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黎嘉年的话不过是对他的戏耍,戚闻骁事后才反应过来。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曾经那个孤独地坐在KTV包间里唱歌的男人,如今已不再触手可及,每个人都想夺走那个本应属于他的美好幻影。
而戚闻骁不可能对现在已成为段殊弟弟的黎嘉年做些什么。
尽管他不愿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但又不得不信,至少在名义上他们是亲生兄弟,不可能建立超出兄弟的关系。
戚闻骁焦躁地思考着,坐立不安,胸腔里淤积的郁结怒气无处倾泻。
他必须要把它们发泄出来,就像过去他每一次心生愤懑时做的那样。
随意寻找一个目标,然后为对方带来残酷莫测的命运。
他又一次看见明亮如镜的屏幕里,那道突兀降临的可怖伤疤。
戚闻骁伸出手,慢慢抚过这条凝结得凹凸不平的痛苦。
往日繁忙的律所陷入了难得的冷清。
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坐着几个面露忧色的男人。
陆执看见深色大理石长桌上映出的面孔,他嘴角的淤青已了无痕迹。
合伙人焦虑地踱着步:“你们再想想,到底是哪桩案子得罪人了,又是得罪了谁?我实在搞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律所原本接下的案子大都被竞争对手抢走,还有平日里不够谨慎的同事遭遇了举报,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更有不少金牌律师被高薪挖走。
合伙人本以为是同行竞争所致,想用金钱和关系来化解,他托人一层层去问,却只得到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花钱没用。
“不要钱,那到底要什么?”合伙人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就为了把我们整垮?同行也没有做得这么绝的!”
陆执默不作声,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静悄悄地亮起,又一次收到来自父亲的消息。
[什么时候回家吃顿饭?你妈妈很担心你。]
这一次,父亲不再长篇大论劝他适可而止,他已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契机,像耐心旁观的黄雀,等待他自投罗网。
[是个毛头小子做的,你同他打过架。他很莽撞,再拖延下去,你会输的。]
父亲知道这间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也知道此刻他面临的困境。
[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
三条消息接连亮起,然后陷入长久的沉寂。
那个碍眼的输字令陆执厌恶地别开了眼神。
合伙人朝他看过来,眉头不太明显地皱起:“你是整个所里名气最大的一个,没有人来挖你吗?”
其他人也一并朝他看来,目光里隐隐闪动着怀疑。
陆执没有说话。
他并不在乎眼前这群人是否被自己牵连,也不关心这间律所未来将何去何从,他大可以换个地方工作。
但在戚闻骁蛮不讲理地摧毁了他生活表面的平静之后,父亲会像闻见血腥味的野兽,牢牢地咬住这个缺口,直到达成自己的目的。
陆执从来都很善于捕捉旁人的弱点,这显然遗传自如出一辙的父亲。
他可以抛下眼前这群废物,做一个独行侠,但仅靠自己,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反击,只好被那个野蛮人牵着走,他知道父亲甚至会在背地里帮戚闻骁一把。
然后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他都将一败涂地。
他无法容忍这一切的发生。
无论是对抗那个仗着家世耀武扬威的戚闻骁,还是重新追逐那个在聚光灯下突然光彩熠熠的昔日所有物,此刻的自己,都太过势单力薄。
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输。
他不能输。
陆执长久地凝视着冰冷桌面中倒映出的自己。
那首深深刻入心底的钢琴曲蓦地在耳畔蔓延,教堂的钟声响彻天地,哀号的白鸽被卷入风暴,一望无际的深海吞噬了周围的一切,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放弃他追逐已久的事业,回到那个精雕细琢、以爱为名的金色囚笼。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应该就结束了,准备换地图啦~
第二十八章 谢幕
屋外开满海棠花的欧式别墅里, 接连迎来了三次告别。
段殊的行李很少,依然是黎嘉年开车来接他,他所有的行李只是一副由黎嘉年赠予的油画, 和一个小小的皮箱, 里面放着奖杯、证书, 和一个盛有精致卡片的盒子。
黎嘉年执拗地要和他一起住, 段殊对他总有无条件的包容,于是他即将搬进黎嘉年的住处,以哥哥的身份。
