙救灾。安远侯也可借此机会歇一歇,操劳坏了身体反而得不偿失。”
他说这话时,神色温和带笑,仿佛真心实意在关心安远侯。
可安远侯却听得心头一阵阵发凉。
他嘴唇蠕动,好几次想要质问殷承玉,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和二皇子的计划,所以现在才百般阻挠。
地动前一晚,二皇子带了百人入伏虎岭。后来遇上地动,又碰上小盘山山崩,他与二皇子已经失去联系四日了。
这四日里,他明面上说是营救卸石寨里的百姓,实则是带着人在四处搜寻二皇子的下落。
计划是他定下的,人也是他送进伏虎岭的,若二皇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他,就是整个徐家恐怕都承受不起文贵妃的怒火。
这些日子他心力交瘁,没有一刻不曾后悔。
安远侯嘴唇颤抖,面色发白,忍了又忍,才将喉头的质问强行压了下去:“谢殿下体恤。”
达成了目的,殷承玉这才放他离开。
他瞧着安远侯仓惶的背影,想到的却是上一世。
根据他对应红雪以及贺山了解,这二人随便哪一个,都不可能轻易让殷承璋占到便宜。但上一世模糊的平乱记录上所载,却是应红雪被殷承璋斩于刀下。
之前他还有些疑惑,但若再结合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动,便都说得通了。
应红雪与贺山带着自己的人马藏身在伏虎岭当中,一旦遇上地动,恐怕难以全身而退。那平乱记录如此模糊,甚至没有提到青州府的地动,恐怕是因为殷承璋的这笔平乱功绩,乃是趁虚而入趁火打劫,得来的并不光彩。
如今重来一世,应红雪二人侥幸避开。而殷承璋却阴差阳错入了伏虎岭。
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殷承玉思索了会儿,又召了崔辞过来。
“派人暗中盯着安远侯,若殷承璋折在伏虎岭便罢了,若他还活着……”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冷:“别让他活着出伏虎岭。”
戏已经开场,便不是安远侯或者殷承璋想叫停便叫停了。
就算是假戏,殷承玉也要让它成真。
*
半夜里,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薛恕陷在混沌的梦境里,将醒未醒。
他又做起了梦,不再是些零散破碎的片段,而是冗长的、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梦。
在梦里,他不再和从前一般,如同旁观者一样看着。他深陷其中,仿佛在梦里过完了一生。他第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他从鱼台跋山涉水来到望京城,用这两三年间积攒的银钱买通了直殿监的一个老太监,让对方收他为徒,带他入宫。
入宫之前得净身,但他手中的银钱都给了老太监,没法再去蚕室,便索性寻了个劁牲畜的手艺人。
这样的私活对方大概接得不少,刀子摆弄得十分熟练。他虽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顺利熬过了腊月。
除夕之后,他养好了伤,便被老太监领着入了宫,成了直殿监众多洒扫太监中的一个。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洒扫,平日里轻易见不到宫里的主子们,就算偶尔撞见了,也得立即趴伏在地上跪迎。若有不守规矩的敢抬头乱看,回去便要受十鞭子。
薛恕不记得自己为此挨了多少次鞭子。
但每次他满怀期望地抬头,面前的总不是心底期待的那个人。
入宫一月,他一次也未曾见过太子。
只有偶尔洒扫时,抬眼眺望慈庆宫高高的屋脊,才觉得那人离自己也不是太远。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么继续下去。
最圆满的结局莫过于经年之后,他成了直殿监的管事太监,有资格偶尔面见太子。而太子则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人曾视他如神明,从鱼台到望京,不远千里前来朝拜。
神明于九天之上俯瞰世人,而他是世人之一,便足矣。
可这世上的庸人何其多?互结朋党,以相渔夺。便是尊贵如太子,也躲不过中伤和陷害。
神明亦会被群蚁所伤。
一夕之间,太子被废,幽禁皇陵。
深宫里,趋炎附势之徒太多。他们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对太子的称赞和敬仰,私底下都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太子与妃嫔私通、被捉奸在床的场面,仿佛自己亲眼见证了这一桩丑事。
薛恕未曾参与,却也无力阻止。
他使了银子,偷偷去了皇陵。却见那金尊玉贵的人被打入泥中,病容憔悴,一身孑然。
从前众星拱月,如今身边却只余一人。
冷月光辉被乌云遮盖,孤立无援。
而那些结党的庸人占了他的位置,却无德无能,只能东施效颦。
他心里生出巨大的不甘来。
那个位置,只有殷承玉才配坐。既无人帮他,那他便以身铺路,做神明归位的阶梯。
玩弄人心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从直殿监最低微的洒扫太监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他只用了三年的时间。
余下两年,他则在为迎太子回朝暗中筹谋。
可笑的是那群蠢货一无所知,甚至还在费心费力地讨好拉拢他,他并不觉得快意,只觉得讽刺。
就是这么一群人,将他心中的神明打入了泥中。
数年筹谋,一切都该回归本位。
他跨过尸山血海,人心算计,终于站到了高处,可以亲手将冷月重新捧回天上。
可他却忘记了人都会变,殷承玉也是人,亦不能免俗。
他费尽心思策划了皇陵之行,满怀期待地去见他。
可殷承玉却朝他露出了脆弱的脖颈,说:“只要督主能助我重回朝堂,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他的眼中满是决然。
仿佛他提出任何的条件,他都不会拒绝。
或许在殷承玉眼里,他是弄权的奸佞,是卑贱的阉党,也是可以利用的利刃。
所以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抓住。
五年幽禁,曾经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到底也学会了算计人心。
而薛恕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他并不感到难过,反而打心底里生出无尽的渴望来。他忽然发现,比起跪在地上仰望头顶的月光,他更想将冷月拥在怀中,占为己有。
殷承玉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他无法拒绝。
他想染指神明,将这世间,变成他与他的情天恨海,至死方休。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
他端着九千岁的架子,说着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话。他与殷承玉夜里纠缠于床榻间,白日里却针锋相对、互相防备。他们的身体无限靠近,心却日益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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