玛莎拉蒂又一次开过了十字路口的咖啡店,段殊从窗口望出去, 看见店门紧闭,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木质扶手上挂着一块即将另迁新址的提示牌。
齐宴似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段殊将要搬走, 他的点心外送自然没了持续下去的必要。
段殊有一腔的疑问,但他安静地收拢在脑海里,并不急着找到那个隐没在街角小店里的点心师。
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真正的见面。
陆执的离开则更显得突然,那天从律所下班之后,他按照父亲的提议, 回家吃饭,然后便再没回到这个叛逃时长住的家,同样也再没回到那间律所。
别墅里的一切都被保存下来, 原封不动地维持着还有人生活时的模样, 只丢弃了餐桌上那束终将会枯萎的花。
他所有的工作文件, 所有的日常用品, 连同这段短暂如流星的反叛时光一起, 锁在了这间繁花掩映的别墅里。
芳姨是最后离开的人, 她尽职尽责地清理了房子里的全部食物,免得腐烂生虫,然后她关上门,离开了这个永远静谧的别墅区。
街上日光灿烂,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渐渐穿过了几条小街,走进了人流茂盛的商业区。
斑马线两端等待红灯的行人密密麻麻,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空气里传来热闹的音乐声,大型商场外面的墙体上,有巨大的LED屏幕,正播放着新闻。
高清晰度的镜头对准了一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他西装革履,表情看起来和蔼又亲切,似乎正在一个剪彩仪式上,身边站着一个同样身穿西装却面色冷漠的年轻人。
芳姨很熟悉这张脸,这是雇佣了她好几年的主人。
原来陆先生回到了家人的身边。
她看了一会儿,直到被步履匆匆的行人撞到了肩膀,才惊醒过来,觉得该回家了。
回家之后,换一部新的电视剧看吧,或者看看新闻也好。她想。
这则报道播放到了尾声,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的黎嘉年特意放大了屏幕,似乎想要看穿陆执那张冷漠面孔背后的情绪。
陆执的父亲转头同他说话时,敏锐的黎嘉年立刻捕捉到了陆执神情的波动,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又很快松开。
于是黎嘉年略显兴奋地站起来。
在他走向画室的路上,新闻已播报到了下一条:戚氏实业深陷债务危机,股价大跌。
黎嘉年挑了挑眉毛,轻轻推开没有关紧的房门。
画笔搁在一旁,段殊默然无声地看着眼前的画板,像在思考下一笔该落在哪里。
于是黎嘉年作势敲了敲门:“我有没有吵到你?”
段殊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
黎嘉年便向他走去,言语里满是兴致盎然:“我刚刚看了新闻,陆律师看起来很讨厌他的爸爸,但是他们俩又站得很近。他在憎恨,却逃不开,因为下一条新闻就是倒霉的戚……”
当他走到段殊身后的时候,不禁感到一丝诧异,话语也随之中断。
“这是什么?”
画布上铺满了浓烈的象牙黑,除了黑色,别无他物。
段殊正看着这片黑色,声音无波无澜:“没有窗户的房间。”
闻言,黎嘉年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眼,不禁笑起来:“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不开灯,除了一片漆黑,还有什么?”
“还有声音。”段殊回答他,又轻声提问,“该怎么画声音?”
这个问题出乎了黎嘉年的意料。
他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段殊的面孔:“这是你的画,你会知道的。”
说着,他的脸上又露出那种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天真笑容:“我的画已经准备好了,那是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会在画展那天给你看,你是第一个观众。”
黎嘉年已大方又热烈地将段殊介绍给了他所认识的一切人,那天他在媒体的话筒前编造的谎言,并不全是谎言,除去血缘的部分纯属虚构,其他的,他都做到了。
他的确把所有财产都转移到了段殊的名下,也竭尽所能地想将段殊带进自己所处的那个圈子,试着让段殊成为未来更光明的画家。
这几乎让段殊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真的有一个竭力想要补偿他人生遗憾的弟弟,心无杂念地想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捧给他。
这种错觉险些令段殊沉溺在这个世界里,不愿离开。
或许齐宴正是预料到了这件事,所以提前将咖啡店迁走了。
只要段殊心中尚有许多未能解开的疑问,他就不会真的陷在这里无法自拔。
又或许,齐宴知道现在的他不再需要甜点来维持心情,因为周围发生的故事已足够叫人沉迷。
“要在哪里办画展?”他问黎嘉年,“画廊吗?”
“当然不是。”黎嘉年神秘道,“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接下来的时光如同一场梦境,段殊和黎嘉年在这座房子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日子过得飞快,因为时间的度量准则与主线人物与事件息息相关。
在陆执重回豪门之后,他重新拥有了地位和权利,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报复戚闻骁。陆执的父亲也很爽快地帮了他,对他而言,在独子回来之前,戚闻骁是一个趁手好用的工具,但在目的达成之后,他当然不允许外人继续损害家人的颜面。
戚闻骁的家族一夜之间遭逢变故,摇摇欲坠,黎嘉年在闲暇之余就放着新闻当作背景音,还会兴致勃勃地同段殊分享,他们最后一次在电视上看见与戚闻骁有关的消息,是他与朋友发生冲突后进了医院,原因不明。
新闻画面里有个隐约有些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段殊还没来得及想起对方的名字,就见到了面色苍白的戚闻骁躺在病床上的影像。
黎嘉年不禁感叹:“等他痊愈出院之后,就会发现一切都改变了。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应该有很多人恨他。”段殊淡淡道。
陆执的偏执和掌控欲来源于某种绝对的自信,在家世之外,他也的确拥有不俗的能力。而只会玩乐、空虚度日的戚闻骁在失去家人给予他的金钱之后,什么也不是。
曾经给许多人带来过伤害的戚闻骁,如今跌进泥里,会不会变成别人的玩具?
黎嘉年笑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畅想那些有趣的情节,便听到佣人恭谨的声音:“黎先生,陆先生又派人送花来了。”
她抱着一束娇美嫣红的玫瑰,等待着主人决定它的命运。
黎嘉年仰起脸问段殊:“哥哥,你想怎么处理?”
“花是无辜的。”
在芬芳的花香里,段殊起身,走向画室。
这束花夹带的卡片上没有署名,外人仍以为他在孜孜不倦地追逐才华横溢的年轻画家,但唯有当事人才知道,他究竟想将花送给哪一个画家。
也许是当时在法庭上给他带来莫大挫败的黎嘉年,也许是被他欺骗和辜负后又重新绽放光彩的“段殊”,也许两者皆是。
而段殊明白,陆执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曾经他让爱着他的“段殊”付出了全部自我,如今一切倒错逆转,他也将赔上自己的人生。
陆执对戚闻骁的报复越成功,他此刻的地位越高高在上,他就会越发难以忘记这第二场代价惨烈的失败,在付出了自由和追求之后,他唯一剩下的坚持,就是段殊,所以他会日渐深陷,再难割舍,只要他还没有放弃,他的人生就不算一败涂地。
多么熟悉的情节。
从戚闻骁到陆执,“段殊”曾经的处境,分别在他们身上重现了。
与他们的遭遇相反,如今的段殊拥有越来越明亮的生活。
这趟采风结束后,段殊真正对画画产生了兴趣,也的确获得了灵感。他从久远又稀薄的回忆里翻出了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所以整日沉湎在画室中,与画笔为伴,黎嘉年常常溜进来看他,他无声地坐在他身旁,像镜中的倒影,艳丽色彩,眼神流连,交错的手,似有若无的触碰。
直到举办画展的那一日。
名流云集的画展,双生儿的公开露面,黎嘉年最满意的杰作,身份煊赫的陆执,已没有资格被邀请的戚闻骁,按照电影故事的规律,所有耸动的元素会在此时汇聚到一起。
段殊本以为这将是故事最灿烂的高潮。
但恰恰相反,黎嘉年根本没有对外公布画展的消息。
他为画展选择的地点也极为特殊,不是画廊,不是美术馆,也不是公园。
而是一个被包下的游乐场。
眼前是五颜六色的灯光,造型精美华丽的游乐设施,浓郁的色彩,飘扬的气球,似乎盛满了一切快乐和美好。
“如果这是一幅画,它就是有声音的。”黎嘉年像是心驰神往,“观众看着这幅静止的画面,会听见欢快的音乐、孩童的笑闹、嘈杂的话语……还有自己的笑声。”
他在回答段殊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段殊环视四周,黎嘉年的作品散落在游乐场里,浓墨重彩的风格与画外的世界倒是极为相衬。
“那幅你最满意的作品呢?”
“在终点的位置。”黎嘉年带着他往前走,落在周围游乐设施上的眼神充满眷恋,“小时候妈妈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样的地方,因为她觉得我不配得到快乐。”
“长大之后我自由了,但一个人来毫无意义,直到今天,我想带你来。”黎嘉年想起了那天信手拈来的谎言,调侃道,“毕竟我们是久别重逢的双胞胎。”
他语气轻松,段殊却觉得心脏像是被轻轻地揪了一下:“那你现在快乐吗?”
“我很快乐,遇到你是我最快乐的一件事。”黎嘉年的口吻是难得的真挚,“但是,我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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